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戀春
一
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越來越密集,我就警醒了,在心里說了一聲不好。窗外已經(jīng)很明亮了,對面的房屋清晰可見,雨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的往下掉,掉到樹葉上,就發(fā)出噼噼啪啪無規(guī)律的聲音,掉到地上就無聲無息。久旱的土地,一下就吸收了從天而降的雨水,也吸收了因雨水帶來的濕氣。
我起床坐在陽臺上抽煙。望著眼前的一切。遠處是郁郁蔥蔥的華鎣山,在半山腰上,一團白霧縈繞其間,這霧似乎把華鎣山一割兩半。山的上半部分如仙境,如海市蜃樓,若隱若現(xiàn)的直插云天。在山的下半部分,在朦朧的雨霧中,隱隱約約的可以看見無規(guī)則的一小塊玉米地,或者不規(guī)則的稻田,這樣的看見,是要心去感受了,如果不知道山的特性和山民的耕種習(xí)慣,一眼望去,根本不可能看見山民在群山亂石中開墾出來的一小塊一小塊的坡地。人們根據(jù)山的顏色,就能夠判斷出,是山還是莊稼,或者感知那稻田里的幾個農(nóng)民正在干什么。
陽臺上,媽媽種了很多花草,長得異常茂盛。遠比我家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強多了,我家陽臺也種了幾盆花,全靠用花肥,但是,仍然長得很勉強,根本不像媽媽種的花草,郁郁蔥蔥的不說,仔細看,葉面還帶著露珠,完全就和長在地里的一樣、完全就像風(fēng)餐露宿的山野植物一樣。陽臺還有一個花壇里,種著一些蔥姜蒜,蔥啊蒜苗什么的,有掐過的痕跡。這是媽媽的生活習(xí)慣,需要小佐料時,就在陽臺上隨手掐一點。媽媽經(jīng)常說,過日子嘛,要方便,要簡單。再說,自己種的,吃著放心!此時此刻,雨水順著樓上陽臺的邊沿往下滴,滴在花花草草上,滴在蔥姜蒜上,這些植物的葉子,一時間就顯得更加綠油油的。
我望著這些出神的時候,弟弟也站在了陽臺上。媽媽一直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我從18歲當兵離家后,就基本上很少回自己籍貫上的出生地了。后來,在另外一個城市結(jié)婚、生子,雖然說兩個城市之間,只有4個小時路程,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當然這各種各樣的原因,也是我自己給自己找的理由,就更少回老家了,工作不忙的時候,每年也最多回來一兩次。老家不是有特別的情況,我一般都沒有回去過。有人說我媽,說老黃,你的大兒子就像一個閨女一樣,嫁出去了,一年難得回來一次!每到這個時候,我媽就回答說,他忙!家里也沒有什么事情,喊他回來干什么?因此,媽媽和弟弟家的一切,我基本上都是通過電話了解的。某年,媽媽的眼睛不行了,患了先天性黃斑斷裂,先來我的城市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說,先天性的,沒有辦法做手術(shù),住了幾天,媽媽就回去了。某年,媽媽的腰閃了,在家吃了半個月中藥,才慢慢好轉(zhuǎn)。我作為家里的長子,還真沒有盡到長子的責(zé)任。在電話里,每次媽媽都說家里一切都好,錢也夠用,我就再沒有話了,也就放心了。誰能夠想到,媽媽平時的病痛,根本就沒有讓我知道。
弟弟說,大哥你怎么不多睡一會?我說,聽見雨聲就睡不著了。
弟弟說,你想什么呢?
我說,看這天氣……
弟弟盯著我,沒有明白我意思。說,這天氣很好啊!干旱了這么久,農(nóng)村最需要這樣的雨水了。
其實,我們家除爸爸外,都是農(nóng)民。我是當兵出去離開土地的、妹妹是考學(xué)離開土地的、弟弟是做小生意離開土地的。特別是我,離開土地時間太久,根本不知道農(nóng)事了。
我把煙頭丟進雨里,若有所思的說,今天的事情,會順利吧?
弟弟一下就笑了,說,你擔心這個???雨要下就讓它下吧!來,吃煙!
媽媽也來了,笑著罵我們,你兩兄弟不好好睡覺,在陽臺上吃得烏煙瘴氣的,搞什么名堂?
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我說,媽媽,今天真能來這么多人嗎?
媽媽望著我,不解地反問,你說什么?
二
老家華鎣山一代的風(fēng)俗,老人是要做大壽的。30、40、50、60、70、80、90,這些歲數(shù),是要通知大家來吃酒的。叫生雙滿十。當然,你就是不通知,別人也知道你的生日,農(nóng)村不像城市,鄰里之間都不相往來。農(nóng)村人之間,一個村、甚至一個鄉(xiāng),都有盤根錯節(jié)的親戚關(guān)系。生日都不叫大家吃酒,怎么都說不過去?,F(xiàn)在不比以前了,滿地找吃,就算滿地找吃的日子,生日那天,哪怕是炒一個雞蛋、煮一盆面條、抓一把生花生,也得請大家熱鬧一下。
媽媽在農(nóng)村過完50歲生日的時候,就搬進了城市,和弟弟一家住在了一起。媽媽50歲生日那天,在農(nóng)村老家的院壩里,我們辦了12桌。天氣本來好好的,臨到中午準備吃飯時,突然狂風(fēng)大作。親戚朋友馬上招呼,快搭篷子。于是,很多相鄰就跑回家去,拿來了一大塊塑料布,一陣忙亂后,塑料布硬是把整個院壩都罩住了。四只角被牢牢的綁在樹上和竹林上。由于空間太大,中間還有序的加了不少受力的支撐。等這一切弄好后,剎那間烏云密布,不一會,瓢潑大雨就下來了。
媽媽說,這鬼天氣,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說變就變了?
都說,好??!這雨來的是時候,又可以在玉米地里栽紅苕了。這雨一催,辣椒啊、絲瓜啊、冬瓜啊、茄子啊什么的,見風(fēng)長!
見我媽有點生氣,都勸我媽:“老黃,你生日好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這樣一說,大家一想,還真是這么一回事,你想想,明明是太陽高照的,突然之間就狂風(fēng)大作、又是傾盆大雨的,這要是以迷信的說法來看,如果此時此刻出生一個嬰兒,那么,這個嬰兒以后肯定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每當一個大人物的降生,都會出現(xiàn)天地的異相。比如,大家知道的某個大人物,在他出生的時候,都是烏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的!于是,很多大人物的出生野史,被這些農(nóng)民肆無忌憚的演繹。氣氛突然就空前熱烈了,歡聲笑語不斷。
在暴風(fēng)雨中,媽媽的50壽宴正式開始了。我當時是在部隊工作,請假回去的,還穿著軍裝,因此,很不方便加入他們的討論。我就穿梭在其間,給他們倒酒上菜。
頭頂是嘩嘩的水聲。地上已經(jīng)有水在流淌,然而,這樣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大家吃酒的興趣。老隊長說,看這雨下的,正是時候。劉大漢說,來來,大家喝起!張老五推說,一會雨停了,還要去栽點紅苕,肯定土都喝飽了!老隊長拿了一個雞腿在嘴里啃了一下,白了張老五一眼:“你比領(lǐng)導(dǎo)干部還忙?喊你吃酒你好好吃不就行了,未必,明天再栽紅苕就跑了?”張老五不說話了,左右看看,在尋求支援自己的人。農(nóng)民中,也有勤快和懶惰之分,勤快的農(nóng)民,基本上一年四季都不休息,趕著天色干活,從來不錯過一場好雨的,孫子們天天在家背誦“好雨知時節(jié)……”什么是好雨,久旱逢甘霖就是,已經(jīng)干旱了十來天,土地都干旱得結(jié)殼了,什么農(nóng)作物都種不下去,正在心似貓爪般的盼雨,雨說來就來了。張老五可以肯定,唐老鴨、麻鴨子他們肯定心里也惦記著地里那點活。因為,在這個村里,如今只有他們?nèi)胰耸侨恳揽客恋厣娴模麄儧]有子女外出打工,除了牲畜收入,就是賣糧食的收入。這樣一想,張老五就用眼睛找唐老鴨和麻鴨子。沒有想到,唐老鴨和麻鴨子正在鬧酒,左手端著一個大酒碗,右手拿著一個“鴨子”(調(diào)羹)在空中比劃,逮著人就說,來,我們搞3下!華鎣山一帶喝酒很奇特,大家把喝酒叫吃酒,最先是一土碗老白干,由本桌最有威望的人喝一口后,就遞給下一個,下一個也喝一口后,往下傳,這叫吃轉(zhuǎn)轉(zhuǎn)酒。喝酒過程中,從來沒有誰來監(jiān)督,喝多喝少,全憑自覺。都說,這樣吃酒,如果你只是酩一小口、或者裝著喝了一大口,一看就知道哪個是偷奸耍滑的,他們都卯足勁的吃,不能讓別人認為自己在偷奸?;?。生活緊張那幾年,一碗酒還喝不到第六個,就已經(jīng)空了。后來,一般來說,一碗酒到一桌人的最后一個,剛好喝干!漸漸地,吃酒又有點變化了,還是用大土碗裝酒,不再一口一口的傳著吃,而是每人拿一個調(diào)羹,在碗里去舀酒。這樣,比以前那樣喝酒,似乎要衛(wèi)生一些。每人舀酒的時候,根本不用監(jiān)督,把調(diào)羹舀得滿滿的,一調(diào)羹一口。這樣舀下幾碗后,酒量大的,就開始對舀,一般是3調(diào)羹起,也有的不計調(diào)羹數(shù),一直舀下去,舀得對手不舀為止。唐老鴨和麻鴨子現(xiàn)在就正在找人拼酒。
老隊長再次發(fā)火了:“張老五,你媽的,今天是老黃過生,喊你吃酒,又不是喊你喝農(nóng)藥!”老隊長好像突然的就來了怒氣,大著聲音吼:“你自己是不是忘記了?婆娘得了闌尾炎,不是在柳老師這里借了20塊,現(xiàn)在婆娘恐怕就是一堆骨頭了!”老隊長氣喘吁吁的挨個用筷子點著大伙:“你們說說,你們哪個沒有在柳老師家借過錢應(yīng)急?”我媽媽連忙跑過去,央求老隊長,說:“皇帝死了都要借鐵鍬,哪個不遇著點困難!”又勸道,都十幾年的事情了,再說就不好了。老隊長余怒未消:“我再不說說,可能有些人就要忘本了!”在集體時代,我們這個大隊,只有我爸爸是人民教師,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資,因此,在農(nóng)民面前,我們家就算有錢人家了。農(nóng)民們難免有個大災(zāi)小難的,每到這個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我爸爸媽媽借錢。我爸爸媽媽對農(nóng)民,總是有求必應(yīng)。很多時候,大隊長親自來我家,幫著給村民們借錢。那個時候,老隊長是最有威望的,派誰做什么工?給誰記多少工分?都是老隊長說了算!曾經(jīng),張老五每天都是10分工,就是老隊長決定的?,F(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再沒有集體了,但是,老隊長的威望還在,70多歲了,很少干農(nóng)活了,但是,哪家要斷個理,要拿個主意,都會準備好酒菜,請老隊長來坐坐!如今,老隊長這樣一發(fā)話,張老五就感覺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不好了,也許還得罪了主人家,也許還犯了眾怒。想想,左鄰右舍幾十年,和和睦睦幾十年,那幾斤紅苕未必真比這樣淳樸的鄉(xiāng)情友情還重?你種的是紅苕,又不是種的金子!
張老五就端了酒,對我媽說:“來,老黃,我敬你3下!祝你生日快樂!”
張老五這樣開了頭,唐老鴨,麻鴨子,一個一個的都跟著敬了我媽的酒。
媽媽的50大壽,在狂風(fēng)暴雨中,完成了皆大歡喜的喜慶。
媽媽的60大壽,是在城市里大酒店辦的。媽媽過完50歲生日后,就已經(jīng)隨弟弟一家住在了城市里,爸爸退休后,也進城住在了一起。當然,村里離城也不遠,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媽媽生日那天,我因為確實工作原因,沒有回去。只是當天中午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面,媽媽那邊吵鬧得不行。我又把電話打給弟弟,弟弟大著聲音說,又是狂風(fēng)暴雨的,坐了8桌,正在喝酒!鬧得很,聽不清楚,不說了!
我拿著電話,看著我這個城市,太陽在天空火辣辣的掛著,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鳴叫著,相距并不遠,而天氣,卻完全是兩塊天地。
三
媽媽和弟弟一家搬進城市后,仍然戀戀不舍的是鄉(xiāng)間生活。退休在家的爸爸,每天起來繞著護城河的公園走幾圈,鍛煉一下,就回家吃飯。然后就看看書,去找朋友喝茶聊天,這樣,一天很快就打發(fā)了。媽媽呢?除了買菜煮飯、接接孫子,最多的時間就是再回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基本上與我們沒有了現(xiàn)實意義。我爸爸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逃避家里大地主的身份,跑鄉(xiāng)下當老師的,這里的鄉(xiāng)下,是我們?nèi)置玫某錾?,但不是我們的祖籍。正因為如此,所以,爸爸雖然貴為教師,仍然把這里的農(nóng)民當親人,和媽媽一樣,處處與人為善。只有媽媽是本地人,在這里土生土長幾十年,這里有她的媽媽、姐姐、弟弟。和這里的每個農(nóng)民都能夠沾親帶故。后來,當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和生活后,始終感覺這里不是我的根,處處小心翼翼,謙虛謹慎的活著,才理解爸爸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可能也是我同樣的心情。
按說,外婆去世后,鄉(xiāng)下再沒有了我們的牽掛。頂多,清明節(jié)去掃掃墓就可以了。人們經(jīng)常說,人一闊臉就變,其實不是這樣的,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生活習(xí)慣,城市有城市的生活習(xí)慣,不是闊不闊、變不變的問題。農(nóng)村的客廳叫堂屋,供奉有祖先牌位。有正式待人接客吃飯的大方桌,周圍墻壁上,不是掛著鋤頭鐮刀,就是掛著蓑衣辣椒。城市的客廳,就是電視、茶幾、沙發(fā),看著干凈清爽。一般來說,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很難再適應(yīng)農(nóng)村生活。主要是農(nóng)村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衣服穿在身上,在田間走一趟,就臟了。特別是做飯,農(nóng)村有的人家還燒柴燒煤,一頓飯下來,滿身灰。不像城市里,哪里都是干干凈凈的。
但是,在城市生活得無憂無慮的媽媽,依然時不時的回到農(nóng)村。媽媽沒有工作、沒有多少文化。我一直不明白,那些日子啊、事情啊,她是怎么記住的。比如,她隨口問一句,今天是舊歷多少?我爸爸就去查看日歷,回答她說,7月12!我媽媽就接著說,還有3天,就是劉大漢66歲生日了。村里現(xiàn)在留守的老人,至少還有100多個(小孩子不算),每個人的生日,她都一口準。我也經(jīng)常和媽媽開玩笑,我說,你記得這樣準干什么?媽媽說,到時候好還禮!我再說,天遠地遠的,還啥禮?叫舅舅帶去不久行了?媽媽說,不是你說的那樣簡單!
媽媽說,其實,也不是要還禮?,F(xiàn)在哪個也不缺你那幾十、百把元,關(guān)鍵是人。你去了,大家就覺得你還有那個人緣,你不去,人家就會想,我什么時候得罪人了?當然,還禮也很重要,記得欠誰的,找機會還上,就行了,還禮要親自去,這樣的交往才能長長久久。
媽媽很感嘆,搖著頭說,城市就是這樣,人情淡?。?/p>
經(jīng)常性的,我打電話回去,很多時候,是爸爸接電話,說你媽媽回去了。剛開始,我還不明白“回去了”的意思,城市不是家嗎,還回哪里去?爸爸說,今天是你舅婆婆80歲,她回去吃酒了。爸爸說的舅婆婆,我真沒有任何一點印象。不久,爸爸因食道癌去世了。接電話的就換成了弟弟或者弟媳?;卮鹞业?,都是吃酒去了。
我說,媽媽有高血壓,還去吃啥酒?
弟弟說,走一下也好!
給媽媽買了手機后,我就直接打電話了。我問:“媽,最近身體沒有啥吧?”媽媽說,還是腦殼有點暈、眼睛還是看不大清楚。我感覺她那邊鬧哄哄的,就問,在干什么呢?
媽媽說:“今天是你四孃生,馬上要吃酒了!”
哦,原來媽媽又去鄉(xiāng)下了。那幾天全國各地一直雨水多,我就擔心她的安全。媽媽無所謂的說,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回鄉(xiāng)下吃酒,是媽媽最充實的生活。在家吃過早飯后,溜達一圈,10點左右,就去車站乘車,到了鄉(xiāng)下,剛好11點過,在走一段土路到主人家。這個時候,主人家已經(jīng)開始擺桌子了。一看見我媽媽來了,很多人就圍著擺龍門陣。說我媽媽長胖了,還問家里每個兒女們的情況。接著又擺起某某了,說,得了個什么癌,說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要“交糧本本了”。他們說的某某,轉(zhuǎn)彎抹角的也是媽媽的啥親戚。這樣一來,在吃了這家酒后,媽媽又去那個某某家,住一個晚上,或者吃一頓飯,去表達一個心意。有時候,媽媽回鄉(xiāng)下的時候,說好晚上就回,往往的,回不了。不是主人不讓走,就是另外的親戚非要留。幾天后再回到城里,原來的一身新衣服,也糊滿了泥巴。我問,怎么會這樣呢?媽媽說,別人在下田,也跟著下田了,我又不是城市人,也裝不像,天生就是一個農(nóng)民的命。有一次,和主人一起下田采摘藤藤菜,腳下打滑,把腰閃了幾個月才好。但是她仍然無怨無悔,動不動就“回去了”。
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理解。離開土地,過城市人的生活,是每個人特別是農(nóng)民的愿望。以前,爸爸有一次給媽媽、我、弟妹一起農(nóng)轉(zhuǎn)非的機會。當時,媽媽那個高興啊,逢人就講,似乎馬上就要成為城市人了。把一些農(nóng)具也陸續(xù)的送了人,那段時間,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來我家祝賀。最幸福的是媽媽,她端茶、倒水、炒花生的,忙得不亦樂乎。媽媽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終于要走水泥路了!”
真正離開土地后,而且這么多年了,媽媽為什么還那樣對農(nóng)村情有獨鐘?
一周前,媽媽在電話里說,我70歲你回不回來?我還沒有回答,媽媽就強調(diào),你舅公、你大表哥、你表妹夫、你……都要來。媽媽說的,都是農(nóng)村的親戚。對于離開家鄉(xiāng)30多年的我,要記住這些親戚,確實太難。
我問,是怎么安排的?
媽媽說,就在富豪大酒店辦8桌算了。家里吃也可以,也不是麻煩,就是沒有這么多碗筷!城里人過生日,都是在大酒店,簡單、大氣!不像農(nóng)村,再大的宴席也沒有問題,需要菜、就去地里采摘,需要肉,就殺一頭豬。需要桌椅碗筷,左鄰右舍家的,全部就可以給你搬來!
一聽說8桌,我猶豫了一下,有沒有這么多人來吃?我的擔心是,在城市里,我們沒有什么親戚,也就是10來個,8桌可以坐80人,還需要70來個人,到哪里去找?再說,看電視我了解這個節(jié)氣,農(nóng)村也是比較忙碌的時候。我又問了弟弟,弟弟也沒有把握,因為他在做點小生意,對農(nóng)村也基本上少有來往了,說,媽說怎么就怎么吧!
四
今天是媽媽70大壽。昨天我們就在富豪訂了8桌。定金都交了?,F(xiàn)在,雨下得這樣大,給來吃酒的人肯定帶來不少困難。鄉(xiāng)下進城的班車少,甚至根本不叫班車,沒有時間概念,沒有按時發(fā)車這一說,營運的小中巴都是合伙的,想什么時間開就開,想不開就不開了?;蛟S,這樣的天氣,就根本沒有班車了。我擔心的正是這個。他們沒有住在公路邊,還要走很遠的路到公路攔過路車。
吃過早飯,我就在陽臺上給弟弟商量,看看能不能給大酒店打一個電話,只訂3桌。弟弟看看仍然不斷下著的雨,也在猶豫不決。媽媽一邊把淘米水倒進花盆,一邊回答我:“寬備窄用!”這話我理解。我不說話了。媽媽說,人家來了,沒有坐的地方,站著吃酒嗎?沒有這個道理啊,來的都是客,不一樣對待怎么行?就是浪費也值得,浪費的只是錢,沒有浪費感情!你們就別想這個事情了,該來的自然會來。不是那個人,你就是用轎子都抬不來的!
幾十年城市鄉(xiāng)下的穿梭,媽媽對人情世故已經(jīng)有了哲學(xué)似的思考。待人接物也自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論??纯此f出來的話,都充滿著哲理。我如果再糾纏這個,媽媽肯定不高興了。我基本上是難得回來一次,再蠢也不至于惹她老人家生氣。何況,在今天這個大喜日子,一切以媽媽開心為主。
10點剛過,就有親戚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他們把門拍得砰砰的響,扯著嗓子喊:“老黃,快開門!快開門!”說實話,弟弟的房屋比較大,如果人在臥室或者廚房、廁所這些地方,很難聽見敲門聲,即使房屋再大,這樣理直氣壯的敲門和肆無忌憚的吼聲,也足以告知“我來了!”
媽媽說,快去開門,你羅孃孃他們來了。我連忙就去開門。門口站了6個人,有的背著背篼,背篼里面是剛剛采摘的蔬菜,有茄子、南瓜、冬瓜、辣椒、西紅柿、豇豆。有的提著一只老母雞,還有的提著一筐雞蛋。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還滴著水。感嘆道:“狗日的,雨太大了!蓑衣雨衣都不管用了!”
媽媽趕過來招呼,快進屋!
他們都是穿的水靴,滿靴子的泥巴,在門口站著,不愿意脫下來換成拖鞋。我猜是他們的腳肯定很臭,長期被水靴捂著,連襪子都泡爛了,味道肯定很難聞。還是媽媽理解他們,媽媽大聲說,不換鞋,直接進來就行了。媽媽這一喊,如同大赦令,他們背著背篼就往屋里撞了??匆娢液螅蛔匀坏男α艘幌?,柳老大回來了?
我連忙遞煙,招呼他們坐。他們先是到處看看,才自己找地方坐了,有幾個親戚,不坐沙發(fā),自作主張的坐在了樓梯上。媽媽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拉著我給我介紹,這是誰,這是哪個,這個你喊啥子等等。我一一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說,有好幾年沒有看見你了,長胖了點!中午一定好好吃點酒!不然,都快不認識了。日子過得太快了,你看看,柳老大都有白頭發(fā)了。
媽媽就和每個女客人擺龍門陣,問某某怎么沒有來,對方回答,走不開,孫子要上學(xué)。有的回答,栽了點紅苕,再不栽下去就完了,耽誤不得,我先來了,如果他一會趕著車了,再來!媽媽就不住的說,這雨天,還真是折磨人!都說,這雨下得好啊,農(nóng)村最需要了,又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
又來了幾個客人,家里就有點擁擠了。家也不像家了,到處都是泥水,甚至墻上也有了整塊整塊的黃泥巴。特別是地上,進門玄關(guān)那個位置,簡直就像一塊田土了,有了一指厚的泥漿。
我媽媽說,干脆去大酒店,在那里等!
于是,都朝大酒店去了。他們把帶來的東西擺在客廳,像一座小山,背著空背篼,提著空框子,走得意氣風(fēng)發(fā)。雨仍然在下,且越來越密集。他們就把塑料布什么的遮住頭,蓑衣、雨衣的幾個人頂著,等我們到大酒店的時候,那里早已經(jīng)等了不少人了。除擺開的8桌酒席,周圍放滿了背篼、籮筐。還有幾只雞在那里呱呱叫!雨衣、蓑衣、雨傘在旁邊堆成了山。大酒店已經(jīng)滿地泥水了。
媽媽宣布,大家坐起,吃酒了!
能夠喝酒的就坐在了一桌。安排好大家后,8桌已經(jīng)是坐得滿滿當當?shù)牧恕傞_始吃酒,又來了幾個人。先來的客人就說,劉大漢,怎么才來?你只有喝洗碗湯了。劉大漢也不生氣,說,那我今天就只喝湯!每桌又加了一個人,總算把大家安頓好了。
沒有想到的是,在傾盆大雨的時候,又趕來了10多個人,這樣一來,就麻煩了,連忙商量酒店,再加2桌。于是,先加塞的,又去坐新桌了。劉大漢笑著說,我吃了2桌了!都說,兩桌就要吃兩桌的酒,不然不算!
開始吃酒。仍然是調(diào)羹酒,一碗酒舀不了幾下,又開始倒酒。我作為長子,就帶著弟弟妹妹挨桌敬酒。每桌3調(diào)羹。他們也不勸我。每到一桌,他們都說,你爸爸媽媽這個人啊,在鄉(xiāng)下那么久,可能連一只螞蟻都沒有得罪!莫說今天下雨,就是下刀,我們也要來吃酒!幾調(diào)羹酒下肚,我的頭有點暈乎乎、眼睛就有點模糊了。
吃到后來,就只有10來個人在拼酒了。大家又干脆把這些人拼到一桌。這樣,氣氛就更加熱烈了。有的吃了就走了,不走的,就坐在一邊耍。還有的進城辦點其他事??傊瑳]有事情的,就坐一起喝起來。
張老五說,一晃又是10年了,可惜老隊長不在了,如果他在,這酒吃得更帶勁。唐老鴨說,老隊長罵了你幾十年,你怎么還……張老五說,罵也是為我好!都感嘆,這10年,又走了哪些人。一數(shù),居然走了6個了,長期病怏怏的,反而還在喘氣。都是很突然的就走了,查出來什么癌,果然就挨了,哪個都沒有跑脫!邊吃酒邊談這些,宴席就有了點人生感嘆。麻鴨子說,如果我們這一輩不堅持這樣互相走下去,我們的兒子、孫子輩,可能都互相不認識了!
我就專心的坐下來陪酒。面對這些農(nóng)村親戚,我沒有更多的印象,只知道他們是我爸爸媽媽一輩子的親戚親人,就夠了??粗麄儩M身的泥水,只知道他們是來吃酒的,就夠了??粗鴿M地雞鴨,只知道是他們一顆糧食一顆糧食喂出來的,就夠了??粗鴿M地蔬菜,只知道是剛采摘下來就背來的,就夠了。
我突然心血來潮,我說,我們來喝轉(zhuǎn)轉(zhuǎn)酒怎么樣?
一時間沉默了。我連忙說,在我小時候不會吃酒的時候,感覺你們那樣喝很有意思!一直沒有喝過。
唐老鴨露出一口被葉子煙熏黑的牙齒,看看我,又看看大家。張老五就看劉大漢,劉大漢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整理干凈了一把鼻涕,說,隨便!
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我這樣一個城市人,會和他們這樣吃酒!
兩碗酒還沒有吃完,我就醉了。醉得淚眼婆娑的,不省人事。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9點了。我聽見嘩嘩的聲音,搖搖晃晃的起來一看,媽媽正在打掃屋子,地上的泥土已經(jīng)被規(guī)整到了一塊,有不小的一堆。我問人呢?媽媽說,都要回,留不住,有的吃了夜飯才走的,怕不安全,全部被你弟弟喊車送走了。你弟弟還沒有回來,帶車送最后幾個親戚去了。我看著媽媽,她真是辛苦了,這么晚了還在收拾屋子。我說,讓我來吧!
我就用鐵撮箕去鏟泥土,準備弄下樓去。媽媽說,鏟到花盆里,這泥養(yǎng)花種草啥都好。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媽媽陽臺上的花草長得這樣好了。媽媽催我,你聞聞,還有香味!
我使勁的聞了一下,一股新鮮泥土的味道直逼肺腑,整個房間都充斥著這種味道。這樣的味道,在任何城市都是聞所未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