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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酸甜甜的海紅果

        2018-11-14 09:05:44
        黃河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海紅分區(qū)

        李 洪

        我做夢也想不到,時隔多年,馮二保居然還記著我,還能在這座繁華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找到我們學(xué)院這個僻靜的所在。門口保安電話說到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時,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就告保安趕緊請他上來。我迫不及待地站到窗邊,看到樓下那條林蔭小道蜿蜒伸向遠處的校門,伸向我記憶的深處。

        那年,寶成一把就把我推進一個動人的傳說,一條令我感到新鮮和臉熱心跳的山曲子大河。

        那個地方好美,峽谷中細細一線奔騰跳躍的黃河,倏然寬闊平展,綢緞般柔滑舒緩,傳說中的巧娘灘綠樹掩映,伸向河中,崖上一塊立石,酷似一位臨河遠眺的姑娘。相傳,這是一個苦盼戀人駕船歸來的年輕女子,名叫巧娘,因終日守候始終沒有盼回戀人,遂化為石像。日后人們?yōu)樗恼媲楦袆?,在此建廟取名巧娘廟,此地亦叫巧娘灘。據(jù)說巧娘廟很靈,扳船漢行船弄險,莊家漢祈雨避洪,女人們求子求福都能遂愿。

        巧娘和偶遇的“毛眼眼”,還有老曲的閨女海紅,在我腦中就盤桓重疊,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寶成說,老曲是河灣山曲第一人,早年北京專家來收集民歌,他給唱了三天。老曲又好酒,喝暢快了才唱。就準(zhǔn)備陪著喝燒酒,是那種把酒倒進碗點燃,用酒燙的酒。

        老曲見到酒,摸著下巴呵呵直笑:“好東西,好東西?!睕_窗外喊,“海紅,海紅。”聽不見應(yīng)聲,就自語道,“這死女子,耳朵塞上驢毛哩?!?/p>

        “來了來了,催命哩?!彪S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挽著袖子,胳膊上沾滿肥皂沫的女子推門進來。頓時我和寶成都愣住了,竟是中午那個“毛眼眼”。

        中午路過峪口吃飯時碰見過,還有個小接觸,她把寶成自帶的油辣子當(dāng)成飯館的,端了就走。當(dāng)時寶成踢踢我的腿,輕聲說:“快看,毛眼眼。”我聽說過,“毛眼眼”是當(dāng)?shù)貙γ烂才友劬Φ拿枋觯饲拔以趺匆蚕氩怀觥懊垩邸本烤故莻€什么樣子。一看果然非同一般,柔軟細密的眼睫毛黑黑的絨絨的,尤其是鑲嵌在那張細白如瓷的臉上,襯得眼睛愈加黑白分明,清澈水靈。

        海紅也愣住了,“呀”了一聲:“咋是你們?”

        老曲詫異地看看我倆,又看看她:“你們認識?”

        海紅忽然捂住嘴笑彎了腰:“辣子。”

        寶成就笑著把中午那段經(jīng)歷給老曲講了一遍。老曲聽得也有趣,笑指著海紅說:“你個瘋女子,盡出洋相。這是爹跟你說過的,地區(qū)文工團你寶成叔,這是軍分區(qū)的高干事。”老曲介紹完,又對我倆說,“海紅是我閨女,經(jīng)常替她娘來照料我。叫她去弄些下酒的。”

        “爹,伙房都把火封了?!?/p>

        見海紅為難,寶成連忙對老曲說:“別麻煩了,老哥哥,咱還是老規(guī)矩,干擰?!?/p>

        老曲想了一下對海紅說:“我那小房子里有腌的酸菜,撈上一碗,有幾個白蘿卜,你去洗一洗,碗和筷子都拿來?!庇謱ξ覀z解釋,“這縣文化館就我守著,一下班就都走了?!?/p>

        “我這兒帶著油辣子?!睂毘砂牙弊庸捃H在炕桌上。

        不一會兒酒菜碗筷都上了炕桌:半碗酸菜,幾根胳膊粗的白蘿卜,一瓶辣子,兩瓶酒。這應(yīng)該是我一生中參加過的最寒酸最簡單,也是最別致的一頓酒席。

        “海紅,燙酒?!比俗?,老曲喊海紅來燙酒,“燒酒燒酒就要燙了喝,燙酒香,不傷胃?!?/p>

        海紅燙好酒,每人倒了半碗,對老曲說:“爹,我去洗衣服了?!庇譀_我倆點點頭出了門。

        “抱歉抱歉,這兒條件差,等日后咱回村里,讓海紅她娘好好弄幾個菜招待你們?!?/p>

        酸菜辣子蘿卜下酒,喝得我們渾身冒汗,卻也十分舒爽。老曲和寶成敘著往事舊情和地區(qū)文藝界的趣事,聊得很熱鬧。

        “曲館長,我們這次來河灣搞節(jié)目,想在山曲上做做文章,你看行不行?”我忍不住引出了正題,“老哥哥,小高原先是軍區(qū)文工團作曲的,剛調(diào)到軍分區(qū),這回全省民兵匯演,咱們軍分區(qū)可指望他拿獎哩,對他前途影響很大,你可要幫忙??!”

        “你打算在山曲上作個什么文章?”

        “我還沒有想成熟,你能不能給我推薦幾首傳唱最廣、最有特色的山曲讓我先熟悉體會一下?”

        “山曲曲本是肚肚里生,心里頭有甚就唱甚?!崩锨妓髦f,“這流傳了一千多年、多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山曲,一下讓我挑還真是不好說。”

        “我看,老哥哥你干脆就給唱上兩曲吧,說什么也不如聽你唱有感覺,聽你唱一回我就感動一回?!?/p>

        “是啊,曲館長,你就給唱唱吧,讓我們現(xiàn)場體會一下?!?/p>

        “那就唱個扳船調(diào)吧。”老曲抹抹嘴,往炕里頭靠靠,長吸一口氣唱起來。

        跑河路的哥哥走天險,

        腳踏那個船沿我命交天。

        三尖子那打浪真(呀)難破,

        船到那個龍口我心難過。

        吃飯的那人兒走鬼路,

        什么人留下個跑河路。

        老曲高亢顫抖,略顯沙啞的嗓音,底氣十足,沖天而起,揉進了豐富的表情變化,快慢強弱反差巨大,歌聲像在和迎頭打來的巨浪、呼嘯的河風(fēng)纏斗嬉戲,互為一體。隨著老曲身子微微晃動,房子晃起來了,炕桌晃起來了,連酒瓶和碗筷也晃起來了,就像坐在顛簸的船上。剛才那個慈眉善目、談笑風(fēng)生的老館長不見了,風(fēng)浪中只有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扳船漢,從那微瞇的的眼里,我看到的是堅毅和迷離……

        如果沒有奔騰的河,沒有翻滾的浪,沒有風(fēng)浪中的船,沒有扳船漢搏擊風(fēng)浪的經(jīng)歷,能有這種山曲和唱山曲的嗓子嗎?我默默體會著,心想老曲在唱的過程中周身所煥發(fā)出的氣場,他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歌本身,是在表達一種生命和生存狀態(tài),而這正是我隱隱覺察、試圖尋找,并渴望在這次創(chuàng)作中能夠得以表現(xiàn),卻沒有完全想清楚、抓得住的東西。

        “哎,發(fā)什么愣,你可是說了要陪老哥哥喝到底的?!睂毘商嵝盐?。

        “喝,能聽到這么好的山曲,就是喝醉也值得?!蔽掖蟠蠛攘艘豢?。

        “唉!我這嗓音不行,說實話,這山曲呀,還是女子們唱的酸曲子好聽?!?/p>

        “酸曲子?”我不太理解。

        “就是情歌?!睂毘山o我解釋。

        “老山曲大部分是情歌,前幾年上頭批得狠,詞里也確實有些淫詞爛調(diào),鬧得人們都不敢唱了。其實真正好的山曲,雖然盡是些哥哥呀妹妹呀,但也都是真情實感,曲調(diào)優(yōu)美的?!崩锨f得很真摯。

        “曲館長,你就給唱兩段酸曲吧。”我懇求道。

        “我唱那不好聽,叫海紅給你們唱唱?!?/p>

        “海紅也能唱?”我倆一陣驚喜。

        “這孩子天生就是唱歌的料,嗓音好,山曲唱得有味道,是雀兒坡宣傳隊的臺柱子?!?/p>

        “她在雀兒坡?真巧,這次我們選的也是雀兒坡,不過是民兵宣傳隊?!?/p>

        “一回事,就是馮校長的那支隊伍,他經(jīng)常來這兒,老熟人了?!彼謱毘傻溃鞍?,禮言和你也認識。”

        “喝過幾次酒,盡耍奸?!?/p>

        “是有些小心眼兒,比較刻薄,不過算個有本事的人,也肯鉆研,如今頭銜多哩,校長、隊長、藝術(shù)指導(dǎo)、政協(xié)委員?!闭f到這兒,老曲狡黠地一笑,笑罷向屋外喚道,“海紅,海紅。”

        “爹,什么事又喚我?”海紅進來問。

        “你給唱唱歌吧,這兩個老師是搞創(chuàng)作的,想聽聽地道的山曲子。”

        “唱哪個?”海紅倒也大方,一點兒不忸怩,撲閃著毛眼眼問老曲。

        “唱個酸曲吧,就那個《留下一眼瞭哥哥》?!?/p>

        “爹。”海紅紅下臉輕喊了一聲。

        “沒關(guān)系,他們就是想聽聽原汁原味的山曲,馬上就要去雀兒坡幫你們創(chuàng)作排練參加全省匯演的節(jié)目。”

        “啊,你們就是分區(qū)來指導(dǎo)節(jié)目的?馮校長前幾天就安排我們準(zhǔn)備了?!焙<t高興地說。

        “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了?”

        “可不,馮校長好重視呢?!?/p>

        “海紅,你先給唱唱吧,高干事還沒聽過地道的山曲子呢。”寶成說。

        “好吧,就按我爹說的唱吧?!焙<t猶豫一下答應(yīng)了,抻抻衣服,站到了屋子中間。

        三眼眼(了喲那)玻璃(了喲嗬)兩眼眼(來)遮,

        留下(了喲那)一眼眼(喲嗬)瞭哥(唻)哥。

        扳住(了喲那)窗欞(了喲嗬)擦窗(唻)臺,

        咱瞭(了喲那)哥哥(了喲那)駕哪里(喲)來。

        清亮飄逸帶著山野氣息的歌聲,竟然產(chǎn)生了生動的視覺效果,在狹小凌亂、燈光昏暗的屋里,驟然呈現(xiàn)出一片生機盎然的色彩,那格沒遮住的窗玻璃后,現(xiàn)出一雙多情的“毛眼眼”。

        海紅對每個音符,每個顫音、滑音以致拖腔小拐彎的處理都恰到好處,唱出了一個山村姑娘熱切委婉細膩的心理。

        曲調(diào)歌詞演唱無不精彩,但更令我震撼和驚詫的是,她和老曲所共同具有的那種將山曲與整個生命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和氣場。我覺得,那也許是他們除語言文字外的,另一套對生命、生活、生存狀態(tài)的理解、體悟、表達的符號系統(tǒng)。

        我一邊聽海紅繼續(xù)唱,一邊遐想,對這次到底要搞一個什么樣的作品,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寶成,這位小兄弟,你們在山曲上作什么文章,有個考慮沒有?”海紅唱完,老曲讓她也坐在一邊,和我們聊起正題。

        寶成說:“這是分區(qū)的任務(wù),高干事你說說吧?!?/p>

        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中,脫口說:“我想先請教幾個問題。曲館長,你唱了一輩子山曲,你說山曲能流傳上千年,這是為什么?”

        老曲若有所思,沒有回答。

        “你說過,肚里有甚就唱甚,為什么是唱,而不是說?”

        老曲說:“這個問題我也常思謀,說和唱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節(jié)奏。你看,一年四季,斗轉(zhuǎn)星移,潮落潮漲,有沒有節(jié)奏?風(fēng)吹哩,鳥叫哩,蟲鳴哩,有沒有節(jié)奏?不要說人,連那些山呀水呀,高低快慢都是有節(jié)奏的,節(jié)奏是老天爺給萬物的賞賜。說,是說事哩,唱,是唱心哩。”

        “同樣的山曲為什么有人能唱出味道,有人唱不出來?你說人們說的味道是什么?”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那山曲都是千百年間人和環(huán)境交融互動產(chǎn)生的,沒有那個環(huán)境,滋養(yǎng)不出那個味道?!?/p>

        我就想起剛才老曲唱扳船調(diào)的一幕。

        老曲說完,用探究的眼光看著我:“哎呀,你這后生想得深哩,都是些正經(jīng)問題。”

        寶成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咱還要在河灣呆些日子哩,回頭再和老哥哥探討,你先說說你對作品的考慮?!?/p>

        “我想以山曲為音樂主題,搞一個無伴奏混聲民歌合唱,領(lǐng)唱的就用海紅,歌詞還沒有想,反正有寶成坐鎮(zhèn),標(biāo)題倒是先想了一個。我剛才看資料,巧娘灘的傳說挺有詩意,我想用巧娘灘風(fēng)情這個標(biāo)題?!?/p>

        “好!我覺得要再加一個副標(biāo)題,人聲魅音?!睂毘蓳嵴平泻?,補充道。

        “這個……”老曲沉吟著沒有回答。

        “巧娘灘這個傳說很美,知名度也高,一聽就是咱河灣的,標(biāo)題就有特色。我都想好了,就用海紅當(dāng)領(lǐng)唱。”

        “海紅?!崩锨纯春<t。

        海紅臉沉下來,把頭扭開說:“我不。”

        我和寶成對視一眼,不知哪兒觸犯了她。

        寶成說:“海紅,你覺得哪里不合適,你說嘛,領(lǐng)唱可非你莫屬。”

        “你們非要演巧娘灘?”一直坐在旁邊沒言語的海紅站了起來。

        “是啊,這標(biāo)題很美,也有特色?!蔽医忉屨f。

        “對不起,你們要演巧娘灘,我就不參加了?!焙<t奪門而去。

        海紅突然發(fā)火,弄得我和寶成面面相覷,十分難堪。老曲搖搖頭苦笑著說:“這閨女和巧娘灘的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你們多諒解吧?!?/p>

        “喝酒,喝酒?!睂毘砂丫平o老曲倒上。

        “我這閨女呀,從小慣的,不懂禮數(shù)?!?/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可她為啥一提巧娘灘就不高興?”我說。

        “唉!她親娘就是在巧娘灘死的?!崩锨鷩@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沉默了。

        “海紅的工作,我試著做做,你們?nèi)ト竷浩潞笤俚轿壹艺椅依掀?,海紅聽她的。”

        看看天色已晚,老曲也沒再往下說的意思,我們就起身告辭了。

        雀兒坡公社離縣城不算太遠,早晨出發(fā),中午前就到了??h里提前打了電話,我們直接去了公社大院。

        宣傳隊就在公社大院的活動室排練。我們一進院子,幾個人迎出來,其中一個走在前面的,滿臉堆笑,遠遠就伸出雙手來:“是于老師和高干事吧?歡迎,歡迎?!?/p>

        這人瘦高個,絲織T 恤,黑皮鞋,頭發(fā)梳理得很整齊,帶了一副茶色眼鏡,衣著打扮,風(fēng)度氣質(zhì),顯然不同于普通農(nóng)民。我想這肯定是馮校長了,就迎上去說:“馮校長,馮委員,你好!”我選出最響亮的兩個頭銜稱呼他。

        他卻臉色一沉,雙手縮了回去:“就這么糟蹋人哩!”

        怎么就忽然翻了臉,我一驚,再看他時,只見茶色鏡片后面一只眼冷冰冰地盯著我,另一只眼卻斜視著旁邊,我頓時明白都是老曲那句調(diào)侃的“正斜委員”讓我陷入尷尬。

        “對不起,對不起,是高干事誤會了,不是故意的,咱老熟人就不計較了。”寶成親熱地摟住他的肩膀給我解圍。

        我也滿臉愧色地檢討:“怨我,怨我,是我太唐突了?!?/p>

        馮校長臉色恢復(fù)了正常,揮揮手說:“不知者不為罪,走,隊員們還等著哩?!?/p>

        在坐滿宣傳隊員的活動室,馮校長把我和寶成做了簡要介紹,然后轉(zhuǎn)身說:“你倆給講幾句吧?”

        我推辭道:“于老師,于老師先說?!?/p>

        看來寶成對付這種場面很有經(jīng)驗,眨眨細長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們這次來,首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河灣縣是全國聞名的民歌之鄉(xiāng),雀兒坡公社宣傳隊又是咱們?nèi)貐^(qū)最出色的宣傳隊,所以我們首先是向大家學(xué)習(xí),向山曲專家馮老師學(xué)習(xí)?!?/p>

        寶成這段吹捧把人們哄得眉開眼笑,馮校長臉上也云開霧散。

        “這第二嘛,高干事和我,要在學(xué)習(xí)的基礎(chǔ)上,在馮校長的指導(dǎo)下,力爭創(chuàng)作出一個好作品,讓我們的作品既能保持山曲子的老味道,又能體現(xiàn)出新水平。最后一條,就是經(jīng)過我們的共同努力,確保我們的節(jié)目能夠在這次匯演中拿獎,拿大獎,這獎要拿不回來,我們不僅交代不了分區(qū),也丟了雀兒坡、丟了河灣縣、丟了咱全地區(qū)的臉。”

        我真佩服寶成,這個文藝界的老江湖,講得謙遜、平和,但又不失“綿里藏針”。

        “馮校長,這是要排新節(jié)目吧,咱們的《魚水情深》就不上了?”一個坐在前排的后生問。

        這是個眼睛挺大,看去挺精明的小伙子。

        隊員們七嘴八舌也議論開了。

        什么《魚水情深》?我是這個節(jié)目的總負責(zé),我還沒有安排,他們自己倒定了,對他們的自作主張我很不滿,便壓住心里的不快問:“誰讓你們排的?”

        馮校長趕緊解釋:“我們也是好意,先找了個演出效果好,又是歌頌軍民關(guān)系的小歌劇,提前做準(zhǔn)備。你們要能寫出更好的,咱就換嘛?!?/p>

        “根本就不用換,《魚水情深》本來就是獲獎節(jié)目,大家也都練熟了,你們敢說,就能弄出個更好的?”有人說。

        “是啊,誰敢說?”

        “我就敢說。”寶成應(yīng)道,“我們要創(chuàng)作的,肯定比這個好。那個小歌劇粗制濫造,就是顯了個熱鬧,不好不好?!?/p>

        底下一片噓聲。

        “你這人也太不謙虛,你說人家不好,咋個不好?”一個后生站起來問。

        “咋說話哩,不知道尊敬老師?坐下?!鼻芭拍莻€模樣精明的小伙子呵斥道。

        馮校長犀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射向?qū)毘桑骸皩毘砂?,我倒是也想聽聽這個《魚水情深》到底哪兒不好?”

        我也感覺寶成輕易否定人家的作品,有些不合適,不禁為他捏了把汗。

        寶成表情仍是風(fēng)輕云淡,話卻更難聽了:“詞兒不接地氣,曲兒沒有特色,寫這個本子的人就是瞎胡對付嘛。”

        活動室頓時議論紛紛,一片不滿的嗡嗡聲。馮校長嘖嘖嘴,一臉苦笑,似在替寶成羞愧。

        那個精明的小伙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語氣平和地說:“你也是個當(dāng)老師的,不管作品怎樣,背后把人家說得一錢不值,這也不對吧?”

        “對,二保說的對,哪能這么個糟蹋節(jié)目,糟蹋人家作者?”

        我才知道那個精明小伙子叫二保。

        看著亂糟糟的場面,寶成莞爾一笑:“那個歌劇的本子是我寫的?!?/p>

        人們啊的一聲都愣住了,活動室里變的寂靜無聲。寶成掃了大伙兒一眼,接著說:“那是去年“八·一”前,團里要完成慰問演出任務(wù),讓我兩天弄出來的,我又正好感冒發(fā)燒,只能應(yīng)付差事。這回不一樣,我們有將近兩個月的準(zhǔn)備時間,而且高干事又是作曲高手,特別是我們就蹲在你們河灣這個民歌之鄉(xiāng)的現(xiàn)場,你們說,搞出的東西能不比那個應(yīng)付出來的歌劇強嗎?”

        寶成一席話把人們都震住了,我也暗笑,馮校長想搶個先手,卻不料撞在寶成這個老江湖的槍口上。

        寶成說完,我又簡要把創(chuàng)作的大體思路給大家交代了一下,就準(zhǔn)備散會了。

        “二位老師,”二保態(tài)度恭敬地說,“還有個具體問題,就是我們的工分咋算?”

        “這個問題大家不必擔(dān)心,分區(qū)首長說過,這次經(jīng)費由分區(qū)承擔(dān),你們記好工,到時候換算成錢,到分區(qū)報就行了?!?/p>

        “從什么時候算起?”馮校長的一只眼盯著我。

        我剛要開口,寶成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卻沒有在意,隨口應(yīng)道:“以實計算吧,馮校長你安排好就行了?!?/p>

        “好好,”馮校長臉上堆下笑來對大伙兒說,“聽見了吧,工分不用操心,分區(qū)也不在乎這點兒經(jīng)費,該記的都要給你們記上呢?!?/p>

        “你咋不聽我提醒?記工分的事可不簡單,不要讓人家把你裝進去?!鄙⒘藭?,寶成對我說。

        我滿腦子裝著作品的構(gòu)思,也沒多想,說:“以實計算,實報實銷,分區(qū)趙主任給我交代過的?!?/p>

        “唉,你這個后生。”寶成嘆口氣沒再說。

        我仍惦記著海紅的事。這個民歌合唱,領(lǐng)唱是精華,也是作品的靈魂,而這領(lǐng)唱我又十分看好海紅,所以必須找到她,做通她的工作。

        下午,我和寶成去老曲家。

        老曲的老伴兒慈眉善目,聽說我們是老曲的朋友,對我倆非常熱情,沏茶倒水,還端出一碗洗好的海紅果。

        寶成把我們昨天在老曲辦公室的事給她說完,就問:“老嫂子,海紅為啥一提巧娘灘就翻臉?”

        老曲老伴兒嘆口氣:“這塊兒傷疤本來不想揭,可你們要完成部隊上的任務(wù),又是老漢兒交代的,我就給你們從頭說說?!?/p>

        接下來,我們聽到的是一段凄婉而令人心酸的往事。老曲老伴兒告訴我們,老曲就一個親妹子,就是海紅媽,早先老曲兩口子和海紅媽就住在巧娘灘。海紅的父親就是當(dāng)年來河灣收集民歌那伙北京人里的一個,是音樂學(xué)院的老師。

        “那人的模樣我還記得,人長得精干,性格也開朗,經(jīng)常到家里玩兒,沒事就帶著海紅媽在黃河邊拉手風(fēng)琴、唱山曲,一來二去兩人就偷偷好上了?!?/p>

        老曲老伴兒頓了頓,接著說:“年代久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那傻妹子就懷上了。這是那伙兒人離開河灣后,她才悄悄告訴我的。還說那人和她已經(jīng)商量好,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就回來和她結(jié)婚。我聽了又急又怕,心想這傻女子,天南地北離得那么遠,一個在北京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一個是山里的農(nóng)民妹子,戶口、生活都是問題,根本就是胡鬧?!?/p>

        “沖動,太沖動!”寶成說。

        “已經(jīng)那樣了,我也沒辦法,只好走一步說一步吧。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那妹子收到那人一封信,說他有個特殊的工作要離開北京一段時間,讓她一定耐心等著他,一回北京就接她去結(jié)婚,就沒有音信了。”

        “后來呢,是騙了?”我問。

        老曲老伴兒看了我一眼,說:“倒不是騙,是他讓關(guān)起來了,是老漢到北京去尋人,在北京才打聽到的。定了右派,已經(jīng)判了兩年勞教,發(fā)配到青海去了??蓱z海紅那孩子,自生下來就沒見過她爹。”

        “勞教期滿,他應(yīng)該能回來呀?”寶成說。

        “唉,死了。青海湖里淹死的,有人說是不當(dāng)心掉下去的,也有人說是他熬不住自己跳下去的。”

        聽到這兒,寶成和我唏噓不已。

        “我那妹子知道后,抱著孩子哭了三天,眼神癡癡地盯著黃河,念叨了三天,把海紅留在家就投河自盡了。

        “老嫂子,她念叨些啥你還記得嗎?”寶成吁了口氣輕聲問。

        “咋不記得?三天就是一句話,他在河里等我哩。”

        “海紅真可憐,父親都沒見過?!蔽覈@道。

        “海紅是個苦命女子,沒了爹媽不說,還要受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害,說她媽是個風(fēng)流貨,她是她媽在巧娘灘打伙計打下的野種,在巧娘灘跳河是不守婦道自找的。我和老漢就帶她搬出了巧娘灘,一直當(dāng)親閨女養(yǎng),也沒給她講全部實情。你們想想,她能不恨這巧娘灘嗎?”

        “她要早知道這些,心里恐怕會好受些。”寶成說。

        “前幾年不敢說,老漢和我直怕人們把她和她那右派老子牽連上,再受害,現(xiàn)在又怕她心里不好受,也就都沒說?!?/p>

        “現(xiàn)在她知道了吧?”我問。

        “老漢全告訴她了,可憐她哭得眼紅紅的?!闭f著,老曲老伴兒聲音哽咽了。

        “老嫂子,這次演出,是部隊交下的任務(wù),缺了海紅不行,還得麻煩你勸勸她。”陪著老曲老伴兒沉默了一會兒,寶成懇求道。

        “盡量吧,我盡量讓她去?!?/p>

        從老曲家出來,感到海紅的工作八成沒有問題了,我心上卸下一塊石頭,但想到為了這件事把海紅多年的傷疤揭開,又覺得有些愧疚。

        接下來的兩天,我和寶成投入緊張的創(chuàng)作。我選了最有特點的幾首山曲做素材,極力回想、尋找老曲和海紅唱山曲時那種打動人心的感覺,努力進入到他們那套以山曲音樂為感覺感情承載的符號系統(tǒng)中品味、琢磨,并將其中的精華豐富為領(lǐng)唱,男女聲合唱和混聲四部合唱。我最得意的是,在這部作品里,我大著膽子,將一些最能表達人類感情,而此前罕被用作音樂材料的人聲,如深重的嘆息、嗡嗡的竊竊私語、壓抑的輕笑和放聲大笑都穿插在音樂段落中。寶成負責(zé)作詞,對我的想法很贊賞,合作得非常愉快。

        馮校長不時過來看看,見有寫好的曲譜就拿走,說不能讓大伙兒閑著,先去試著練練。

        這天,我和寶成把最后的部分弄完,剛要歇一會兒,馮校長來找我們:“去看看我們排練吧,指導(dǎo)指導(dǎo)?!?/p>

        “行,放松放松?!睂毘缮炝藗€懶腰對我說,“走。”

        進了活動室,我吃了一驚,樂隊已經(jīng)支好了攤子,文場武場各據(jù)一邊,揚琴、二胡、板胡、鑼鼓鐃鈸都擺好陣勢,儼然一副鄉(xiāng)村戲班子的場面。

        我剛要說話,寶成拉我一下,搖頭制止了我。

        “怎樣,還像回事吧?我這個樂隊,業(yè)余的,比不上你們的專業(yè)水平,可搞個伴奏什么的,上手就能用,比個縣劇團的樂隊倒也不差。”

        “馮校長,你就別謙虛了,你吹枚全地區(qū)也是老大哩。”有人夸馮校長。

        “吹枚就是吹笛子?!睂毘奢p聲對我解釋。

        馮校長居中坐下,拿起竹笛放在唇邊,目光左右掃視了一遍,說:“大家精神點兒,把新曲子先來一遍,讓二位老師指導(dǎo)指導(dǎo)。”說完將頭揚起,做個預(yù)備動作,然后把頭瀟灑地一甩,樂隊奏了起來。

        這伙農(nóng)民樂手果然老到,吹拉彈撥,配合默契,不但把曲子奏得十分熟練,還在其中插花炫技,尤其是馮校長的笛子,隨著旋律忽上忽下,滑抹吐顫,再加上鑼鼓鐃鈸,攪動得整個樂隊喧天舞地,熱鬧非凡。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把曲子演繹成這個樣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只得求助寶成:“咋辦?”

        寶成苦笑一下:“沒辦法。”

        樂曲奏罷,樂手們臉上都是洋洋自得的表情,馮校長說:“二位老師見笑了,小打小鬧,多指教,多指教?!闭Z氣謙恭,眼里卻帶著難以掩飾的得意。

        “不錯不錯,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鄉(xiāng)村樂隊,尤其是馮校長的枚,吹得真是有風(fēng)格,有味道?!睂毘韶Q起大拇指先夸贊了一番,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咱們這次是要搞一個無伴奏合唱,這個樂隊嘛,這次就用不上了?!?/p>

        人們頓時炸了窩,屋里響起一片議論、質(zhì)問甚至咒罵聲,馮校長拉下臉來:“不要吵,都悄悄的?!庇钟靡恢谎劬Χ⒆∥覀z說,“耍人哩?演出不用樂隊,沒聽說過!”

        “馮校長,都怪我事先沒交代清楚,咱們這次搞的是無伴奏合唱,主要是想突出唱的聲音?!蔽医忉屨f。

        “我看你們有些瞎胡鬧,放著現(xiàn)成的節(jié)目不用,非要另搞一套,弄就弄吧,又弄出個不要樂隊。我問你們,到底想折騰個啥?”馮校長脖子上爆出青筋,眼珠子凸了出來。

        “馮校長,別生氣,我們只是想通過創(chuàng)新,把山曲的精髓挖掘出來、包裝好,把節(jié)目演好。你說我們另搞一套,這自創(chuàng)節(jié)目,評獎是要加分的呀,分區(qū)首長拿獎的指示咱們可是要確保的?!睂毘稍捓镘浿袔в?。

        “那樂隊就白練了?他們,還有我,”馮校長指指樂隊隊員又指指自己,“還有什么用?”

        “是啊,我們都成廢物了?!?/p>

        “我們的工錢咋算?”

        “這明擺著是看不起人嘛。”

        樂隊隊員們十分不滿,七嘴八舌地吵嚷道。

        “大家聽我說。”我提高嗓門喝住人們,眼睛直視著馮校長說,“馮校長,你是宣傳隊的隊長,是山曲專家,這個作品還沒來得及征求你的意見,隨后我們要認真請教。樂隊隊員都是懂山曲、唱山曲的高手,也都識譜,所以你們不伴奏,但有比伴奏更重要的任務(wù),不但要上臺參加合唱,還要負責(zé)把每個聲部的演員都教會。至于工錢嘛,還是那句話,以實計算,實報實銷?!?/p>

        聽我這么一說,大家情緒緩和下來,馮校長臉色雖然還難看,但也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和寶成剛回到房間,窗外一片嘈雜的喧鬧聲傳來,從窗口望去,院里的大槐樹底下,圍了一伙宣傳隊的男女,正仰頭看二保拿根長桿鉤槐花,槐花長在高處,長桿顫顫巍巍地總鉤不到。

        “讓開,男人家連樹都不敢爬,丟不丟人?”一個熟悉的嗓音在譏笑二保,譏笑的人是海紅。海紅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亭亭玉立,清晨的陽光仿佛給她身上鍍了一圈金色的光暈,充滿青春活力。

        二保憨笑著讓到了一邊,只見海紅雙手攀住樹干,兩腳一蹬一蹬,噌噌幾下就攀到高處,伸手折下一大枝槐花。

        “小心,別摔下來?!倍Q瞿樅啊?/p>

        “喲,沒過門就操上心了?!?/p>

        “沒過門也是心上人嘛?!?/p>

        “誰是他心上人?閉住你們的爛嘴。”海紅輕巧地跳下來,嗔惱道,“別開這種玩笑啊,再胡說我就翻臉了?!闭f著向我們住的屋子跑來,老遠就喊,“兩位老師在嗎?”

        “海紅心病治好了?!睂毘蓪ξ倚π?,趕緊去開門。

        “于老師,這是我娘讓給你們送的,又甜又脆的,好吃?!焙<t把一籃海紅果遞給寶成。

        “我嘗嘗,哎呀……”寶成酸得又皺眉又咧嘴。

        海紅樂得咯咯笑。

        “坐,我們正商量給你安排任務(wù)呢?!?/p>

        “讓高老師給你說說吧,他是主要創(chuàng)意?!睂毘烧f。

        海紅沒說話,只是客氣地沖我一笑,就垂下目光。我有些慌亂,一下竟不知說什么才好。其實我和她雖然見過幾面,卻始終沒有單獨說過一句話。

        我定定神,把整個合唱的意思給海紅講了一遍,對讓她領(lǐng)唱的部分做了重點講解。不知為什么,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出了一頭汗。我看到她也不輕松,纖巧的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整個就這么一個意思,回去你按這個就可以練了?!蔽野杨I(lǐng)唱的曲譜和歌詞遞給她。

        她接過去看看,絨絨的眼瞼一抬,白皙的臉上泛起紅潮:“我不識譜呀……”

        “你會唱那么多山曲,沒有學(xué)會識譜?”

        “我們這兒的人從小都會唱山曲,都是一代一代往下傳哩,哪用識譜?有人說笑話,狗子叫的都是山曲調(diào)調(diào)?!焙<t說著笑了。

        我也笑了:“可是你不能光唱山曲呀,還有很多好聽的歌,總不能都讓人一句一句教啊。其實識譜也好學(xué),你要想學(xué),我保證幾天就教會你。以后,你唱歌就可以不用人一句一句教了,拿著譜子自己就可以唱?!?/p>

        “說話算數(shù)啊?!焙<t第一次用她那雙毛眼眼大膽地直視著我。

        面對這個令人心動的姑娘,我不禁心猿意馬,胡思亂想起來,連連回答沒問題沒問題。

        海紅真是個聰明姑娘,幾天時間就把領(lǐng)唱的唱段完成得很好,她的演唱既循著歌曲要求的節(jié)奏、旋律和情緒,又在每個樂句和細節(jié)以及吐字咬詞上,有著自己獨特的處理,如同一道山澗中奔涌流淌的清泉,輕靈飄逸,令人心醉。

        我聽得出來,她的歌聲絕不是樂譜的簡單翻版,她的情感也絕不僅是為了向外表現(xiàn)展示,更多的是在享受身心與自然共振的內(nèi)心愉悅,是全身的細胞、神經(jīng)、血肉都按著天地間萬物的律動所形成的共鳴。

        寶成回來,我對他感慨地說:“海紅和老曲這些人,真是一個特殊人群,他們對音樂的理解和表達,應(yīng)當(dāng)是與生俱來,深入骨髓的。那種天生的對音樂的親近感,和文化程度、社會地位、專業(yè)培養(yǎng)似乎沒什么必然聯(lián)系,就像會鳴唱的小鳥,叫得好聽是天性?!?/p>

        寶成也說:“我們真該慶幸,這段領(lǐng)唱多虧有了海紅這個出色的鳴唱的小鳥?!?/p>

        相處幾天,我和海紅熟絡(luò)了,偶爾還聊聊天兒。這個山村姑娘,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對自己的未來有許多憧憬。

        “海紅,我覺得你應(yīng)該搞專業(yè)去?!?/p>

        “我也想啊,能當(dāng)個歌唱家多好!可是太難了……”

        “你可以深造呀?!?/p>

        “考不上嘛,文化課過不了,我試過。”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吧?”

        “想干的事很多,但命不由人啊,赤腳醫(yī)生、民辦教師、供銷社的售貨員,我都想干,可都辦不成,就不想了,由它吧。”

        “你就不想到外面跑跑?”

        “去過,回來了?!焙<t告訴我,她老舅曾經(jīng)介紹她去過內(nèi)蒙一個戲班子,不久就自己回來了。“主要是不習(xí)慣,別看村里就這么大片地方,就這么一群人,住慣了也沒啥不好,在外面心總浮在嗓子眼兒上,不踏實?!焙<t說完,把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高老師,你是當(dāng)兵的,怎么還會作曲?”

        “跟我父親學(xué)的,算是自學(xué)吧?!?/p>

        “那你父親是……”

        我躊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和你父親一樣,音樂學(xué)院的教師。”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她反應(yīng)。

        還好,她沒有對這個敏感的話題生氣。

        “唉,你都聽說了?”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嘆口氣。

        “你父母的故事挺感人,我在寫這個作品的時候,一直被他們感動著,一直想去巧娘灘看看。”

        她低頭沉吟道:“等有時間了,我?guī)闳ァ!?/p>

        海紅的領(lǐng)唱練得很好,但合唱的排練卻是一塌糊涂。我和寶成去看,每個聲部的旋律部分還能勉強聽出個意思,但低音和內(nèi)聲部簡直不堪入耳。隊員們的情緒也壞到了頂點,各種抱怨、咒罵都冒了出來。

        “這哪是唱歌?純粹就是念經(jīng)嘛?!?/p>

        “七高八低,七長八短,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什么東西?!?/p>

        “吹牛哩,日鬼搗怪的,我看這倆貨是棒槌。”

        馮二保態(tài)度還算客氣,話可不太好聽:“高老師,這就是你的作品?你說哪點兒比人家《魚水情深》強?說好聽點兒,你那是不食人間煙火,我們弄不了,說難聽點兒,你也許根本就不會寫曲子?!闭f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無言以對。

        “給你提個建議吧?”

        “說。”

        “你把海紅領(lǐng)唱那段改改,把男聲和聲部分,也就是我們最難練的那段,改成男女聲對唱加二重唱得了。”

        “誰唱?”

        “二保就行,《魚水情深》里他就是男主角?!庇腥苏f。

        “哼,”我冷笑一聲,心想二保你個村里人懂什么,肚里打的小算盤我清楚。我冷著臉說:“先按譜子練吧,你的建議我考慮考慮再說?!?/p>

        “唉,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聽到這話,一股熱血涌上腦門,我瞪著他道:“你說誰是狗?”

        二保也翻了臉:“咋,好心還當(dāng)了驢肝肺?真不識好歹。”

        “二保,你還不住嘴?”馮校長喝住二保,對眾人說,“曲子難練,有意見你們好好說嘛,胡嚷嚷個啥?散了,散了。”

        人們散去后,馮校長對我說:“別跟他們計較,農(nóng)村后生嘛,盡是些二貨?!豹q豫了一下又說,“不過,你們這合唱也真是……咳,反正我是沒見過這樣搞的?!?/p>

        我還在氣頭上,沒有說話。

        寶成說:“多聲部合唱,讓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人唱,確實不容易,好在高干事也考慮到這個因素,已經(jīng)盡量簡化了,讓大家多練練,練熟就好了。”

        我也平靜下來:“海紅的領(lǐng)唱部分已經(jīng)沒問題了,從明天起,我和寶成一起輔導(dǎo)大家,再練幾天應(yīng)該問題不大。”

        馮校長嘆道:“試試吧,反正我對拿獎不抱希望。”

        回到房間,我對寶成說:“那個馮二保怎么總和我過不去?”

        “那可是個人物,民兵隊長、大隊會計,還是個山曲高手,還會拉二胡,會照相,是馮禮言的親侄子?!?/p>

        “我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他了?!?/p>

        “吃醋嘛,”寶成沖我直樂,“聽說他追海紅下了大功夫,可海紅就是不理,卻一直往這兒跑,能不恨你嗎?”

        “扯淡,人家是來學(xué)歌的,又不是干別的?!甭爩毘蛇@么一說,我才明白馮二保之所以屢屢向我發(fā)難,竟還有這么一個原因。

        從第二天開始,我和寶成便天天泡在活動室教唱,幾近崩潰。幾天后,合唱才初步合成,隱約現(xiàn)出了這個作品的整個輪廓。

        《巧娘灘風(fēng)情——人聲魅音》,我深信這是一個成功的作品,盡管聽來還很粗糙,音準(zhǔn)、節(jié)奏、各聲部的均衡和諧都有相當(dāng)距離,尤其是二保說的那段。那本是我寫的最得意的段落之一,男聲伴唱不但生硬、突兀,而且像國畫里加了一筆油彩,不倫不類。但瑕不掩瑜,我自信只要再認真加工一下,一定能夠達到想要的效果。

        匯演的時間日益迫近,排練仍在艱難進行中。這天,我正在指揮合練,公社有人找我說,有分區(qū)長途電話。

        電話是政治部趙主任親自打來的,說對這次匯演分區(qū)高度重視,要我們無論如何要保證拿獎,讓我回去匯報一下進展情況。我說我們搞了一個具有河灣特色的民歌合唱,現(xiàn)在我正在給他們合練,我要回去還得耽誤兩天,就讓地區(qū)文工團的于編劇去吧。

        聽說寶成要回分區(qū)匯報,馮校長來找我,說他也有事要到地區(qū)辦,能不能一起到分區(qū),順便把前期的工錢結(jié)一結(jié),把匯演要用的路費、服裝化妝品等經(jīng)費領(lǐng)回來。

        “禮言兄,排練任務(wù)這么緊,你是隊長,有啥事推幾天吧,分區(qū)的事我一人去辦就行?!睂毘烧f。

        “你看你這寶成,我去又礙著你啥事了,排練有小高哩,你只管攔住我是啥意思嘛?”

        我見馮校長執(zhí)意要去,也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

        海紅約我排練完去巧娘灘。

        巧娘灘離雀兒坡很近,出了村子,站在村邊的小山崗上就能看到。寬闊的河道里,夕陽照耀下的黃河和緩地流淌著,蒼翠蔥蘢的巧娘灘上,散落著的幾戶農(nóng)舍冒起裊裊炊煙,給這靜如畫面的景色增添了幾分靈動。

        海紅把我領(lǐng)到灘上,指著遠遠一處廟宇說:“看,那就是巧娘廟,巧娘灘的名字就是從那兒來的。”

        “去看看你們住過的地方。”從巧娘廟出來,見時間還早,我說。

        海紅將我領(lǐng)到一處殘垣斷壁的院落前停下:“這就是。”

        我腦子里盡力想象著海紅母親,那個浪漫多情,不惜以身殉情的年輕女人,她長的是個什么模樣,以及她當(dāng)年在這里進進出出的情形。

        “沒看頭吧,幾間老房子?”

        “哦,我在想些事情?!?/p>

        “咱們到那邊看看嘛。”海紅指指院落前,黃河岸邊。

        這是一個堤壩,遠處能清清楚楚看到巧娘石的側(cè)面,堤壩下面生長著繁茂的蘆葦,微微的河風(fēng)將水面吹起陣陣漣漪,空氣中彌漫著土地、青草和河水清新而略帶河腥的味道。青石砌成的堤壩上,眼界開闊,干凈舒適,是個欣賞美景的好地方。

        “你們咋想的,要寫巧娘灘?”

        “開始是在你舅那兒看資料,感覺巧娘灘這幾個字挺有詩意,有地方特點,后來聽了許多事后,更覺得這個標(biāo)題貼切、合適?!?/p>

        “過去,我就不能聽人提巧娘灘,一聽到這幾個字就……”海紅眼圈兒一紅,輕輕咬住了嘴唇。

        “這事也怪我們,不知道這地方藏著你那么多傷心事。”

        “哪能怨你們,事情的全部真相,連我也是剛知道?!?/p>

        “解開心結(jié)就好,其實你父母親都是非常好,也非常……”我斟酌著字眼兒說,“特殊的人,否則也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

        “特殊?”

        “就是感情上特別投入,甘愿以生命為代價。”

        海紅若有所思,點點頭。

        “這地方真不錯,能常在這兒坐坐,真是享受。”

        “聽我娘說,我親娘就愛來這兒坐,我爹拉琴,我娘唱。”海紅說。

        “我想,你媽山曲也一定唱得好?!?/p>

        “我沒聽過,她走的時候我才一歲多。我覺得,她投河也一定是在這兒?!焙<t凝望著遠處的巧娘石,眼中含著淡淡的憂郁和迷惘。

        我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海紅說:“高老師,去嘗嘗我娘的酸粥吧?!?/p>

        “不了,我還要等于老師的長途電話。海紅,你以后別叫我老師了,論音樂天分,你比我強得多,就叫我高干事,老高。”

        “什么老高?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我呀,就叫你高大哥。”

        “可千萬別這樣,免得有人恨我?!?/p>

        海紅怔了一下,明白過來:“你是說馮二保?那是頭毛驢,你不用搭理他。”

        巧娘灘之行,本來是我到雀兒坡一個多月以來,最愜意的一天,但晚上,寶成的一個電話把我的好心情徹底破壞掉了。

        “怎么樣,順利嗎?”我拿起電話急切地問。

        “不怎么樣,我先給你說說分區(qū)首長的三條指示:第一,說咱們的節(jié)目是嘩眾取寵,標(biāo)新立異,雖然因為時間關(guān)系,沒法大改,但標(biāo)題一定要改,改成《河灣民歌聯(lián)唱》。第二,宣傳隊管理混亂,作風(fēng)不嚴,鬧不團結(jié),一定要嚴格管理,特別是馬上要到省城匯演,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第三,人員工錢超支太大,要派人認真核算后再發(fā)?!?/p>

        “這不是全盤否定,你是怎么匯報的?”

        “唉,全是那個馮禮言,我說不讓他去,你不管,這下好了,讓他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瞎說一氣,把咱們貶了個一塌糊涂。要不是我堅持,節(jié)目也得給槍斃。對了,趙主任說,你年輕,沒有管理經(jīng)驗,讓你多聽馮禮言的意見?!?/p>

        “馮禮言到底想干什么?”

        “你別激動,咱們先把這次任務(wù)完成了,有些話我明天回去再說?!?/p>

        “工錢算下多少?”我極力壓下心中的憤懣,思索著如何解決這個當(dāng)緊的難題。我知道,拿不回工錢來,那幫隊員一定會鬧翻天。

        “八百多吧。分區(qū)原先預(yù)算的是五百,我覺得這就足夠了,沒想到馮禮言拿的記工表超出這么多。”

        “這樣吧,我給分區(qū)財務(wù)科的劉會計打個電話,以我個人名義借上三百,讓他從我工資里扣還,你明天一早,到分區(qū)拿了錢再回來。”

        “你自己掏這么多錢,不合適吧?你一個月才幾個錢?”

        “不就是半年工資嘛,自己惹的麻煩自己解決?!蔽揖谷挥行┍瘔训母杏X。

        打完電話回到房間,氣憤、懊惱、委屈、擔(dān)憂像一團烏云籠罩在頭上,我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把一個作品搞好,把我在機關(guān)只能打雜跑腿的印象扭過來,只是想得到應(yīng)有的認可和尊重,只是想通過展示自己的能力選調(diào)回軍區(qū),就這樣一個十分單純的動機,這么簡單的事,為何卻遇到這么多波折和麻煩?難道我就如分區(qū)同事所說,是個什么也干不成的涼壺?

        寶成回來了,告訴我因為在分區(qū)鬧得不愉快,沒和馮禮言相跟。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臉色青灰地又說起在分區(qū)的事:“開始我匯報得挺順利,趙主任也滿意,老馮上來就說經(jīng)費的事,趙主任嫌經(jīng)費太多,他就氣得胡說一氣,把咱們?nèi)窳?。我和他吵了一氣,把趙主任也吵火了,最后就是那三條指示?!?/p>

        “咱們到底是哪惹著他了?”

        “破了人家的老套路,挑戰(zhàn)了人家的權(quán)威吧。”

        正說著馮禮言也回來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高干事,你們部隊上真夠摳的,就幾個工錢也不給結(jié)?!?/p>

        “哼,這還不是你的功勞!”寶成冷冷回了一句。

        “唉!我就是實話實說嘛,當(dāng)著你們也是這話,咱那節(jié)目就是個四不像,拿獎我是不報希望?!瘪T禮言看我的那只眼睛充滿固執(zhí),“不過你們既然堅持這么搞,分區(qū)領(lǐng)導(dǎo)也這么定了,咱好歹也得把這事做完?!?/p>

        “馮校長,現(xiàn)在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你是隊長,你看該怎么辦吧?!?/p>

        “再過幾天就要去省城,下午我先召集大家把具體事安排一下,完了你們再過來講講。唉!”馮禮言搖著頭走了。

        下午一進會場,我就感覺到彌漫著一股怪異氣息,人們看我的眼神里透著輕蔑和不滿。

        “總之,咱們馬上就要去參加匯演了,這個《河灣民歌聯(lián)唱》,高……高老師和于老師下了很大功夫,也寄托了很大期望,不管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見,有沒有拿獎的機會,都要努力演好?!瘪T禮言大概已經(jīng)把該說的說完了,正在結(jié)尾。

        “馮校長,你咋不讓于老師把分區(qū)領(lǐng)導(dǎo)的詳細指示傳達傳達?”馮二保說。

        “是啊,三條指示哩,一條一條說說嘛?!?/p>

        “高老師,你那個標(biāo)題不是很有詩意嗎,咋說改就改了?”

        “你不是說工錢以實結(jié)算,實報實銷嗎,不是忽悠我們吧?”

        “他在分區(qū)就是個跑腿的,屁事也作不了主。”

        人們?nèi)氯轮h論著,能夠聽出來,馮禮言早把他想說的已經(jīng)說了,隊員們其實是在貶損和譏諷。

        “別吵了,分區(qū)領(lǐng)導(dǎo)作指示我在場,不管說什么節(jié)目不變,這是領(lǐng)導(dǎo)定的,改改標(biāo)題,內(nèi)容也還是原來的。我還要給大家說件事,”寶成從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錢拍著說,“為了給你們結(jié)算工錢,高老師把自己半年的工資都貼上了?!?/p>

        紛亂的會場頓時安靜下來。

        “拍拍良心想想吧?!睂毘砂彦X交給馮禮言。

        “哎,二位老師別走,我們把那段男聲伴唱改了改,海紅二保他們練了幾遍,你們說是不是效果更好?”馮校長攔住我們問道。

        二保說:“可是改好了?!?/p>

        我向海紅望去,海紅竟然也在點頭,雖然看我的眼神中似乎含著幾分歉意。

        “聽聽吧?”馮校長說。

        “你們弄吧,想弄成啥弄成啥。”我沒好氣地說著,和寶成出了門。

        晚飯時我買了一瓶酒,老于學(xué)著海紅把筷子斜插進酒瓶燙酒,藍色的火苗舔著酒瓶跳來跳去,活像一個得意的魔鬼。我端起酒碗大大喝了一口,苦辣得一直從喉嚨燒到心里。

        “慢點兒喝,想開些,說到底不就是一個節(jié)目嘛?!睂毘砂参课?。

        我心想,對別人來說也許真不算什么,但對我來說,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把我從本來就黯淡無光的處境,推向了更加無望的黑暗深淵。

        “我真沒用,看這弄的,唉!”我又喝了一口。

        “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和他們打交道就是這樣。”

        “我是為我自己的無能悲哀,搞成這樣,你說我以后還能在分區(qū)混?”

        “你本來就應(yīng)該專門去搞音樂,在分區(qū)有啥出路?”

        “身不由己呀,這是命?!?/p>

        “也別太當(dāng)回事,再說節(jié)目不是還沒演出嗎?出水才看兩腿泥,到時候拿個獎回來,看他們再說什么?!?/p>

        我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應(yīng)聲,我的自信心已經(jīng)被摧垮了。

        我倆喝著聊著,不一會兒一瓶酒已見了底。我說:“出去走走吧。”

        寶成擺擺手:“我不行了,回去躺一會兒,你也別太晚了。”

        我昏頭昏腦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巧娘灘,走到那日和海紅去過的堤壩上。

        黃河在腳下靜靜地流淌,清涼的風(fēng)吹過我被酒精燒得火熱的身體,孤獨的原野,孤獨的背景,孤獨的我。坐在堤壩上,我竟感到了悲哀和無助,接二連三的打擊,特別是海紅帶著歉意的那一瞥,把我徹底擊垮了。他們不征得我的同意就改了我的作品,而海紅居然也在其中。

        “高大哥,高大哥,”月光下,一個白色的身影跑過來。我聽出來是海紅的聲音,鼻子就有些發(fā)酸,其實我潛意識里一直期待并且感覺到她會來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我猜的?!焙<t走到我的身邊說,“剛才我去找你,于老師喝多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兒,我就猜你一定跑到這兒來了。”

        “喝多了,頭悶,在這兒清靜清靜?!?/p>

        “不要緊吧?下午看你不高興?!?/p>

        我沒吭聲。

        “別生氣了,大男人家的,一點兒肚量也沒有。看那一頭的汗,別吹著,快擦擦,酒喝多了傷身。”海紅遞過手絹來,默默地和我并肩而坐,“你別生氣了,別和那些貨們計較,馮校長一向刁蠻霸道,見不得別人比他強?!?/p>

        “你也跟著唱?”

        “那有啥嘛,一點兒小改動,又不傷筋動骨,再說改了也好,你是沒聽,我……”

        “別說了,我不想聽。又是那個馮二?!?/p>

        海紅瞪大了眼睛,忽然撲哧一聲笑了:“你們這些男人,盡操的鬼心,我和他啥事也沒有?!庇州p嘆一聲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喝那么多酒,一個人往這兒跑,也不怕掉進河里?”

        “掉進去也不怕,和你父親一樣?!?/p>

        聽著海紅輕言細語的勸慰,我對這個姑娘的好意十分感動,心里的郁悶也釋放了一些。

        “你把半年的工資貼上,咋生活?”

        “我一個單身漢,又有部隊管著,沒問題?!?/p>

        “唉!”

        月亮灑下一片銀光,寂靜的堤壩上只能聽到悅耳的蟲鳴。

        “我給你跳個舞吧?”海紅說。

        “好啊,你還會跳舞?”

        “在內(nèi)蒙學(xué)的,就是跳得不好,別笑話。”說著,海紅站起來走到一片空地上,腰身一展,輕輕哼著一支蒙族風(fēng)格的曲調(diào),輕盈地跳起來。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海紅不但山曲唱得好,舞也跳得非常出色,抖肩、下腰、旋轉(zhuǎn)、跳躍,動作不很嫻熟,但舞姿十分優(yōu)美。堤壩作舞臺,月光作燈光,墨藍的天空和滿天的繁星做天幕,就我一個觀眾,欣賞著一個美麗姑娘專門為我表演,如夢如幻,驅(qū)散了我心中的陰霾。

        跳完一個,海紅輕喘著說:“我再給你表演個《五哥放羊》?!?/p>

        這是個連歌帶舞的表演,海紅那極具魅力的歌聲穿透了夜空,向遠遠的天際飄去,載歌載舞的表演,把一個活潑可愛,純真多情的村姑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

        海紅表演完,用手扇著汗,坐到我身旁:“哎呀,跳得有些累了,頭還悶不悶?”

        “好、好多了,謝謝你?!蔽译m然尚在半醉中,卻也明白海紅來這兒又唱又跳,其實是為我解心寬,我打心里感激這個善良的好姑娘。

        “月亮這么好,再坐會兒行嗎?”海紅說。

        “行,你說多久就多久?!?/p>

        “咱們說說話吧?”

        “好,你想說點兒啥?”

        “嗯,說說你,說說你們家,說說你編曲子的時候是咋想的……反正說啥也行?!焙<t調(diào)皮地笑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個比我年齡還小的姑娘,竟然產(chǎn)生了被關(guān)照、呵護的感覺和傾訴的欲望。我就對她講起如何失學(xué),如何跟著父親學(xué)作曲,如何考上部隊文工團,如何發(fā)配到分區(qū),到分區(qū)后又如何失意,這次下來的期望努力,眼前的失望困境等等。因為帶著酒意,我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拉拉雜雜,但海紅始終靜靜地聽著。

        “聽煩了吧,就是這些。”我攤開雙手,心里仿佛掀掉一塊石頭,輕松了許多。

        “你等下啊?!焙<t像想起什么,說罷就起身跑開了。不一會兒,她捧著一捧海紅果回來了。

        “我倒忘了,樹上有的是海紅果,你嘗嘗,又甜又脆,解酒?!彼韧炖锶艘粋€,又遞給我一個,“怎樣,嘗嘗?”

        我擺手拒絕,苦著臉直咂嘴:“我怕酸!”

        海紅咯咯笑開了:“酸了好醒酒啊?!?/p>

        不知不覺,夜已深了,河風(fēng)吹到身上,帶著幾分涼意,海紅身子一抖,朝我身邊靠靠。

        “冷了?”我側(cè)臉問。

        海紅搖搖頭,毛眼眼亮晶晶地看著我。挨著她柔軟溫?zé)岬纳碥|,嗅著她身上少女的清香,我的心跳驟然加速,粗重的喘息聲自己都能聽到。

        “哥,”海紅輕輕叫了我聲哥,便偎到我的肩頭,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怎么一見你,就會想到我那沒見過面的爹?”

        海紅仰著臉,眼睛在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我多想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親親她,但心里又像有很多繩索勒緊了我,軍紀、差異、二?!瓱o數(shù)念頭襲來,我的心劇烈地掙扎著。

        “海紅,海紅,你應(yīng)一聲嘛。”

        幾道手電筒光搖晃著射過來,幾聲喝叫從不遠處傳來。

        “好啊,就知道你倆在一起?!倍nI(lǐng)著幾個人跑了過來。

        海紅沖到我前面護住我:“二保你有啥事,亂喊一氣?”

        “找你,看你一個人跑出來,怕你有危險。”二保說著就來拉海紅。

        “放開,我和高老師在一塊兒有什么危險?”海紅掙脫了他。

        “他就是危險,別讓這小子把你騙了。”二保指著我說。

        “你是說我嗎?”面對二保的挑釁,我也豁出去了,撥開海紅就往前沖。

        “好啊,當(dāng)兵的酗酒,和女人勾勾搭搭,還要動手,你來呀?!倍]起袖子說。

        “二保,你個瘋狗敢動手,我恨你一輩子!”海紅撲了過來,不料腳下一滑,就要從堤壩上掉下去。

        我渾身一緊,伸手拉了她一把,自己一個趔趄摔了下去,頓時昏了過去。連醉帶摔,直到半夜才醒過來,已經(jīng)被人送回房間。腳上陣陣劇痛傳來,撩開被子摸摸,腳脖子已經(jīng)腫大,一動就鉆心地疼。

        我睡不著,分區(qū)的嚴厲指責(zé)還在發(fā)酵,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又轉(zhuǎn)折太快,將我打入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的境地。酗酒、打架、和女人勾勾搭搭,二保的喝罵聲一直在耳邊鼓噪。對一個軍人來說,那都是絕對的禁忌,足以讓你身敗名裂,更何況我還是一個被歧視、責(zé)難的角色。

        我也反思,剛才發(fā)生在我和海紅身上的到底是一件怎樣的事,是戀愛嗎?可說實話,之前我并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盡管一見面我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但一直隱約覺得,我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此外,戀愛在我想象中,是件非常遙遠,過程漫長的事,根本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這么強烈,讓我毫無準(zhǔn)備。我又想,如果不是戀愛,這一切又怎么會發(fā)生呢?

        天快亮的時候,我給自己找了個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結(jié)論是:愛就是愛,沒有邏輯,沒有道理,沒有條件,也不需要用時間去丈量。我忽然想到海紅的父親,深深理解了那個毅然決然選擇了自己命運的音樂教師。

        第二天,我昏睡到將近中午時,寶成來喊我:“快起來,你可惹下大事了,分區(qū)趙主任、你們劉科長都來了?!?/p>

        我沒說話,懶懶地起了床。

        寶成神色緊張地小聲告我,昨天夜里,馮二保他們把我送回來,就去找馮禮言,又打電話報告了分區(qū),今天一早分區(qū)領(lǐng)導(dǎo)就往這兒趕。

        “他們把海紅怎么樣了?”我問。

        “回她家了,馮校長正作她的工作,讓她無論如何不要影響演出?,F(xiàn)在火燒眉毛,你還是顧你自己吧?!?/p>

        “無所謂,大不了脫軍裝回家,況且我們也沒像他們說的那樣?!?/p>

        “唉,他們說的特難聽,尤其那個狗日的馮二保。”

        寶成正和我說著,分區(qū)趙主任和我們科的劉科長來到我的住處,兩位領(lǐng)導(dǎo)臉色都很難看。

        “酒醒了?腿不要緊吧?這人丟大了?!眲⒖崎L瞪了我一眼。

        “腿不要緊的話,就收拾收拾東西回吧,明天去省里演出的事交給劉科長和于老師?!壁w主任冷冷地對我說。

        這個結(jié)果早在意料之中,我也沒有爭辯,只是惦記著海紅,也想和宣傳隊的隊員們見個面,就說:“我去和大伙兒告?zhèn)€別?!?/p>

        “快拉倒吧,還不嫌丟丑?車就在門口,趕緊上車!”劉科長命令道。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令我恥辱萬分的情形,分區(qū)的吉普車緊挨著門,劉科長先探頭向門外偵察一圈,把趙主任讓出來,再向我招招手。我就如同一條被攆走的狗,灰溜溜地,一拐一拐地,跟在趙主任屁股后面上了車。

        上車后,趙主任一直冷著臉沒有吭聲,直到汽車駛上公路才從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拍打著呵斥我:“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在機關(guān),軍事軍事你不懂,政工政工你不會,材料材料你寫不成,給你個機會發(fā)揮一下吧,你搞文藝搞得還蠻涼調(diào)。還讓人家告下一堆,酗酒、打架、勾引女人,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聽候處理?!甭犞挠?xùn)斥,我既不分辯也不解釋,只是心里擔(dān)憂海紅。

        回到分區(qū),我無精打采回到宿舍,應(yīng)付差事地寫著檢查,等候?qū)ξ业奶幚怼?/p>

        關(guān)于前途問題,我已做了最壞的打算,通報批評、紀律處分,大不了脫下軍裝,至于往軍區(qū)調(diào),那是想也不用想了。倒是和海紅,我經(jīng)過認真考慮,決定和她明確關(guān)系,不管別人、包括我父母怎么說,不管將來如何,先安了她的心再說。我覺得我們兩個的命運很像她父母,這是宿命。

        那幾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閉門不出,連飯都是托電影隊小王幫我從食堂打的。我甚至已經(jīng)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停當(dāng),就等著一道命令下來拍屁股走人

        可是萬萬沒有料到,事情的發(fā)展竟與我的想象截然相反。那天早上,科里蔣干事把我的門敲得咣咣響:“好小子,班也不上了,領(lǐng)導(dǎo)到處找你,趙主任讓你馬上去他辦公室?!?/p>

        我心說該來的終于來了,吸了一口長氣穩(wěn)住神,把寫好的檢查拿上,隨蔣干事向辦公樓走去。進了趙主任辦公室,劉科長也在,倆人居然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小高呀,你可給咱分區(qū)爭光了,一等獎,呵呵,一等獎!”

        “您是說咱們的節(jié)目?”我問。

        “可不是嘛,你聽劉科長說。”

        “人家小高到底是專業(yè)人才,我們這些外行,一開始看不明白,以為小高是瞎胡整,懂藝術(shù)的人一看咱那節(jié)目,嘿,那叫一個贊不絕口!”劉科長眉飛色舞道。

        “小高,你的問題也搞清了,什么打架、勾引女人,都是那伙年輕人搞得嘛,馮二保已經(jīng)找我認過錯了。聽說你把自己的工資也貼進去了,那怎么行呢,該報的全報,我來批?!壁w主任接著說。

        “軍區(qū)文化處的王處長和我說了,要調(diào)你這個人才回去,我說我們科里,不,是我們分區(qū)好容易有了你這么個藝術(shù)人才,哪能輕易放走?!?/p>

        這個驚人的逆轉(zhuǎn),使我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出了主任辦公室我還在想,馮二保態(tài)度怎么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于寶成已經(jīng)回了地區(qū)文工團,我就去找他?!袄系芎牵Ψ虿回撚行娜?,咱的節(jié)目真是一鳴驚人?!睂毘稍敿毥o我描述了演出和獲獎的情景,“海紅這個領(lǐng)唱真是選對了,發(fā)揮得特別好,而且你別說,改的那一段,就是馮二保配合海紅的那段,真是出彩!狗日的二保,山曲子唱得也是一絕呀!”

        “海紅怎么樣了,我走后他們沒有為難她吧?”

        “你是說二保他們?沒有啊。你說也奇怪,那天他一口咬定親眼看見你又酗酒,又打人,還勾引海紅,可后來不知為什么,突然就變了,說都是他瞎編的,是他和海紅在搞戀愛。我說嘛,那天咱倆明明是都喝多了,哪還有能耐去做那些?”寶成嘿嘿笑了。

        “海紅和他搞戀愛?”

        “是啊,海紅也承認了,還和他一起去找了趙主任,說他們已經(jīng)訂婚?!?/p>

        “?。 蔽业念^轟地一聲炸了。

        從寶成那兒出來,我腦子里思緒萬千,心里翻江倒海,逐漸明白了事情后來變化的原委,是海紅為了保全我,為了我的前途不受影響,居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搭上了。

        不行,我要去找海紅,不能讓這個姑娘為我做出這么大犧牲。盡管我倆的身份、家庭、文化素養(yǎng)、社會背景都差異懸殊,但我不能任憑這個愛我的姑娘為我而毀掉自己。

        我又返回去找寶成,把我和海紅的交往和我的想法對他全盤托出。寶成抽著煙沉思了許久,說:“你覺得現(xiàn)在你去找她,甚至將來娶她,是對她好,但我認為,你這樣做,其實是另一種自私,更多是為了你自己良心的安寧,而沒有認真替她想一想?!?/p>

        寶成的話令我驚愕。

        “你確定,你們那天晚上的感覺真是愛情嗎?能維持到底嗎?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池子里的魚啊?!?/p>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愛情是什么?就是無條件的相互喜歡,相互吸引,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我說的時候,想的是和海紅相處的美好時光,是她的毛眼眼,是她父母的殉情。

        “你倒是不俗,但你想過沒有,愛情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和海紅果一樣,有甜有酸,別光想著甜忘了酸。你看啊,你現(xiàn)在去找她,就坐實了那天晚上的事,二保也絕不會輕易放手,就會繼續(xù)咬住告你,而你一旦帶著處分離開部隊,你自己都前途未卜,又如何給她一個好生活?”寶成看了我一眼又說,“說句你不愛聽的,你別生氣啊,海紅和二保是一塊兒長大的,也都是村里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如果咱們沒去雀兒坡,沒有你橫插一腿,人家也許就是現(xiàn)成的一對兒,也未必不好?!?/p>

        “那我該怎么辦?”沉默了一會兒,我說。

        “先穩(wěn)住,緩上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后來我?guī)状蜗肴フ液<t,甚至把車票已經(jīng)買好,但臨上車還是打退堂鼓了。我猶豫再三,覺得寶成說的那些也確實不無道理。

        沒過多久,軍區(qū)下了調(diào)令,要我馬上回軍區(qū)報到。歡送、拍照、告別宴會,趙主任還安排劉科長親自送我回去,一堆事情忙完,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想找海紅的事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軍區(qū)安排我到北京培訓(xùn),一去就是半年,回來接到寶成電話,說海紅已經(jīng)和馮二保結(jié)婚了。

        我的初戀,如果還算是初戀的話,也就無疾而終了。后來,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又上了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留校任教。

        馮二保啊馮二保,竟然會找我,還能找到我。我搖搖頭,看到小路上出現(xiàn)了兩個身影。

        不一會兒,馮二保領(lǐng)著一個少女來到我的辦公室。幾十年過去,馮二保已從一個后生變成一個老人,滿頭白發(fā),黝黑的臉上刻滿皺紋,眼神比當(dāng)年平和了許多。茄克衫合體,襯衫領(lǐng)子也整潔,顯然是海紅操持的結(jié)果。

        “高老師,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沒咋變,沒咋變。”他親熱地抓住我的雙手,左右端詳著說。

        “老了,多少年了,快坐,這是……”我看看那孩子。

        “哎,是孫女,是孫女呀!快叫高老師,這就是我們常給你說的高爺爺。”

        那少女身材高挑,令我震驚的是,她也有一雙毛眼眼,眉目間依稀有些像當(dāng)年的海紅,靦腆地叫了我一聲高老師,便紅了臉低下頭。

        寒暄過后,馮二保說:“是這樣啊,高老師,這孩子從小許是受了她奶奶,就是海紅,你還記得吧?”

        “怎么能不記得,海紅還好吧?都有孫女了?!?/p>

        “好,好,她在峪口開粉湯館,多年了,現(xiàn)在也很少回村來?!?/p>

        “峪口鎮(zhèn)?”我想起第一次見海紅的那個鎮(zhèn)子。

        “對對對,離雀兒坡不近哩,不知咋就選中了那兒,害得我自己一直兩地跑?!瘪T二保抱怨道。

        我趕緊岔開話題:“那些老熟人呢?”

        馮二保便告訴我,老曲和老伴兒已經(jīng)過世多年了,八十多歲的馮校長現(xiàn)在成了文化名人,出了很多書。“別看當(dāng)年我們老和你鬧別扭,馮校長后來可打心里服你,走到哪兒都說,你是真正懂山曲、愛山曲、對山曲作貢獻的人。我這可不是瞎說,連海紅都說,馮校長一輩子不服人,你是個例外哩?!?/p>

        聊了一會兒,馮二保又回到了正題:“高老師,這次找你是想求你個事。”

        “別客氣,你說。”

        “這孩子,也許是遺傳吧,從小也喜歡山曲,從小海紅就箍著她學(xué),不但要她唱,還要編。你看,這都是她編的。”馮二保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幾個本子遞給我。

        我翻看著,記譜十分準(zhǔn)確、工整,不禁有些詫異,問那少女:“你這記譜跟誰學(xué)的?挺專業(yè)嘛?!?/p>

        “我奶奶啊?!?/p>

        我心頭一抖,想起當(dāng)年我教海紅識譜記譜的往事。

        “高老師,”馮二保打斷我的思緒,“孩子爹媽都在外地打工,也顧不上管她,我們就是想讓她明年考考音樂學(xué)院,這是海紅多年的心病,麻煩請你抽空給她指點指點?!?/p>

        許多往事涌上我的心頭,我在心里默默地給海紅做了承諾。我說:“沒問題,我一定盡全力來教她。”

        馮二保帶著孫女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時給我留下一個包,說是海紅交給我的。

        我打開包,上面蓋著一塊兒熟悉的手絹,雖然年代久遠,但我仍記得很清楚,這就是在巧娘灘,海紅給我擦過汗的那一塊兒。手絹下面是一包紅艷艷的海紅果。我拿起一顆放進嘴里,酸甜的海紅果汁帶著芳香,緩緩地在我口中彌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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