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古斯塔沃·奧索里奧·德·伊塔(墨西哥)
譯/ 劉雪純(中國)
詩歌是一個空間,但也是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空間的闡述行為。在每次詩的闡述行為中,在每首被寫作、閱讀、吟誦的詩歌中,通過每一個發(fā)音,每一次意義的延展,我們得以驗證闡述與被闡述空間的組成。被闡述的空間是在文本內(nèi)部被設(shè)計、被推動的空間性的思維產(chǎn)物,是一個旨在承擔(dān)詩歌釋義責(zé)任的參照空間。另一方面,闡述空間則略為抽象——也就更復(fù)雜——因為它指的是抒情主體借以建造自己的活動疆域的空間——從哪里眺望,從哪里發(fā)聲——在這個空間里,該主體接受了“詩歌的我” 這一身份。這樣,在兩個空間的交匯處孕育的,正是詩歌的空間性。
接下來,我將對上述內(nèi)容進行概括,我認為,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隨著對一種動人情感的推進,空間的建造成為一種章節(jié)性的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想論證的是,吉狄馬加的詩普遍追求的,是既從闡述空間,又從被闡述空間出發(fā),建造出一個想象空間,這一空間對于推進詩性的情感至關(guān)重要。
為了論證我的觀點,詩作《如果我死了……》是個很好的例子,在此引用如下:
如果我死了
把我送回有著群山的故土
再把我交給火焰
就像我的祖先一樣
在火焰之上:
天空不是虛無的存在
那里有勇士的鎧甲,透明的寶劍
鳥兒的馬鞍,母語的鹽
重返大地的種子,比豹更多的天石還能聽見,風(fēng)吹動
蕎麥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
振翅的太陽,穿過時間的階梯
懸崖上的蜂巢,涌出神的甜蜜
谷粒的河流,星辰隱沒于微小的核心
在火焰之上:
我的靈魂,將開始遠行
對于我,只有在那里——
死亡才是嶄新的開始,灰燼還會燃燒
在那永恒的黃昏彌漫的路上
我的影子,一刻也不會停留
正朝著先輩們走過的路
繼續(xù)往前走,那條路是白色的
而我的名字,還沒有等到光明全部涌入
就已經(jīng)披上了黃金的顏色:閃著光!
在這首詩中,我們能感受到吉狄馬加對祖國的思念,比如,這些詩句從語義學(xué)的角度指向?qū)σ惶幙臻g的建造,抒情主體在死亡后應(yīng)被帶回這一空間:
如果我死了
把我送回有著群山的故土
這些詩行不僅是本詩的開頭,還構(gòu)成了“祖國”田園詩式空間構(gòu)造的開端,由此,文本與一種基于具體空間構(gòu)造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吉狄馬加的文本在這一被闡述空間的建造中,以跨文本的方式接近了墨西哥詩人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José Emilio Pacheco)在他最為著名的詩作之一《嚴重背叛》(Alta traición)中構(gòu)建的理念,或是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中的所言。然而,吉狄馬加在《如果我死了……》中所提出的理念,卻因如下兩個理由而顯出詩意的創(chuàng)新:其一,我們所說的“被闡述的空間”建立在過去的時間中(稍后我們將看到,這使得闡述空間的鞏固成為可能);其二則是由于這一被闡述空間的高度隱喻化的構(gòu)造。
關(guān)于被闡述空間的隱喻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在這些詩句中找到印證:
鳥兒的馬鞍,母語的鹽
重返大地的種子,比豹更多的天石
或是:
振翅的太陽,穿過時間的階梯
懸崖上的蜂巢,涌出神的甜蜜
谷粒的河流,星辰隱沒于微小的核心
在火焰之上:
在這兩段詩句里,旨在調(diào)和隱喻之間搭配關(guān)系的語義學(xué)體系既是“光亮”,又是“自然”;也就是說,在被闡述空間的組成上,這些詩句往往在文本中加入大量與光有關(guān)的元素以及自然內(nèi)部的元素:閃光的鳥,涌出甜蜜的蜂巢,星辰谷粒之河,在夜里閃光的豹。祖國,這一被闡述的空間,魂歸之地,變成了一個閃著光的自然界,使讀者目眩神迷;正如本詩下文所言,這是一處 “不是虛無的存在”的被闡述空間,也就是說,隨著空間達到飽和——既是文本上的,也是語義學(xué)上的——建造一個高度隱喻化的被闡述空間成為可能。這里產(chǎn)生了一個悖論:這一空間又與長久以來與虛無呼應(yīng)的另一空間相連,也就是,死亡:
在那永恒的黃昏彌漫的路上
我的影子,一刻也不會停留
正朝著先輩們走過的路
繼續(xù)往前走……
這樣,吉狄馬加的這首處于被闡述空間的詩歌終于建立起一種自然的、光明的死亡,一種與大自然和祖國相連的復(fù)雜的矛盾修飾法。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獨一無二的祖國。
圍繞闡述的空間,我們首先可以指出,抒情主體的行動與被闡述的空間相距甚遠。也就是說,比起那個基于自身的死亡提出假說的主體,這個在被闡述的空間里更早開始懷念祖國空間的主體,距離這一空間更為遙遠。這使全詩充滿了某種焦慮之情:抒情主體竭力想回到田園詩式的故鄉(xiāng)空間,哪怕僅僅是通過闡述這一行動。因此,這一地點僅僅存在于詩行中,要想回到那里,只有兩條路:通過詩歌本身或通過死亡。
但是,如何才能調(diào)和這兩種空間呢?或許正如吉狄馬加詩中所說的,通過簌簌低語:
還能聽見,風(fēng)吹動
蕎麥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
此處,簌簌聲這一言內(nèi)行為聯(lián)結(jié)起兩個空間。這一闡述行為穿越了麥田,而簌簌低語正是在傳達“被闡述空間”概念的時候,成為闡述行為,這一概念以極低的聲音被傳達,聲音來自言說之地——麥田——抵達那言說著被懷念之物的遙遠之域——正是那片麥田。因此,那個遠離出生地的空間,那處闡述之地,一片離國迢迢的“異鄉(xiāng)”,倍增懷鄉(xiāng)情愫,在回憶里燃起大火。詩中這樣寫道:
對于我,只有在那里——
死亡才是嶄新的開始……
于是,只剩下一條通往“那個地方”的路,那便是闡述,即通過詩歌本身。
總而言之,在吉狄馬加的這首詩——以及他的絕大部分詩歌中——我們能感受到的,是他以一種驚人的方式在詩歌中建立起空間本身。這一全新空間從邊緣向言語靠攏,也就是說,它來自一個在外圍談?wù)撝硪煌鈬摹拔摇保毫硪煌鈬闶潜粦涯畹目臻g,祖國。
吉狄馬加的詩歌以這種方式使從外圍到中心的轉(zhuǎn)變成為可能:在文本的詩意與詩歌閱讀所喚起的生活閱歷間建立聯(lián)系??傊荫R加的詩使讀者不由自主地勾畫出一座橋梁,閱盡大涼山的峰巒谷地,在成都周圍的山嶺上舉目遠眺,再踱步走過瀘州城數(shù)條河流之上的橋梁。除了感受對那個尚未見識過的祖國的懷念,讀者別無他法;他們一邊惶恐不安地欣賞著那獨一無二的死亡的閃光,一邊與畢摩唱誦著,望向深夜里豹的雙眼。
注①:我們從純文本的視角提出“想象空間”這一概念,然而,它與四川、彝族人以及廣泛意義上的諾蘇文化等物理性的參照空間的構(gòu)造也緊密相關(guān),吉狄馬加正是這些空間在詩歌上與文化上重要的參照人物。注②:本詩譯作參見“詩歌圈”(Círculo de poesía),詳見以下鏈接:https://circulodepoesia.com/2018/03/poesia-china-jidi-majia/。系本文作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