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 / 著
別介意我在小鎮(zhèn)上過于沉默、寡言
我的辦公室有兩個窗子,一個正對著街道
另一個朝向花圃。我喜歡站在窗邊發(fā)呆
有時我默默看著行人和車輛不停地來回穿梭
有時我也會耐心看一朵木樨如何緩緩地飄落
其實更多的時候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只是在想
著一件事。
我斷定我不是一個智者,我只是像一棵樹
一不小心就模仿了它孤獨的站立
我固執(zhí)地愛著小鎮(zhèn)上的兩種事物:
長途汽車站和穿墨綠制服的郵差
那些藍(lán)色的綠色的大巴車就像船只
把流水一樣的人群運來又分開
我記得在帶湖車站,我手足無措地
目睹過十五輛大巴車緩緩
消失在路的盡頭,駛向無法看見的天邊。
而郵差每天都會給我送來報紙、書籍
信件,每次觸摸著它們我都會覺得是那走失的人
在回來……
小鎮(zhèn)的郊外,有一個橘園,一面山坡那么大
我記得那次豐收大年,一面山坡的橘子都賣不出去
一面山坡的橘子不像那些橘農(nóng)沮喪和絕望
它們在風(fēng)中心平氣和地靜靜腐爛
橘子紅了的秋天,我總是長時間地在那里流連
但我不會摻和到那些來采摘的人群中去
我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在諦聽,人群散去后的寂靜
有一點點神秘和疼
有一些新鮮的事物在發(fā)生著
草地上那些紫色的野花一夜之間就豐盈起來
水靈靈的,嫩生生的,讓人莫名地喜悅和感動
我知道我還能深深眷戀,生活和它水底冒上來的氣泡
我相信命運空蕩蕩的袖管里會在某一天
突然伸出一只手,五個手指有力骨節(jié)清晰
你聽,它戰(zhàn)栗的嗓音在語無倫次地說:
嗨,你好,你好,命運的左手和右手
五條大路通向藍(lán)色的汪洋和夢境
五個理想的波浪的琴鍵,我久久親吻它
像拆一架老舊的機器,一個零件和很多零件
我和它互相拆散,互不重組
我用將近四十年的時間來走向這種蒼老和潰散
終于可以安靜下來,聽一聽身體某處的鐘聲
仿佛一些死而復(fù)活的鳥,開始新的鳴唱
院子里的那棵橙樹春天的時候雪白的橙花
都會把夢境壓彎
但現(xiàn)在它已掛果,只有孤獨的一個
正由青轉(zhuǎn)黃。秋色撩人呵
我身體秘密匣子里走出一只無辜的狐
從夢里驚醒的時候,小鎮(zhèn)已經(jīng)陷入塵世巨大的安寧
我的孩子小小的臉那么紅潤,他蜷曲著身子拱向我
昨晚凌晨三點,隔壁傳來一個新生嬰兒的啼哭聲
純凈、飽滿,我的心竟?jié)M含著無法言語的歡喜
我常在夜晚起身,看書,寫字,偶爾隔窗看夜空
倘若沒有月光,我會在黑暗中摸索,有一點陌生和驚異
我摸到我軀體里一粒埋藏多年的星宿,正緩步踱出
天氣晴好,我就帶孩子去森林公園爬山
那山有個好聽的名字:云碧峰
到峰頂可一覽信江如一匹白馬西去
走在覆著薄薄青苔的木階梯上,我會有些恍惚
松木和落葉的氣味會讓我忍不住俯下身去
半山腰有個寺廟,我總是繞過它
當(dāng)我停下腳步時,我就會聽到山頂傳來誦讀聲
好像是寺廟的銅鐘在敲,穿越了人間虛無的煙火
讓我試著贊美衰老吧,把臉貼在時光鋒利的鏡面上
“暮年的寫作包括愛,更值得信任和期待”
翅膀丟棄了還剩下兩耳呼呼的風(fēng)聲,在往我心里刮
如果到八十歲生日的那天,我會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我遇見一個鮮花店、幼兒園,我還將遇見
一支喪葬的隊伍,生和死,兩支火把在交替
我想向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坦言一次:
是的,我曾經(jīng)愛過。
一輪滿月就要揳進(jìn)我中年裂開的骨縫里
若是春燕再來,請帶我回到葉塢
回到不會疼痛的童年?;氐嚼婊ㄩ_滿的山坳
讓我停在那里,含淚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