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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代曲家王和卿新考
        ——以新見《秘書監(jiān)志》《開州志》材料為中心

        2018-11-13 17:39:05葉會昌郎瑞萍
        中國韻文學刊 2018年4期
        關鍵詞:通許縣開州王公

        葉會昌,郎瑞萍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河北北方學院 文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元曲大家王和卿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但由于史料匱乏,相關研究一直停滯不前。任中敏先生在建國前編選的《元曲三百首》認為王鼎即元曲家王和卿。20世紀50年代,孫楷第先生在任中敏先生觀點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出《危太仆文續(xù)集》中所載的汴梁通許縣尹蔚州人王鼎(以下簡稱蔚州人王鼎)即王和卿。但在1981年出版的《元曲家考略》(增訂本)中,孫先生又否定了這一觀點。蔚州人王鼎說出現(xiàn)后,便引起學界廣泛爭議。一派明確主張王和卿并非汴梁通許縣尹王鼎,如隋樹森編選的《全元散曲》即持此論。王文才、胡遂、王毅、夏寫時、徐子方、曾永義、王星琦等人,均認為蔚州人王鼎并非曲家王和卿。另一派則認為二人實為一人。王季思《關漢卿和他的雜劇》較早提出這一觀點,并在由他與游國恩先生聯(lián)合編寫的《中國文學史》中秉承下來。臺灣學者羅錦堂《中國散曲史》,羅慷烈《王和卿及其打油詩》,李長路、張巨才《全元散曲選釋》,褚斌杰《元曲三百首詳注》,都將二人視為一人,可惜均為推測之語,并無實際論證材料。另有多種近年元曲選本,人云亦云者甚多,不再贅述。

        孫楷第《元曲家考略》之后,因襲者多,創(chuàng)見者少;片言居多,專論近無。只有推測性觀點的反復表達,并沒有實證意義的材料出現(xiàn)。蔚州人王鼎是否曲家王和卿,時至今日,仍舊成謎。筆者此文,正是通過新材料的佐證來解決這一問題。

        一 《南村輟耕錄》:聚訟之所據(jù)

        孫楷第先生之所以否認先前的判斷,認為蔚州王鼎非王和卿最重要的材料依據(jù)就是《南村輟耕錄》。“余始讀《危太仆文續(xù)集》,以為《續(xù)集》之蔚州人汴梁路通許縣尹王和卿,即《輟耕錄》之曲家大名人王和卿……曲家王和卿卒,更在關漢卿卒之前。而《危太仆文續(xù)集》之蔚州人汴梁路通許縣尹王和卿,卒于延佑七年。明與曲家王和卿非一人?!彼顺执苏撜撸嘁源藶閾?jù)。《南村輟耕錄》言:“王忽坐逝,而鼻垂雙涕尺余。人皆嘆駭。關來吊唁,詢其由,或對云:‘此釋家所謂坐化也。’復問鼻懸何物,又對云:‘此玉筋也。’關云:‘我道你不識,不是玉筋,是嗓!’咸發(fā)一笑?;驊蜿P云:‘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后方才還得一籌?!?/p>

        然《南村輟耕錄》所載關漢卿吊唁王和卿事,尚有諸多疑點。其一,人之離世,為古人所重,關漢卿諸人卻抱以戲謔態(tài)度,不合常情;其二,王和卿“忽坐逝,鼻垂雙涕尺余”之事,虛誕色彩較濃,可信度較低;其三,以關漢卿之才,卻屈居王和卿之下,說服力不夠;其四,《南村輟耕錄》抄錄他書甚多,歷來被人所詬病,多以轉錄、耳聞成書,便難免失實??傊?,此條材料多有戲謔成分,恐非信史。以之作為推斷王和卿事的根本依據(jù),結論難免失之公允。

        另,《南村輟耕錄》稱王和卿“滑稽佻達,傳播四方”。論及王和卿者,十之八九會引以為據(jù)。有人便將其與《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進行對比,認為二者差別太大,絕非一人。《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稱蔚州人王鼎“素樹志節(jié),尚友古人”,與“滑稽佻達”的王和卿確實不同。但是對于這種不同,尚需重新解讀。

        首先,關于二人文體的不同,需要深加追究。蔚州人王鼎之素樸,載于碑文;曲家王和卿之滑稽,則見于私人筆記。碑文追述先人,留存家史,必然肅樸;私人筆記,道聽途說,記述軼事掌故,自然可以活潑。這嚴肅與活潑,既涉及到講述的方式,自然也會關涉到講述內容的選擇。不考慮二者的文體差異,僅就不同而匆忙立論,其判斷自然難以客觀。

        其次,談論兩人不同,亦需考慮人性的多面性。人的內心世界極為復雜,并且還會隨著境遇、年齡、身份、閱歷的改變而改變,不能用固化的符號去認識和界定。王和卿的滑稽佻達,僅為人格的一面而已。除《南村輟耕錄》之語外,今人多以《醉中天·詠大蝴蝶》為例論其滑稽文風?!皬椘魄f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贝饲鼩v來為人稱道,但文并非必如其人,文風的滑稽并不等同于性格的滑稽?!墩撛娙住分性脝枴靶漠嬓穆暱偸д? 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 爭信安仁拜路塵”之語,就表明揚雄“心畫心聲”說的不可靠。赫拉普欽科更指出: “創(chuàng)作個性和作家作為一個人的個性之間的相互關系可以是各種各樣的。絕不是所有都能說明藝術家日常生活個性的特點的東西, 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反映。另一方面, 也不是作為創(chuàng)作‘自我’的特點的一切, 任何時候都與作家個性的實際特點直接相對應?!币虼?,將文學個性與日常個性直接劃等號決不可取。 另外,僅以文學風格而言,王和卿也是多面的。《詠大蝴蝶》既有游戲滑稽的色彩,還有豪放大氣的力量。小令《撥不斷·大魚》通篇充溢著豪邁之氣,“勝神鰲,夯風濤, 脊梁上輕負著蓬萊島。萬里夕陽錦背高,番身猶恨東洋小,太公怎釣?”的萬丈豪情令人擊節(jié)。雙調《撥不斷·自嘆》感嘆時光飛逝,語言又以平淡質樸見長:“恰春朝,又秋宵。春花秋月何時了?花到三春顏色消,月過十五光明少。月殘花落?!痹秸{《小桃紅·春寒》又是一派婉約綺麗之景:“春風料峭透香閨,柳眼開還閉。南陌蓑針不全翠,恨芳菲,上林花瘦鶯聲未。云兜香冷,烏衣何處?寒勒海棠遲。”為簡略行文,僅舉數(shù)例,便可見他既有豪放大氣之作,亦有平淡質樸之篇,憂郁感傷、柔婉綺麗、幽默詼諧時時間出。其文不止一端,其人絕非一面。以滑稽佻達蓋棺定論,難免偏頗?!赌洗遢z耕錄》載關漢卿吊唁王和卿事不能完全采信,稱王和卿為人“滑稽佻達”亦為一面之詞。其中關于王和卿的記載,應重新評估其文獻價值與意義。

        二 《錄鬼簿》:學士與隱士的雙重身份

        考證蔚州人王鼎是否曲家王和卿,應回到原點,以澄清二人是否存在關聯(lián)。關于王和卿的記載,最早出自《錄鬼簿》。明代天一閣藍格抄本《錄鬼簿》于《前輩名公樂章傳于世者》中錄“王和卿學士”,清初曹楝亭刊本《錄鬼簿》于《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中錄“王和卿學士”,明代崇禎孟稱舜刻本《錄鬼簿》于《□□□□公有樂府行于世者》篇中錄“王和卿散人”。其中,孟稱舜刊本最古,天一閣本與曹楝亭本亦屬精善之本。三個版本,關于王氏身份卻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這就說明:曲家王和卿既可稱“學士”,也可謂“散人”。因此,考察蔚州人王鼎是否曲家王和卿,首先應將雙重身份作為重要的參考指標。

        蔚州人王鼎是否散人,這個問題較為清楚。《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中記:“(王鼎)以親年高,棄官歸養(yǎng)。訓諸子以學,隱居二十余年。”其碑銘曰:“人進我止,藏其善刀?!逼渥油鹾赈x《大元欽象大夫提點司天監(jiān)事王公壽藏碑》言,“父鼎,棄官養(yǎng)親廿年,有善人長者之舉。”蔚州人王鼎棄官隱居二十余年,養(yǎng)親教子,不思仕進。稱其為散人,沒有任何問題。

        蔚州人王鼎是否學士,稍顯復雜。據(jù)《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公以褒衣峨冠出入隊伍,主將異而視之,使之賦詩,操筆輒就。請于朝,得歸農。于是益修其業(yè)……有司舉以充歲貢……公以才選,州縣孔勞。”蔚州人王鼎因文才出眾得脫軍籍,并曾以“歲貢儒吏”入選朝廷。近日翻檢《秘書監(jiān)志》,于卷七《司天監(jiān)》發(fā)現(xiàn)王鼎之事?!爸猎晔辉鲁跗呷眨4笏巨r奏過事內一件:‘興文署掌雕印文書,交屬秘書監(jiān)呵,怎生?’奉圣旨:‘那般者?!瘹J此。本署元設官三員,令一員,丞二員,校理四員,楷書一員,掌記一員。事故,官一員楊時熙身故。校理二員,今改大都儒學教授,孫英、劉震。見任官二員:署令:馬天昭,署丞:王鼎?!迸d文署為元代官名,屬集賢院管制?!对贰肪戆似摺栋俟僦尽酚洠骸凹t院,秩從二品。掌提調學校、征求隱逸、召集賢良,凡國子監(jiān)、玄門道教、陰陽祭祀、占卜祭遁之事,悉隸焉?!敝猎?,王鼎在集賢院下屬之興文署任署丞。興文署掌歷法、印造事宜,其署丞一般“以翰林應奉兼之”。又據(jù)《秘書監(jiān)志》卷七《司天監(jiān)》“至元十三年十二月,中書省奏:‘奉圣旨,省并衙門,內興文署并入翰林院,王待制兼管有印造,每年歷日事務撥附秘書監(jiān)親管”,至元十三年,興文署并入翰林院,興文署丞王鼎入翰林院而為翰林待制。他輾轉集賢院與翰林院多年,寬泛意義上稱其為學士亦不為過。

        兩個王鼎是否一人,尚待澄清。據(jù)前引《秘書監(jiān)志》所記,至元十三年,興文署并入翰林院,王鼎主管的歷日事務劃歸秘書監(jiān)親管。王鼎既管歷日,應有天文歷法之修。而蔚州人王鼎,恰恰出身于天官世家?!洞笤獨J象大夫提點司天監(jiān)事王公壽藏碑》:“不懈于學,尤精《易》數(shù)……瑤公大父,職業(yè)天文?!薄豆食惺吕摄炅和ㄔS縣尹王公墓碣銘》:“父行簡,以秘書監(jiān)薦入司天臺?!蓖醵χ福兑住窋?shù),以天文為業(yè),由秘書監(jiān)任職司天臺。又據(jù)《大元欽象大夫提點司天監(jiān)事王公壽藏碑》:“子男四人:宏道,司辰郎、司天監(jiān)教授……宏鈞,任欽象大夫、提點司天監(jiān)事……孫男三人:瑞,任司辰郎、司天監(jiān)管勾;璇,早卒;理,天文生。察其妖祥,慎乃占侯……天官世守……公自早年,討論家學?!贝颂幩浴凹覍W”即天文歷法之學。王宏鈞早年修習家學,正是王鼎隱居二十余年,訓子以學之時。王宏道、王宏鈞、王瑞、王理所任諸官,雖品級有異,均掌陰陽、歷法、天象諸類事宜。可見,王家以《易》數(shù)之學傳家。所謂“天官世守”,正言此事。此外,蔚州人王鼎去世后,沒有歸葬蔚州或是汴梁,而是“葬于大都宛平縣西午邨之西原”,說明其家早已從蔚州遷至大都。由此也可從側面印證,蔚州人王鼎曾于大都任官多年。上述材料可證《秘書監(jiān)志》所載王鼎即蔚州人王鼎。

        蔚州人王鼎,與元代曲家王和卿“學士”與“隱士”的雙重身份契合。當研究回歸原點,以最原始的材料來考察,蔚州人王鼎與曲家王和卿在身份上并無違和之處,這會成為下文展開論證的基礎。

        三 《開州志》:開州郡人王鼎

        兩人身份上的契合已明,翻檢嘉靖十三年《開州志》,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開州志》卷九錄“郡人王鼎《建廟學明倫堂記》”,其“郡人王鼎”,明確言及王鼎為大名路開州郡之人。曲家王和卿為大名人,如若蔚州王鼎亦為大名人,他們同為一人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那開州王鼎是否蔚州王鼎呢?

        筆者在扒梳多種材料之后,發(fā)現(xiàn)兩個王鼎實為一人。據(jù)《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所記:“公,諱鼎,字和卿,姓王氏。其先自唐居汴。曾大父顯,金正大八年北度至蔚州”,“王氏之先,世居大梁”。則自唐代起,王家世居汴梁,金末才遷至蔚州,至王鼎出生(壬寅歲九月,即公元1242年)不足十年,宗族姻親亦當在汴梁。那么,王鼎任汴梁通許縣尹,應屬違制。元代任官有原籍回避、宗族回避制度,所謂“自己地面休作官”。既有回避制度,那蔚州人王鼎為何能夠出任汴梁路通許縣尹呢?原來,唐之汴梁非元之汴梁,元之大名亦非唐之大名?!对贰肪砦灏恕兜乩碇尽吩疲骸按竺贰I開州……元割開封之長垣、曹州之東明來屬。”元之開州轄濮陽、東明、長垣、清豐四縣,長垣縣唐代屬汴梁,至元代已屬大名路之開州。嘉靖《開州志》卷九錄“郡人王鼎”恰好又是開州人,由此可得出結論:王鼎應是開州長垣人,唐時隸開封,元時屬大名路。故,唐稱汴人,至元已成大名人也。

        作為輔助論證,蔚州人王鼎應即《建廟學明倫堂記》之作者王鼎。首先,文章寫于大德八年,即公元1304年,蔚州人王鼎時年62歲,有創(chuàng)作的時間和可能。其次,王鼎所撰明倫堂記之文,刻石傳世。能為此文者,均為德高望重之士。如《舒城縣學明倫堂記》《袁州路分官縣學明倫堂記》為虞集所作;《廬江縣學明倫堂記》為揭傒斯所作;《義烏縣學明倫堂記》為黃溍所作,均為元代名士。蔚州人王鼎德行甚高,其碑銘曰“仁政宜明,冰清蘗苦”,又居京城數(shù)年,結識名流,聲名遠播。再次,蔚州人王鼎自幼賦詩“操筆輒就”,其文才出類拔萃方得脫軍籍入朝廷,所謂“公以才選,州縣孔勞”是也。最后,明倫堂記之文應張仲可之邀而寫,蔚州人王鼎有與其結識的可能。張仲可,山東東阿人,進士而為鄉(xiāng)先生。蔚州人王鼎《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記:“考滿調高唐尉,蒞事有治效。再調樂壽,遷將仕郎深澤主簿,曹州知事。”高唐、曹州均在山東,蔚州人王鼎曾輾轉山東多地任官,與張仲可有認識的機會。至此,蔚州人王鼎,由祖籍而言,即大名人王鼎也。

        綜上所述,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秘書監(jiān)志》《開州志》的記載,結合原有《錄鬼簿》《南村輟耕錄》《大元欽象大夫提點司天監(jiān)事王公壽藏碑》《故承事郎汴梁通許縣尹王公墓碣銘》的材料,蔚州人王鼎與曲家王和卿身份、籍貫一致,履歷與作品契合,應認定為一人。這一結論的得出,使得王和卿的名號、生卒年、籍貫、身份、履歷得以確定。此外,對于相關作家的研究,也至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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