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蔡 東
最近幾年,我跟家人都不太愿意旅行了。所到之處雖與長居之地風(fēng)物迥然,出行過程中卻有個感覺越來越強烈,接下來要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定制好的,深陷于某種樣式難以掙脫,鏈條式地一環(huán)接著一環(huán)。野地的盡頭,孤山的深處,也活躍著極其職業(yè)化的經(jīng)營者,一顰一笑皆滑熟,所有的步驟清晰明白,閉著眼也能走完流程。我隱隱感到時態(tài)出了問題,人們并不忠實于現(xiàn)在,沒有偶然,沒有即興的元素,多義讓位于確然,未知被已知強行覆蓋。
路上被不停提醒,提醒我正走入一個高度成熟反復(fù)運轉(zhuǎn)的體系中,陌生感越來越稀薄。商業(yè)模式的天經(jīng)地義,那種懶得遮掩的直白和明確,既讓人驚駭,也讓人羞愧。山川草木經(jīng)由多年的馴養(yǎng),神魂恍惚若失,一處處風(fēng)景不光被命名,還要被所謂的傳說故事陳腐而低俗地表達著。
這樣的旅程無法讓人專注,也注定無法提供靈光乍現(xiàn)、物我兩忘的生命瞬間。剛想沉進去好好體會一番,就有一種人工的造作,愣愣地把你從美妙的臨界狀態(tài)中拉出來。后來,腦海里一個詞語漸漸清晰起來,是個流行用語,恰恰也因為流行語特有的輕浮淺陋,用在這里才格外貼切。
套路。驀然驚覺自己身處套路的一剎那,興味全無,真實感也消散了,好像置身于一個經(jīng)不起細看的大片場。套路天然地與誠懇和認真無關(guān),而大抵與平庸聯(lián)袂相伴,套路意味著確定、重復(fù)、省勁兒、無須用心,抄近路,走捷徑,浮皮潦草地在表層上滑動。一個套路化的行業(yè),很難見到認真的人和認真的活計。
回想前人的游記,登山,踏青,訪梅,游園,文字記錄的是隨心隨性、不拘格律的游歷,是人跟世間萬物的無盡情味。山林溪湖,軒榭廊坊,也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姿態(tài)。讀李元陽《清溪三潭記》,“源出山下石間,涌沸為潭。深丈許,明瑩不可藏針。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綠白黑,麗于寶玉,錯如霞綺”,文字之清麗,狀物之傳神,讀來心生愉悅,但真正讓我“出神”的是后面的語句,“才有墜葉到潭面,鳥隨銜去”。第一次讀到這句話,呆呆地坐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周圍的時空消失了,倏忽間仿佛已來到水畔,親眼看著這一幕,葉落,飄墜水面,鳥來,銜葉而去,這是人跟物象心領(lǐng)神會才能“看見”的妙境。描繪潭水是鋪開一幅平面圖,到這里,筆宕了出去,圖畫開始活動,一重又一重次第伸展,它變得深遠了,也變得復(fù)雜和開闊了。樹生長的岸,鳥飛來的天空,風(fēng)景和生靈,靜謐和跳脫,納進了平實而富有神性的只字片言中。而圖景對面的那位游人,松弛,心定,安住于那一刻,即使隔著千里再加上百年,我依然能體悟到他的心境。
從一個套路匆忙趕往另一個套路的行程,來不及跟山水互生情愫,也不太可能沉浸到幽渺的秘境中。路上遇到的人,往往極其精明理性,并且不憚于暴露冷漠,精于毫無緩沖的急停,一轉(zhuǎn)身便是沒有下文的兩訖的干脆。我心里明白于其不過是一份營生,但對于那新鮮寒涼的茬口,那驀然出現(xiàn)的大片空白,還是很難馬上接受和適應(yīng)。
不期然地,在本以為尋常的一次文學(xué)采風(fēng)中,卻感受到對方情感的注入,體驗到盤桓流連的人情味兒,也了解到認真做產(chǎn)品的難度,做實業(yè),的確沒有無緣無故的成功。
東阿離我老家不遠,這個地名從小聽到大,僅限于聽說,去年的秋末冬初,才總算有機會來這里看看。到了東阿,先見到東阿阿膠股份有限公司的馬淑敏女士,也許是因為她的熱情實在,見面后不覺得生疏,又加上她工作之余也寫小說,話題就更多了。此后的幾天,也時時能感受到同行的工作人員的周到細致。對企業(yè)來說,組織類似的作家采風(fēng)想必不是頭一回了,但相處下來,感覺組織方一點兒也不疲沓,氣氛始終和樂,也沒有走過場的感覺,他們尊重此時此刻,身心真正地處在此時此刻的相遇和交流中,自然而然地投入情感。后來過了很久,我還會回想起在東阿的那幾日,覺得是值得記住和可堪重溫的一段經(jīng)歷。
除了定好的幾處參觀地點,采風(fēng)過程中亦有閑筆和分岔。聊天時我們才知道曹植葬于東阿城南,見大家都有興趣,便臨時安排去拜謁曹植墓。那天早晨,空氣有些清寒,我從側(cè)門進入,發(fā)現(xiàn)墓園倚著平原地區(qū)低矮的山而建,遍植松樹,辟邪、石馬等雕像列于石板路的兩側(cè),園中幾座亭子里放著幾塊殘碑,其中一座亭子似乎有些年月了,頂上瓦片縫隙間長出一把把細瘦的蒿草,風(fēng)吹過來,搖搖蕩蕩的。墓園里人不多,清靜中有些寥落,作為埋骨之地是正相宜的。來曹植墓之前,我才意識到此前從沒想過曹植死后的去處,好像他這般的仙才,只會讓人記得他的年輕,他的放曠,以及不懼時光流逝的星辰般的詩文。
接下來的生產(chǎn)區(qū)參觀相當于入正題,剛進去時有些恍惚,隔著透明玻璃,看到里面設(shè)計極簡,色調(diào)上白色為主,各種儀器和閃爍的電子屏,像電影大片里的高科技實驗室,跟自己想象的中醫(yī)藥“古風(fēng)”制作方式完全不同。從產(chǎn)品上講,我很喜歡阿膠糕系列,外觀設(shè)計有美感,配的幾個小布包用料講究有情致,也含著一份體貼的心思,里面的糕點美不美容不知道,總歸是美味的,香甜可口。
一路走下來,能體會到他們盛名之下依然愿意用心的純粹和赤誠,并不容易,這意味著情感和心力更多的付出。雖有傳統(tǒng)可以依傍,名聲可以仗恃,但總有人不接受套路的誘惑,深知這誘惑背后是對創(chuàng)造力的禁錮,做一件事可以老于世故,只追求輕松流暢無難度,也可以沖開已有經(jīng)驗去找尋其他的可能。
萬事萬物相通,這大概也是真正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跟“流水線”俗手的差別所在,有些文字和電影,看完會有一個感覺;感覺是機器寫的、機器編劇的,敷衍成篇,似曾相識,沒有打動人的細節(jié),絲毫感受不到人的智慧和情感的力量??吹倪^程中沒有會心了然的笑,更不會有眼睛濕潤,呼吸驟停,無法言語,既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在活著,又恍然無我的美妙體驗了??傆X得,不管構(gòu)思和具體書寫之間的鴻溝有多深,不管最終成品如何,至少在創(chuàng)作之初要有突破程式的追求。
所謂的通俗文學(xué),看似情節(jié)老套、類型化傾向嚴重,但天賦、藝術(shù)自覺加上苦心孤詣,依然能在行文中創(chuàng)造性地逃脫程式的落網(wǎng),躍升到另一重境界。高中時讀的《射雕英雄傳》,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鐵掌峰頂?shù)哪莻€章節(jié),我被金庸的處理方式深深震撼過。
黃蓉托大被裘千仞所傷,郭靖抱著她飛奔到峰頂?shù)慕刂袝罕?,查看之下傷勢嚴重,此時鐵掌幫眾舉著火把在山腰叫罵,洞內(nèi)偏又遇上狡詐的裘千丈,四處無路可逃,情勢詭譎危機,讓人揪心。不料接下去金庸是這樣寫的:郭靖進洞內(nèi)探看,發(fā)現(xiàn)木盒拿到外室,見盒里是岳飛留下的兩本冊子,黃蓉讓他讀一段來聽,于是在如此危急的時刻,郭靖朗聲讀起《五岳祠盟記》,原文寫道:“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甚是動聽?!苯又猪槾巫x了岳飛的《小重山》《題翠光寺》幾首詩詞,這會兒鐵掌幫眾仍喊聲不絕,緊逼不已,郭靖讓黃蓉枕在腿上,讀完“潭水寒生月,松風(fēng)夜帶秋”這般的詩句,兩人在松柴火光中靜靜依偎,說著話。
讀到這里時,我愣住了,不再往下讀,好像不再關(guān)心二人怎么脫險,覺得那不是很重要緊迫的事情了,我只想在這微妙至深的情境中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震撼我的,不僅僅是韻味的復(fù)雜、收放的自如、節(jié)奏感的精妙、手法上的高明,而是險境中這個畫面本身所包孕的飛揚而奇異的詩意。那種別致的意趣,感染我的是生命的天真淡然,是作者本身秉有并賦予人物的小孩心性和少年意氣,真正讓意境得以誕生的,也恰恰是這些元素。
讀書好就好在常會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和創(chuàng)作者遙相感應(yīng),精神上狂喜、如癡如醉,領(lǐng)悟后清明澄澈,雖短暫易逝,卻刻骨難忘。一年一年每次重讀“射雕”,我依然覺得這一章很動人,并為年少時便遇上這樣不落窠臼的作家而對生活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