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征
【內(nèi)容提要】小成本的三集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以平實的視角聚焦文物修復師這一特殊群體,紀錄故宮大紅門背后稀世文物的修復故事,引發(fā)觀眾強烈情感共鳴。創(chuàng)作者運用各種視聽元素進行敘述、描寫、論證三種話語的呈現(xiàn),并使其在片中有機交織、互為對方服務地運行,進而建構(gòu)文本的意義。
美國電影與文學批評家、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在其關(guān)于敘事修辭學研究的專著中分析了三種不同類型的話語或文本——敘述、描寫、論證。敘事區(qū)別于描寫和論證的獨特性在于它是時間性文本,無論是文本自身的呈現(xiàn)亦或組成情節(jié)的系列事件發(fā)生、發(fā)展,都必須在一定的時間跨度內(nèi)完成。論證通常是運用演繹或歸納的方法合乎邏輯地提出觀點和主張。描寫則表現(xiàn)事物的屬性,小說中的描寫根據(jù)需要可長可短,影視作品中的描寫大多通過聲畫結(jié)合來完成。對于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西摩·查特曼引入了“服務”的術(shù)語,認為它們是相互服務地運行。他以寓言為例,說明敘述如何服務于論證——“寓言在表面形式上是敘事,但很明顯,這一敘事服務于某種‘寓意’,也就是一個論證”。《我在故宮修文物》嫻熟精到地運用了三種話語方式,其娓娓道來的“輕”敘事、細致入微的“精”描寫,充滿哲思的“巧”論證自然地交織銜接、融為一體,各具特色并相互服務,共同完成內(nèi)容的呈現(xiàn)和意義的構(gòu)建。
輕敘事是出現(xiàn)在以80后為主的青年作家、導演、編劇群體中的一種當代文藝美學取向,題材上偏愛日常生活或野史軼聞,形式上自然、接地氣,不追求大場面、大制作。這樣的敘事風格更貼近青年受眾的生活狀態(tài)和接受心理。傳統(tǒng)宏大敘事類型的紀錄片通常視角宏觀、內(nèi)容宏闊、主導話語以講道理的論述為主。輕敘事則反其道而行之,擺脫生硬的說教,從微觀視角關(guān)注普通個體和日常生活,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同以宏大敘事見長的紀錄片不同,《我在故宮修文物》采用“輕敘述”策略展現(xiàn)國寶級文物的前世今生,和文物修復師的手工技藝。
通常,一部影視作品的標題具有多種功能,比如,呼喚讀者、交代信息、給出懸念、代表文本風格等。成功的標題往往是影片風格的標簽。以往歷史題材的紀錄片通常采取仰視回望的視角,仰視歷史、仰視重大事件,視野宏大,風格嚴謹,只見歷史不見當下,難免形成與受眾較大的心理距離?!段以诠蕦m修文物》的片名采用第一人稱,帶有鮮明的口語化特色。它是文物修復師隔著熒屏對觀眾的一聲招呼,自然得象朋友聊天時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令聽者投去好奇和關(guān)注的目光期待下文。
七個字的片名充分交代了文本信息及敘事的主要元素。首先,明確了施動者——“我(文物修復師)”和被動者——“文物”以及動作——“修”,并且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故宮。第一人稱“我”在標題中占據(jù)突出位置,凸顯了當下自我個體的價值,“我”是行為的主體與敘事的核心。對于觀眾而言,第一人稱具有一種帶入感,“我”是故宮的文物修復專家,也是生活中的一個普通人,“我”牽引著觀眾的視線與情感,帶領(lǐng)觀眾一同走進故宮,觸摸塵封的文物與歷史。其次,在這一表述當中,“在故宮”這一介詞結(jié)構(gòu)是作為地點狀語出現(xiàn)的。被視為王權(quán)象征的故宮,不再與帝王和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也不再是關(guān)注的重點,它是“我”的工作單位,是“我”的行為展開的環(huán)境和背景,是消弭了與觀眾距離感的的故宮。再者,片名中將為國寶級文物治病的高大上的修復工作,簡化為一個“修”字,就如同日常生活中修桌椅、修電視機一般稀松平常。這樣的表述將一種深藏于宮廷之內(nèi)不為人知的職業(yè)去神秘化,它只是“我”所做的一份普通工作。但這份工作注定是不平凡的,因為“修”的對象客體是“文物”,它的價值與分量是人所共知的。所以這一標題當中又包含著一種“輕”與“重”的張力,普通的“我”如何完成文物修復工作,成為該片的敘事動力與懸念,并揭示普通匠人鑄造工匠精神的時代主題。
《我在故宮修文物》包含著雙重平行敘事。一是對不同文物修復過程的平行紀錄,二是對文物修復師工作狀態(tài)與生活側(cè)面的平行展示。分段落的、碎片化的平行敘事,形成了一種不疾不緩、張馳結(jié)合的輕敘事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正是與文物修復工作者的職業(yè)特點和生命體驗相契合的,并與觀眾的收視心理期待同步共振。
該片故事的起點源于為紀念故宮博物院建院90周年舉辦文物修復作品展,各項修復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片中將文物修復師比作治病的醫(yī)生,他們可以讓文物起死回生重見天日,從這個意義上說,文物修復過程是“驚心動魄”的。但實際上文物的修復過程是一點一滴、日復一日、波瀾不驚的。比如百寶鑲嵌,用修復師孔艷菊的話說很“摳搜”,各種形狀零零碎碎的嵌片從設計、制作到鑲嵌,不僅要色彩和諧、嚴絲合縫還要具有美感、修舊如舊,這在常人看來是一個非?!罢勰ァ比说穆L過程。因為破損程度不同,每件文物的修復難度和周期各不相同。按照修復工作的正常流程,片中平行展示每件文物的修復進程,包括修復理念、所用材料,遇到的難題及解決辦法,直至那些昔日瑰寶重現(xiàn)本來面目。
在展現(xiàn)文物修復師孜孜以求的工作狀態(tài)的同時,片中的另一條平行敘事線讓觀眾看到了文物修復師真實的日常生活側(cè)面。如,青銅器組組長王有亮在完成工作后還有一件特殊任務——騎著電瓶車去故宮院外抽煙。瓷器組的王五勝在去陳列館搜集唐三彩設計造型歸來的路上,利用短暫的閑暇,像普通游客一般拿起相機在故宮院子里拍照。雖然作為輔線,生活側(cè)面的展現(xiàn)看似閑筆,實則是輕敘事創(chuàng)作思路下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組成,與工作狀態(tài)形成對比映襯。
描寫是敘述在故事敘事線某處的暫停,就如同我們觀光游覽到某一精彩之處要下車作短暫停留一樣。文學作品中精彩的描寫常常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強化對人物或事物狀態(tài)、屬性等信息的接受度。電視作品中,在故事情節(jié)的某一處也可以故意停留或逗留,攝像機如同一雙一覽無余的眼睛,從不同角度、不同距離完成對人與事的呈現(xiàn),同時輔以畫外解說和文字提示,聲畫同步的描寫是全方位、鮮活可感的。
影視作品中對人與物的描寫主要是揭示其性質(zhì)特征,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服務于情節(jié)需要。如果說文物是有生命的,《我在故宮修文物》紀錄的是文物起死回生的過程,運用畫面和聲音不同信道的語言方式展示文物修復前后的巨大變化。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這些國寶精美華貴的雍容,而是被歲月的風刀霜劍無情侵蝕的、殘缺不全的“毀容照”。如第一集開篇由一組全景、中景、近景、特寫組合的交代性鏡頭,描寫待修復的文物萬壽屏。與這組畫面緊密結(jié)合的畫外解說是:“這些積滿灰塵和破損痕跡的屏風,已經(jīng)在故宮的地庫里封存近三百年了。罕見的三米半身長,珍貴的紫檀木邊框,彰顯財富的螺鈿鑲嵌,鑲銅壽字,透露出它的尊貴。” 觀眾通過全景鏡頭清楚地看到文物的輪廓、形狀、顏色,近景和特寫是文物脫漆、開裂、發(fā)霉、蟲蛀的細節(jié)畫面。畫外解說進一步補充視覺以外的信息,包括屏風的年代、長度、材質(zhì)、工藝、來歷等。修復后,三十二面屏風撣掉了歷史的塵埃,帶著遠古的風姿與遺韻在陳列館中對外展出,觀眾隔著玻璃窗神情專注地觀看屏風上的文字與詩文,歷史與現(xiàn)實,文物與人展開跨越時空的交流……《我在故宮修文物》中不惜花費大量時間與鏡頭描寫文物的前世今生,表現(xiàn)其獨特之處及重要價值,進而凸顯文物修復工作對文明傳承的重要意義。
《我在故宮修文物》呈現(xiàn)給觀眾一個不一樣的故宮。在金碧輝煌、瓊樓玉宇的背后是一個褪去了威嚴與神秘的可親近的故宮。雖然片中頻繁出現(xiàn)壽康宮、慈寧宮等故宮宮殿名稱,但鏡頭所聚焦的不是宮殿的飛檐俏壁、雕梁畫棟。西三所,是故宮中一片灰屋頂?shù)乃冢蕦m文??萍疾康霓k公地,聚集著中國最頂級的文物修復專家,一件件破損的文物在這里得以修復完成。跟隨片中的鏡頭,觀眾走進故宮似乎就是進了老北京的四合院兒。平房,老式的門窗,庭院中種植幾顆果樹,樹上掛著鳥籠,籠中蹦跳的小鳥,還有一只貓趴在窗臺上曬太陽……這就是輕敘事策略下片中對故宮的日常化環(huán)境描寫。
《我在故宮修文物》中的多段環(huán)境描寫都令人印象深刻。每天早八點,修復師們上班打卡的時間。此時故宮還沒有對游客開放,安靜得有些異樣。修復師王有亮拿著一大串鑰匙,一一打開七把銅鎖,穿過七道大門,走過七個院落,才能來到辦公地點——西三所。他一邊開鎖進宮,一邊還要吆喝幾聲,并不是害怕宮里鬧鬼,而是跟小動物打個招呼,以免它們出來嚇人。到了辦公地點拿出貓糧喂喂貓,照看一下籠中的小鳥,再澆澆花草綠植,在輕松而平實的狀態(tài)下開始一天的工作。星期一上午閉館時,諾大的太和殿廣場空無一人,年輕的女文物修復師紀東歌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廣場上穿行時,長鏡頭和運動鏡頭紀錄下了這一愜意的場景。工作之余,在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修復師們聚在樹下,搖落樹上的果實,共同收獲與分享,那份悠然和欣喜令人艷羨。庭院里落滿金色果實的故宮,著實撥動著觀眾心中充滿田園詩意的愛與美的旋律。在這樣極富生活氣息的畫面里,故宮不再是威嚴的宮殿,而是日常熟悉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
對于敘事文本來說,人是敘事的核心,本片的主角自然是故宮的文物修復專家。作為影視文本,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與性格是作品成功的關(guān)鍵。不同于故事片中包含正反、主配等多重人物關(guān)系,該片無法利用各種人物間的矛盾沖突和事件反轉(zhuǎn)等戲劇化手法塑造人物形象。但從播出反饋看,片中凸顯職業(yè)特點的人物群像描寫非常成功,該片在電視臺和各網(wǎng)站播出后,王津、屈鋒等文物修復師成了擁有大批粉絲的網(wǎng)紅。
《我在故宮修文物》運用大量特寫鏡頭描寫文物修復師工作時的專注神情、定格文物修復過程中復雜工藝的某一瞬間。比如,該片的片頭創(chuàng)意是一組別具匠心的文物和手的特寫鏡頭。畫面抓取了文物修復過程中手的某一個動作,手握毛筆為瓷碗上釉、手拿棉簽擦拭青銅器、雙手用砂紙打磨木器、用手擰動鐘表的發(fā)條、裱畫、手工鑲嵌玉石、手工打磨漆器……文物修復師使用十八般兵器(有些特制的修復工具生活中沒有見過),一雙巧手如魔術(shù)般讓文物修舊如舊。此外,還運用豐富的特寫鏡頭表現(xiàn)文物修復師工作時心無旁騖的專注神情。比如王津戴著顯微鏡修復鐘表、織繡組的陳楊緙絲、鑲嵌組孔艷菊拼圖般地在木器上鑲嵌細碎的玉石、陶瓷組的竇一村佩戴谷歌眼鏡修復瓷器等等。文物修復師手握價值連城的寶貝,卻能視如平常之物,只以工匠的巧思和技藝,潛心穿越于塵封的歷史,尋覓那些稀世珍寶往日的風姿,撿拾那些遺落在不同時空的碎片,以拼嵌補掇之技功,再續(xù)文物之生命、文化之經(jīng)脈。在這些特寫鏡頭中,文物修復師即是普通的手工匠人,又如同置身江湖之外的絕世高手,于平常之中化朽腐為神奇。
論證是指闡述觀點并加以證明。修辭學區(qū)分了不同的論證方法,主要包括事實論證、推理論證、比喻論證、對比論證等。議論文或演說中常常通過論證達到傳播觀點、說服他人的效果。影像技術(shù)賦予電視視覺屬性,敘事成為其優(yōu)勢,但電視的多信道能力,同樣使其能夠通過聲音信道——畫外音與同期聲,建構(gòu)論證話語。政論性紀錄片、觀點類談話節(jié)目呈現(xiàn)給觀眾的多是觀點明確、邏輯嚴謹?shù)恼撟C結(jié)構(gòu)。而更多的電視節(jié)目則是在敘事與描寫中巧妙地編織著論證話語。怎樣看待歷史文物所蘊含的價值?文物修復師幾十年如一日的執(zhí)著堅守和代際傳承代表著哪些可貴的品質(zhì)和精神?問題的答案即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的主題,其論證過程是通過解說詞、同期聲的靈活運用,水到渠成、不著痕跡地完成的。
“紀錄片反映生活、記錄歷史、傳播知識、反映輿論的作用和審美作用等多種社會功能源自它的視聽形象本性,也源自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意識?!奔o錄片是對客觀事物的真實紀錄,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主觀意識的表達。作為追求紀實風格的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主題表達與論證是隱含在文本中的,針對拍攝選題與對象的特殊性,采用了對比論證的方法。將兩種正反相互對立的事物放在一起比較,會給人留下鮮明而深刻的印象,通過比較結(jié)論不言自明,更有說服力。
文物修復在快節(jié)奏的當代都市是一個特殊的職業(yè),他們的工作狀態(tài),他們對手工技藝的傳承、對事業(yè)執(zhí)著堅守與浮躁、功利化的當下社會形成鮮明的反差。片中通過畫面、解說著力突出古與今、動與靜、經(jīng)濟大潮與文化堅守的對比。如第一集結(jié)尾段的解說:“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院慶展來臨,當我們與各個展廳里這些保有完整品相的文物擦肩而過時,是否知道它們曾歷遍斷裂殘損和精心動魄的修復。文物是過去式,但修復文物是正在進行時。” 片中文物修復師坐大巴車去北京六環(huán)外的工作新址時,一句簡單的解說:“每次從故宮出來,就象從幾百年前穿越回現(xiàn)代社會”。修復師孔艷菊談起初到故宮的感受時說:“以前只知道故宮是一個景點…..穿過宮墻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逼蟹磸痛┎暹@樣的對比,讓觀眾對沉浸故宮深院將文物精雕細琢的修復師們肅然起敬,對工匠精神有了更直觀、更深刻的認識。
說理論證的主要形式是三段論,通過設置大前提(一般性的原則)、小前提(附屬于一般性原則的陳述),推導出結(jié)論(符合一般性原則的特殊化陳述)。同期聲作為紀錄片的重要元素,是參與敘事、表達情感、闡明道理的信息來源?!段以诠蕦m修文物》運用大量人物采訪同期聲,或傳遞客觀信息,或表達主觀思想情感及價值觀念?!段以诠蕦m修文物》第二集中木器組組長屈峰有這樣一段同期聲:“文物其實和人是一樣的,我們過去說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玉就是一塊破石頭,它有什么德性?。康侵袊司湍軓纳厦婵闯龅滦詠怼袊糯酥v究格物,就是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來觀自己。所以古代故宮的這些東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制物的過程中總是要把自己想辦法融到里頭去。很多人一般都認為文物修復工作者把這個文物修好了,所以他有價值,其實不見得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方面,他在修這個文物的過程中,他跟它的交流,他對它的體悟,他已經(jīng)把自己也融到里頭。文物是死的,要文物的目的就是要讓它傳播文化?!?這段話是屈峰長期與文物零距離接觸的深刻體驗和上升到一定哲理層面的思考,實際上是關(guān)于文物價值的三段論。從中國人格物的觀念出發(fā),一切人造物都融入了人的思想與創(chuàng)造,體現(xiàn)著人的價值。文物是它所誕生時代文化的表征,通過修復師修舊如舊的再造而重見天日代表著文化的延續(xù),文物修復工作者的價值在于他們在文化延續(xù)與傳承中所作的貢獻。
紀錄片作為一種客觀紀錄與主觀表達對立統(tǒng)一的電視藝術(shù)形式,無論其以敘事(如人物類、事件類紀錄片)或是以論證(如政論片)為主要文本意圖,都包含著敘事、描寫、論證三種話語形式。三種話語之間是互相服務的關(guān)系,哪種話語占據(jù)主導性結(jié)構(gòu),因具體作品和語境而不同,作品的主題和意義即在三者的融合互動中建構(gòu)。
電視的多信道能力使它可以分別利用視覺信道、聽覺信道同步進行敘述、描寫與論證。在敘事線的某一點停下來,花費時間與筆墨展開描寫是為了交代必要的背景,或者拋出一個懸念以此更好地服務于敘述;一段嚴密完整、無可挑剔的論證為緊隨其后的敘述做一個鋪墊;而一段情節(jié)復雜的敘述則是未來輔助作者進行論證。
對于論證與敘述之間的相互作用,寓言提供了人所共知的例證。伊索寓言《農(nóng)夫與蛇》講述的是農(nóng)夫救了凍僵的蛇反被蛇咬而喪生的故事。通篇敘述是為了服務于論證,告訴人們即使對惡人仁至義盡,他們的邪惡本性也不會改變的道理。紀錄片的真實性使其區(qū)別于寓言,它既是對客觀事物的真實紀錄同時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主觀選擇的結(jié)果。紀錄片的敘事不僅僅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故事,還要賦予故事某種思想、觀點或道理。例如,《我在故宮修文物》第一集中,王津修復鄉(xiāng)村音樂水法鐘是敘述與描寫的重點,當修好的文物如期對外展出的時候,兩段畫外解說起到了深化和升華主題的作用:“修復文物是穿越古今與百年之前的人對話的一種特殊職業(yè)和特殊生命體驗。”“這也是和自己的人生對話的過程,更何況修復的是提醒時間的鐘表?!?這里敘述服務于論證,是論證的必要鋪墊。
“中國人對木頭有著級為特殊的情感?!钤跇淠九?,住在木房子里,在木桌上吃,在木床上睡,棲身從木開始,用木頭造紙,用木頭刻板印刷,栽種、雕琢、培養(yǎng)一個個可造之才?!边@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第二集開篇解說詞,也是一段完整的事實論證。通過木房、木桌、木床的例子,說明中國人對木頭的特殊情感。這段論證在結(jié)構(gòu)上作為敘述的鋪墊,與敘述部分無縫銜接,導入木雕佛像的修復故事。
前文中已經(jīng)總結(jié)了片中關(guān)于文物、故宮和人物的大量的散點式的描寫,除了介紹事物屬性、強化紀錄片的視聽效果、提升紀錄片的藝術(shù)水準和美學價值,也在某種程度上為敘事提供動力。通常描寫從屬、服務于敘述和論證。對于人物豐富、細致、生動的立體化描寫是敘事中塑造人物形象不可或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適當?shù)沫h(huán)境、事物描寫可以作為情緒與情感的支撐,使論證不再是生硬的說教,在娓娓道來中更易為觀眾接受。
大眾文化產(chǎn)品的文本意義是在傳播中實現(xiàn)的,是在讀者(觀眾)與作品的對話及讀者(觀眾)對作品的解讀中產(chǎn)生的。根據(jù)文化學者斯圖亞特.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受眾對于文本的解碼方式有三種:第一種是受眾與文本生產(chǎn)者處于同樣的主導—霸權(quán)地位,“電視觀眾直接從電視新聞廣播或者時事節(jié)目中獲取內(nèi)涵的意義”;第二種受眾處于協(xié)調(diào)的地位,即受眾大部分接受文本的意義,保留部分相對抗的個體化的解讀;第三種是對抗式解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去解碼信息。受眾在多大程度上按照創(chuàng)作者期待的方式去解讀文本中包含的信息和意義,取決于二者是否處于相同或相近的主體地位、情感距離和說理方式?!段以诠蕦m修文物》三重話語的融合互動,有效實現(xiàn)了意義的建構(gòu)。
《我在故宮修文物》的輕敘事策略使創(chuàng)作主體將自身置于普通大眾的位置,從受眾的接受心理出發(fā),去探尋文物修復工作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去認識文物修復師這一普通而又略顯神秘的職業(yè)群體。根據(jù)受眾的心理期待掌控敘事節(jié)奏和情節(jié)密度,反復強化歷史與當下、日常與神秘,嚴謹工作與輕松生活、普通工匠與文物修復大師的對比,激發(fā)了觀眾的興趣點與心理共鳴。將嚴謹、精細甚至枯燥的文物修復過程拍得津津有味甚至引人入勝,得益于主創(chuàng)者在敘述的過程中恰當?shù)剡\用描寫性手法。在敘事的框架中,在描寫的鋪陳下,將論證融入其中,使論證不再是生硬的宣教,而是有感而發(fā)的抒情和詠嘆。第三集以故宮博物院院慶最重頭的石渠寶笈特展為全片收尾,展覽包括隋朝展子虔《游春圖》、唐朝韓滉《五牛圖》、宋朝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修復和臨摹作品。“一代代修復,一代代觀摹,我們的民族性格和審美也由此塑造?!?這樣一段畫外解說,點到為止,一語中的,說出了觀眾心中的所想所感,并上升到理性層面。
《我在故宮修文物》是近年來繼《舌尖上的中國》之后,再創(chuàng)高收視率、高流量和廣受熱議與好評的紀錄片。在缺乏《舌尖上的中國》選題優(yōu)勢的情況下,該片的成功源于其采用了輕敘事、精描寫、巧論證的創(chuàng)作策略。輕敘事指的是以人為本、微觀視角、關(guān)注個體、關(guān)注日常的敘事技巧與風格,這是讓紀錄片擺脫高冷范兒,連接地氣能夠與觀眾對話的一種方式。精描寫作為一種靈活的修辭手法,被用來刻畫事物、塑造人物、展示環(huán)境、營造氛圍、烘托情感。巧論證在敘事與描寫的基礎上闡明主題?!段以诠蕦m修文物》通過三種話語交織融合,打造有溫度、有深度、有高度的藝術(shù)精品,實現(xiàn)了價值傳播與意義構(gòu)建。觀眾在享受視聽盛宴的過程中,首先被文物修復故事所吸引,進而被文物修復師所感動,最終被世代傳承的工匠精神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