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在天

為過去的人生哀悼，才能讓未來的人生起航。

有位來訪者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丈夫家暴五年多了，她卻一直忍受。

她和丈夫結婚不到半年，有了第一次家暴。她離家出走，在閨密家住了一周。她想過離婚，閨密也支持她離婚。但想到本來這段婚姻也不被父母看好，剛結婚就離婚，父母會怎么看自己？她擔心會很沒面子，害怕父母看不起她。

后來，丈夫哀求她回家，她就順勢回去了。最初，丈夫表現(xiàn)得還可以，但不久后又一次家暴，比上次更嚴重。再后來，她經(jīng)常被丈夫虐打。曾有幾次被丈夫打得住院，沒法工作，最后連工作也辭了。

幾位好朋友想幫助她離婚，試了很多次，建議她去尋求法律援助，甚至都幫她聯(lián)系了律師。但她總是在關鍵時刻退縮，她說，她離不開他。

丈夫整天對她呼來喚去，罵她，打她。孩子也擔驚受怕，像老鼠躲著貓一樣躲著父親。但她就是走不了，就是做不到。她說，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覺得自己很糟糕，是個糟糕的女人、糟糕的母親。

為什么她們離不開？一位被家暴的女性說，她其實很怕聽到親人朋友告訴她：你離婚不就行了，你為什么不離開他？聽進去這些話，就意味著承認她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人生中非常重大的錯誤。其實哪怕別人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她每天都在為這樣的生活責怪自己，攻擊自己。

她說，她最想得到的，是理解。別人對她說為什么不離開時，恰好是沒有真正去理解她的痛苦，甚至讓她感到被責問。她們?yōu)椴荒茈x開這段關系感到羞愧和自我攻擊。因此，她們會用合理化的防御機制，找各種理由和借口，減緩內心的痛苦。

離不開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真的離開了這段關系，就不得不去面對原來如此不堪的過去，這種羞恥感更讓她們難以面對。就像那位來訪者說的，她擔心沒面子，害怕父母看不起。更何況，她也知道，這段婚姻是錯誤，她還飽受其中的痛苦和恥辱。羞恥帶來的難受，比這段婚姻帶來的傷痕更痛苦。

她們常常有各種擔心和理由，說明自己為什么不離開：擔心一個人不能在社會上生活，擔心找不到工作，擔心養(yǎng)不了孩子，甚至擔心丈夫會報復。這些擔心害怕，不僅是在表達對目前這段婚姻關系的擔心，很有可能也是對早期生活經(jīng)歷的恐懼放大。

《反家暴法》特意提到了家暴目睹兒童受害者。在家暴環(huán)境下成長的孩子，會把曾經(jīng)遭遇過的虐待、看到過的暴力、感受過的情緒記錄到身體里。很多家暴個案研究都提到，那些遭遇家暴的女性，在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可能都曾有過復合性創(chuàng)傷，不僅是身體方面的暴力，很有可能是，在情感方面也曾遭遇過漠視或虐待。因此，她們害怕失去一段關系，因為再糟糕的關系，也有人存在，而離開了這段關系，就不得不面對早年經(jīng)歷的那種痛苦和孤獨。

擔心不能一個人生活，很有可能是小時候太孤單了，沒有人照顧，父母或漠視，或爭吵，無暇顧及她。害怕不能養(yǎng)活孩子，很可能是因為父母由于各種原因離開了，而她在他們離開后，有一段時間，體驗到了三餐不定的饑餓感和惶恐感。害怕伴侶報復，可能是因為目睹了父母在吵架時相互的威脅或報復。正如有人形容說，在家暴環(huán)境下長大的孩子，就像是被毒汁灌溉養(yǎng)大的花，清水對她來說反而是一劑毒藥。而羞恥，就是藏在毒汁中的重要成分。

很多時候，她們無法接受自己曾經(jīng)受虐的經(jīng)歷，無論是身體還是情感。不僅是因為這些經(jīng)歷太痛苦，更深層的是，它讓她們感受到深深的羞恥。

但當她們意識到，所有的擔心、害怕和離不開，都有原因時，就可以試著去面對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就不會有太強的自我攻擊和羞恥感了。比如告訴自己，一直離不開家暴的婚姻，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曾經(jīng)的遭遇，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這段不堪的關系，甚至都不敢告訴別人，不想讓別人知道，面對別人的幫助也不能走出去。

理解自己并不容易，甚至是艱難痛苦的。這需要時間和勇氣去面對殘酷的真相：本該是愛護自己的人，竟然會漠視或虐待自己。

獨自去面對真相太痛苦了，也可以求助于心理咨詢，和咨詢師討論感受，去面對和理解自己的羞恥和無助。只有理解自己，才能停止內心的自我攻擊，才能放下羞恥感。

為過去的人生哀悼，才能讓未來的人生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