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張光英
芒部關(guān)口,上千畝的洋芋一眼望不到頭,朵朵粉白的、淡紫的洋芋花在綠色的海洋中搖曳。我每天在洋芋地里穿梭往返,陪作家采風(fēng),帶畫家寫生,或者領(lǐng)幾個攝影愛好者拍洋芋專集……這是我的工作之一,領(lǐng)著他們在時間和土地的縫隙里捕捉詩情畫意。
我喜愛我的工作。每當穿梭于洋芋地里,看著腰上系著圍裙,頭上裹著三角巾,在一畦畦、一茬茬齊膝深的洋芋秧間穿行的女人時,我總是想起母親來:頭上裹著青絲帕,穿著一件打了無數(shù)補丁的對襟衣裳,一雙青筋縱橫的手,時而在拔草,時而在培土……
小時候,我們家土地不多,稍微肥沃一些的地塊必須用來種玉米,方能勉強養(yǎng)活七八口之家,因此只有邊角土質(zhì)較差的砂礫之地,才能種我最愛吃的洋芋。身為石匠妻子的母親,在父親外出給人砌墻修房以掙錢補貼家用時,獨自在家領(lǐng)著五六個孩子,喂豬種地,沒有半刻空閑。每年春節(jié)一過,母親就背上大背籮,我和哥哥們背上小竹篼,用撮箕鏟起一堆堆農(nóng)家肥,蝸牛般攀行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有時候我背不動了,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下背篼歇口氣,便只能咬著牙,在心里默念“一、二、三……”,數(shù)字越數(shù)越大,越數(shù)越多,背上的背篼也越來越沉。終于找著個勉強放下的地方,趕緊把身子往下一蹲,扶著背篼擱在地上,長長地“吁——”出一聲,再用袖口往大汗淋漓的額頭上一擼,就算是最好的解乏了。歇了一會兒,又背起背篼上路,繼續(xù)一遍遍數(shù)“一、二、三……”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腦袋一低,腰一彎,背篼里的糞肥便“哧溜”一下滑進地里,便可以種洋芋了。挖好溝,洋芋已經(jīng)沿著芽眼切成了小瓣,把它們?nèi)舆M墊上了糞肥的溝里,再撒上一點點化肥,蓋上厚厚的土,就算大功告成了,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了,等著這些小洋芋塊從土里冒出芽來,然后開花,然后在地里結(jié)下一堆堆又圓又大的新的洋芋來。
饑腸轆轆的等待中,只有一天天吞咽著沒有除去種皮的苞谷飯,有時就著沒有油星甚至連紅豆都少得可憐的酸湯喝下去,只覺得硌得嘴里像是撒了一把砂粒,實在難以下咽。挑食的我怎么也不肯吃,母親便黑著臉說:“不吃,你想要餓死??!”母親怕她唯一的也是最小的女兒會死去,在我之前,我的兩個姐姐和哥哥也因為饑餓和疾病死去了。母親害怕命運的魔咒會再次把厄運降到我——她的“獨姑娘”身上。為此,她請了端公先生算命,那端公先生說,只要給我弄個剃頭儀式就可長命百歲,母親滿懷虔誠地一一照做,只怕還有什么程序上的遺漏,便又是焚香又是許愿,請求閻王手下留情,不在生死簿上劃去她“獨姑娘”的名字。但是家里實在拿不出什么其他可以吃的東西了,母親只有惡下臉來,連哄帶騙,連罵帶嚇逼我吞下這些砂粒般的苞谷飯,以懸吊著我的生命來等待洋芋的成熟。
端午未到,地里的洋芋小花兒陸陸續(xù)續(xù)揚起來了,早已等不及的我飛奔到地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起一茬茬洋芋桿兒,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個個如老母雞肚里未成形的蛋卵兒般大小的洋芋,三下五除二扔進撮箕,飛奔回家,找?guī)讐K破碗片兒,“嚓嚓嚓”一陣刮皮兒后,或大或小的洋芋便躺在笨重的木桶里了。母親把刮過皮兒的洋芋清洗干凈,捋一把嫩花椒葉,大鐵鍋里放上丁點兒油,把切碎的辣椒和花椒、大蒜一起炸香,再摻入水、放進鹽,最后把白花花的洋芋倒進去,蓋上鍋蓋兒,不一會兒鍋里就響起“咕嘟咕嘟”的響聲,香氣四溢,我們也跟著“咕嘟咕嘟”吞口水,迫不及待地去揭鍋蓋,哈喇子和眼珠子都似乎要掉進鍋里去了。母親說:“蓋好蓋好,要燜干水了才能吃。”于是又只有眼巴巴地等著,終于鍋里的水干了,幾雙筷子一擁而上,各自穿起幾個放進嘴里,燙得呲牙咧嘴也不管,只管朝著嘴里塞……
油是金貴的,我們吃不起,所以一直用白水燜洋芋,直到吃到后來每天肚子都在“嘰咕嘰咕”叫喚,有時候一家人在一起,便聽到此起彼伏的“嘰咕嘰咕”的聲音,像是肚皮在唱一場熱鬧的戲。到這個時候,連燜洋芋也覺得不好吃了。母親便變著法子做新花樣:把洋芋裹上面粉放在甄子里蒸,或者扯上幾把野棉花和著包谷面燜……總之,她用了一切能保住孩子們小命的方式做著一餐餐飲食。
可是因為地少,洋芋很快吃完了,吃洋芋又變成了“打牙祭”,我繼續(xù)在母親“不吃飯,會死掉”的絮叨中不情不愿地吞咽著苞谷飯,一心盼著哪天父親能從街上買回點洋芋來解個饞。再后來,我讀五年級的時候,輟學(xué)的哥哥做起雞販子。每次賣雞前,他都要用洋芋來喂過雞,這樣雞會重一點,可以多賣一點錢。所以每次煮洋芋喂雞時我總要蹭幾個吃。一天夜晚,我在火爐邊看書,等著洋芋煮熟,忽然板凳一歪,撞在了爐子上,我摔倒在地,爐上滾燙的水也傾在我的身上,我被燙傷了,傷好了一點后,只有天天拄著木棍去上學(xué),直到過了那個學(xué)期。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終究熬不住貧窮的煎熬,精神失常了,家里的生活更沒著落。只是到種洋芋的時節(jié),她仍然不忘用燒過的炭灰代替農(nóng)家肥來種上點洋芋,但她那時也不能精細耕作了,收獲便也微薄得很。有時我痛恨老天,覺得它給予母親的報酬遠遠不及母親此生付出的辛苦。
哥哥們長大各自成家后,我也總算熬到師范畢業(yè)了,洋芋在我們生活里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深加工過的苞谷飯也成了餐桌上的“奢侈品”。而我的孩子們路過街邊的洋芋小攤,偶爾也禁不住刮得亮錚錚炸得黃燦燦的洋芋誘惑,嚷嚷著:“媽,我要吃燒洋芋!”我住進了大房子,餐桌上吃的也是五花八門。只是,一個家,一張餐桌,缺了最重要的角色——我的母親。
…………
回憶縱然苦澀,希望卻不斷延伸,沐在這芒部關(guān)口洋芋基地的洋芋花香中,有時我會覺得我長眠于地下的母親似乎正站在綠油油的地里,她的臉上掛著微笑,不再有愁苦和哀傷,而她腳下成片成片的洋芋,也正集合著所有的希望與汗水,賣力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