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因為最近一段時間事務繁忙的緣故,我先后兩次對王咸小說集的閱讀,都是在匆匆忙忙的旅行途中。至今猶記,當我第二次讀完其中的《鄰居》一篇的時候,正是在距離地面將近萬米的高空之上,是在從太原飛往南京的途中。那一次,當我不無艱難地終于從文本中掙扎出來的時候,頭腦里無論如何都驅之不去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小說敘述者“我”的鄰居老馬夜晚在陽臺上拉奏二胡時的情景:“鄉(xiāng)間的夜晚安靜,二胡的樂音顯得非常清亮。他一拉,常常一兩個小時,拉得夜涼如水?!薄耙箾鋈缢北臼且粋€常用的成語,但到了王咸的筆下,卻把這“夜涼如水”與老馬拉奏著的二胡聯系在了一起。這樣一來,給讀者的一種突出感覺就是,這“夜涼如水”的感覺,其實是老馬的二胡給拉奏出來的。既然“夜涼如水”與人物主體發(fā)生了關系,那么,這“夜涼如水”就不再僅僅只是在形容鄉(xiāng)間夜晚的沉靜,而似乎更是在傳達作家王咸的一種生命感受。王咸竟然能夠以如此冷靜沉穩(wěn)的筆觸以一種節(jié)制、內斂的方式將小說作品經營到“夜涼如水”的境地。唯其如此,當我在萬米高空合上書頁的時候,才會一時間生出不知道置身于何處的茫然感覺來。
早在1987年,批評家李慶西曾經為作家李銳的系列短篇小說《厚土》寫下過這樣的批評文字:“其實李銳有自己的特點。這個特點不在一般評論家眼界中的深度和廣度。《厚土》固然有深度,卻并未以深度而獨領風騷。我讀《厚土》,感覺到有一種別的東西。我想,這跟作家觀照世界的視角有關。同樣是對國民性的省察與批判,李銳筆下這個鄉(xiāng)土社會的構造確有它的獨到之處?!蹦敲?,李銳的獨到之處究竟何在呢?“對于一切可能存在的矛盾沖突,作者采用了一種緩解手法,從未使故事發(fā)展到所謂應該達到的某種高潮,因而使讀者因既往的閱讀經驗提示而產生的期待一再落空。這種反懸念處理的效果不錯。從這些方面看,《厚土》完全是現代敘事風格。它大膽摒棄了那種小題大作的花俏的戲劇程式,而代之以沉靜、冷峻的現實主義態(tài)度。作者有意不展開矛盾沖突,并不是在回避矛盾,他讓我們看到一幅矛盾自生自滅的畫卷。窩囊漢子腳下這片古老大地正是在矛盾的自生自滅中保持著固有的沉寂。這里展示的人生世相足以使人心靈顫栗,卻又使人欲哭無淚。我們看到的正是一種矛盾緩解和生命窒息的過程。”“結構作為一種方法,無疑表示著作者對
王咸竟然能夠以如此冷靜沉穩(wěn)的筆觸以一種節(jié)制、內斂的方式將小說作品經營到“夜涼如水”的境地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尤其是作者熟識的呂梁山區(qū))和農民心理的某些基本看法。在作者眼光里,歷史發(fā)展之緩慢不但表現為物質形態(tài)的固著,更深一層看在于農民心理的停滯狀態(tài)。這就是《看山》中所說:‘山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木然著,永遠不會和昨天有什么不同,也永遠不會和明天有什么不同?!睂ν跸绦≌f集《去海拉爾》的閱讀,所迅速勾起的,正是我對李慶西當年這段批評文字的深刻記憶。倘若說,李銳寫作《厚土》的獨到之處乃在于一種“反懸念”的“緩解手法”的運用,倘若說,“《厚土》完全是現代敘事風格。它大膽摒棄了那種小題大作的花俏的戲劇程式,而代之以沉靜、冷峻的現實主義態(tài)度”,那么,同樣深諳現代小說技法的王咸,在這一方面,就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相比較而言,如果說李銳的《厚土》中尚且有呂梁山民生存苦難的顯豁存在,那么,到了王咸的這部《去海拉爾》中,為作者所諦視表現著的現代人各不相同的艱難精神困境就更為不動聲色,也更為內在化了。
如果說李銳的《厚土》中尚且有呂梁山民生存苦難的顯豁存在,那么,到了王咸的這部《去海拉爾》中,為作者所諦視表現著的現代人各不相同的艱難精神困境就更為不動聲色,也更為內在化了
被收入集中的中短篇小說一共七篇,其中,除了最后一篇《去買一瓶消毒水》之外,另外的六篇全部采用了有敘述者“我”現身的第一人稱主觀參與敘事模式。由此可見,作者王咸對于這種敘事模式不僅情有獨鐘,而且更關鍵的是頗有心得。依照我的理解,這種心得恐怕主要體現為作家巧妙地利用第一人稱的限制性特征而真正做到了使冰山的七分之六都非常成功地隱藏在了海平面之下。比如《盲道》一篇,借一家文學雜志編輯“我”的視角來敘述一位名叫小安的來自于邊疆地區(qū)的文學青年的故事。從表面上看,小安只是一位堅信理想的文學青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王老師,我的小說寫的都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情,有實際生活做基礎,不是胡編亂造,我相信我寫的東西別人都不會寫的嘛。我最喜歡的作家是路遙,他為農村人吶喊,現在的作家都不這樣寫了。我想請你幫我發(fā)表,我想發(fā)表以后肯定會產生很大的反響嘛……”小安一個人懷揣著熾熱的文學理想,大老遠地跑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作品發(fā)表不了不說,由于盤纏不足的緣故,就連住宿也成了大問題。萬般無奈之下,小安只好求助于萍水相逢的“我”。正好“我”和妻子蘇云,住在郊區(qū)的一座農家院子里,有三上三下的房間,無論如何都找不出拒絕小安的理由來。文學青年小安,就這樣“悍然”侵入到了“我”與蘇云的日常生活中。問題在于,小安雖然早已入住“我”家多日,但卻并沒有如他自己所言,在上海找到一份臨時工作。盡管“我”一直暗暗替他著急,但小安自己卻仍然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淡定模樣:“換了我可能精神都要抑郁了,但是小安好像還是沒事人一樣,住在我家仿佛是住在老熟人家里一樣,一點也不見外?!标P鍵的問題是,雖然小安不把自己當外人,但時間一長,他的存在卻對“我”與蘇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實質性的侵擾。以至于,某一天,實在不堪其擾的蘇云,竟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來:“要是小安悄悄地把我們兩個殺掉怎么辦?”盡管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但這一感覺的生出,卻說明小安的存在對于“我”們,顯然已經形成了極大的壓迫性:“但是自從蘇云說出這種感覺以后,我們兩個的生活也不自覺地發(fā)生了一點變化,即使在樓上,我們生活得也很嚴肅,甚至睡覺的姿勢也一本正經的……”當“我”和蘇云連睡覺的姿勢都被迫發(fā)生改變的時候,小安那看似無形的“侵略性”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既然自己的生活如此嚴重地被侵擾,“我”就只能出面與小安進行正面交涉了。但也正是在這次被迫交涉的過程中,“我”卻發(fā)現了小安的不簡單。按照小安此前的說法,他這次出遠門不僅只帶了五百元錢,而且這五百元錢中的絕大部分也早已在他入住“我”的農家院子之前花掉了。但這一次,他卻又說,自己為了在上海找到工作,竟然給一家公司交了二百元押金。小安的如此一種說法,過了好長時間才讓“我”緩過神來:“我從車站接他回來的時候,他就說身上只剩一百塊錢了,他怎么現在還能交‘二百塊錢’押金?”小說是細節(jié)的藝術,僅只是通過這一個細節(jié),王咸便寫出了小安性格中狡黠一面的存在。到這個時候,即使是小安此前對于文學那樣一種無條件的熱忱,也一下子令人懷疑起來。借助于這一細節(jié),王咸一方面徹底破除了我們對小安此前建立起來的全部信任,另一方面,卻也使本來看似清澈見底的文學青年小安的性格開始變得曖昧不明起來。唯其如此,“我”才會對小安形成這樣的一種判斷:“我心里又暗暗吃了一驚,小安確實是個神秘的人物,你說他講的話全無實據吧,他又有影子可捉。如果你真信他的話吧,那就等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p>
小說是細節(jié)的藝術,僅只是通過這一個細節(jié),王咸便寫出了小安性格中狡黠一面的存在
信任也罷,不信任也罷,到最后,在因為討要押金問題不期然地與中介公司發(fā)生沖突后,小安終于決定要離開上海打道回府了。對于小安的終于決定離開,早已煩惱不已的“我”和蘇云,自然求之不得。讓他們始料未及的一點是,在他們慨然提供給小安一千塊錢之后,小安竟然再一次如法炮制地送給“我”們倆一枚古幣,要求“我”先幫他收起來,因為他總是“東顛西跑,帶在身邊也不保險嘛”。到后來,經過一位略通古幣的鄰居的鑒定,這枚古幣果然是偽造的假幣。但就在蘇云因為這次鑒定很不高興的時候,卻突然收到了小安的一封道歉信。在信中,小安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說他年輕時不懂事,為了生存,不免使用了一些計謀,請兩位老師海涵”。與此同時,小安也表示,自己要盡快趕到上海,不僅取回那枚假幣,而且還要連本帶利歸還借款共計二千元。然而,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一直到終篇為止,這位信誓旦旦的小安,也都沒有再回到上海來。到最后,面對著如此一位多少有點神秘莫測的小安,蘇云發(fā)出的竟然是一種“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無奈感慨。至關重要處在于,小安到底是一位滿懷虔誠的文學青年,抑或還是一位頗有一點小九九的混世者,敘述者“我”到最后也沒有做出明確的交代。不僅如此,在通篇小說的敘述過程中,敘述者“我”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特別克制的敘事姿態(tài)。是耶非耶,敘述者不僅不做任何主觀評價,而且,就連敘述者的情緒起伏,在敘述過程中也沒有明顯的流露。由此可見,作家王咸的敘事意圖,毫無疑問就是要將小安這樣一位人物形象的生存與精神狀態(tài)盡可能客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另外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在主要描寫塑造小安這一人物形象的同時,王咸雖然只是稍加勾勒,只是順便的寥寥數筆,但老政這樣一位一方面恪盡職守另一方面卻又總是牢騷滿腹的新疆回滬人員形象卻已經躍然紙上了。尤其不容忽視的是,門房老政之所以要刻意地將來自于邊疆地區(qū)的文學青年小安引薦給敘述者“我”,從根本上說,乃是因為他們倆雖然也屬萍水相逢,但卻很顯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彼此之間特別惺惺相惜的緣故。能夠在不經意間將如此一種人性奧妙揭示出來,所充分見出的,正是王咸那樣一種可謂是“四兩撥千斤”的藝術功力。
與《盲道》相類似,另一篇小說《去海拉爾》也以人物形象看似隨意的點染塑造而引人注目。海拉爾,是遠在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的一個區(qū),離主人公李朝常年居住的上海,可以說有上千里之遙。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去海拉爾”,大概是因為小說所描寫的一次聚會上,有人要求李朝講一下那個坐火車去海拉爾的故事,但李朝卻根本就沒有講這個故事,他只是多少帶有一點呼應意味地說到:“太好了,太好了,我們都去海拉爾?!背酥?,小說與海拉爾再無任何一點聯系。依照我的理解,王咸這篇小說的主要意圖,恐怕就是要刻畫塑造李朝這樣一位性格有點怪異、命運遭際也比較奇特的詩人形象。正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李朝正式登場之前,便在MSN中一語驚人。他首先表示:“感覺整個生活都被劫持了?!碑斉笥寻鼐o接著強調“你覺得生活被劫持了,你可以反抗啊”的時候,他更加睿智的一種回答是:“反抗正好是被劫持的證明呀?!睂嶋H上,僅只是通過李朝的這一句“被劫持”,王咸就已經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國人某種普遍的生存與精神困境。對于此種難以名狀的“被劫持”狀態(tài),現實生活中的你我他,其實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感受與體驗。某種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整篇《去海拉爾》就在通過李朝日常生活的冷靜書寫,展示著他這種“被劫持”的生存與精神狀態(tài)。作為一篇以“去情節(jié)化”為主要特質的小說作品,這篇《去海拉爾》的故事框架其實極其簡單。概而言之,小說不過講述了在一個暴風雨突襲的一天,敘述者“我”以及同事艾特,與詩人李朝在一家咖啡館一場沒有任何先驗指向的無主題敘談而已。這一過程中,一方面通過對往事的追憶,另一方面借助于李朝的“自我坦白”,一位個性奇特的詩人形象,也就不無鮮活地出現在了讀者面前。首先,是李朝詩歌與其本人形象之間的巨大反差。李朝的詩歌充滿玄奧色彩。雖然每個字都認識,詞也都很熟悉,但這些字詞一旦被李朝組合在一起,卻讓人“如墜迷宮”,從根本上“出離了漢語的意蘊”。然而,李朝這個人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卻是一副“體育老師”的模樣:“我看到的‘李朝’活脫脫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體育老師,肩寬背厚,脖頸粗短,結實得像一頭公牛。個頭不算很高,卻很給人大塊頭和兇悍的感覺?!币勒粘@恚绱艘粋€“五大三粗”者,怎么都不可能寫出玄奧的詩歌作品來。正因為如此,在“我”的感覺中:“這樣粗壯的人,那樣玄奧的詩,我總要用力扳一下軌才能將二者接起來?!逼浯?,是李朝竟然有過蹲看守所的經歷。盡管敘述者一直沒有交代詩人李朝究竟為什么被關進了看守所,但他的進入看守所卻的確帶有突出的荒誕色彩。先是“某個下午,他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路上,兩個國安截住了他,把他帶到肇嘉浜路上的一個賓館里聊天……”然后,李朝便被迫開始了自己長達五個月之久的看守所生涯。帶有突出吊詭色彩的一點是,等到被釋放的那一天,還是那兩位國安,還是在同一個賓館里,他不僅理了發(fā),洗了澡,而且還被送了一套合時令的衣服。以至于,“他從賓館出來的時候,‘好像打了個盹兒,感覺朋友還在約定的地方等著我一樣”。第三,身為詩人的李朝,竟然有過養(yǎng)豬的經歷。用李朝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個朋友,也寫詩,圈了塊地,一直沒搞定,沒法蓋房子,正趕上豬肉價格暴漲,就開始就地養(yǎng)豬,拉我入伙?!本瓦@樣,李朝不僅參與了養(yǎng)豬,而且還買了十幾本養(yǎng)豬的書。另外一點不容忽略的是,就在他們三人這次咖啡館長談前不久,李朝竟然因為對一位美女的迷戀而差一點惹上了一場牢獄之災。因為迷戀這位陌生美女,李朝便把她故意遺落的一個紙袋子拎到了大巴的行李箱里。沒想到,紙袋子里裝著的,竟然是三只手機外加一塊非同一般的石頭。為此,曾經有過看守所經歷的李朝不僅被警察傳訊,而且還被要求必須使自己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處于開機的狀態(tài)。正因為面臨著這樣一種可能性的牢獄之災,所以,李朝才會期盼一場大洪水的不期而至。事實上,也正是李朝擁有這先后兩次與警察打交道的經歷,所以,他在敘談過程中所特別講述的蘇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故事才格外顯得耐人尋味:“曼德爾斯塔姆寫了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被流放,在流放地幾乎陷入瘋狂,整夜睡不著覺,后來跳樓自殺,沒死成,結果倒平靜下來了。他有一句詩,‘縱身一跳,我又置身理性’,講的大概就是你這種感覺,而且也沒有再自殺過。”很大程度上說,曼德爾斯塔姆與李朝之間所形成的,乃是一種彼此互為注腳的同構關系。
縱身一跳,我又置身理性
只要細加辨析,我們就可以發(fā)現,王咸的小說事實上由兩種類型構成。一種是《盲道》與《去海拉爾》,主要圍繞一個人物來結構故事,可以說是以“人”為主的一種小說類型。另一種則典型如《回鄉(xiāng)記》和《鄰居》,雖然人物在其中也不能說不重要,但相對于前一種類型,這一類型的小說卻似乎更偏重于“故事”的講述。正如小說標題所示,《回鄉(xiāng)記》記述的,是“我”和妻子阿米攜帶兒子小原一次回鄉(xiāng)探親的經歷。一般的此類題材小說,要么大肆地渲染苦難,要么不無矯情地抒發(fā)所謂的“鄉(xiāng)愁”。王咸的特出處,就在于他以非??酥苾葦康墓P調,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記述了“我”的一次回鄉(xiāng)之旅。首先,是關于回不回鄉(xiāng)的糾結。雖然母親曾經數次打電話催促,但“我”們一家三口卻一直無法成行。由此牽扯而出的,就是年僅三歲的兒子小原的身體問題:“過了五一節(jié),小原三歲了。會走路,會叫爸爸媽媽,哥哥有時候能叫出來。其他還不行。我們覺得可以回去了?!薄八瓷先ブ皇前l(fā)育晚,看不出其他。如果五歲了,他還是那樣,那就遮不住了。那是有可能的?!标P鍵的一點是,文本中雖然做出了多種暗示,但小原到底患了什么疾病,敘述者卻始終都沒有給出過明確的交代。比如,“大哥知道情況?;丶抑?,我跟他商量過,是不是要告訴老人。大哥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別說了?!痹俦热?,“我”們一家回鄉(xiāng)后,老同學趙勝曾經熱情地帶著“我”去找當地一位老太太去算命,盡管他非常清楚小原的病是器質性的。沒想到,老太太費盡心機地算了一番,得出的結論卻非常無奈:“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吐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她對趙勝說:‘不行,這個病咱看不了。不在這個范圍?!彪m然這兩個細節(jié)都明顯指向了小原的病,但敘述者卻一直沒有道出這種疾病的真相。與此緊密相關的,是敘述者借趙勝之口講出的一段話:“這個世界它存在著,有很多事不是我們的理性能完全理解的。有些方面科學家可能不如一個沒文化的人知道得多?!蹦撤N意義上,小原的疾病真相,或許就可以被歸之于這類無法用理性完全解釋的范疇之內。如果說以小原的病為核心的“我”一家三口回鄉(xiāng)可以被看作小說的一條結構線索的話,那么,身在故鄉(xiāng)的父母他們的生活狀況,就很顯然構成了另外的一條?!拔摇眰儎偟郊议T口,就發(fā)現“父親、母親還有大嫂都在路口等著?!比缓?,就是父母他們走路的神態(tài)白描:“兩個人都蹣跚著走。父親因為是中過風,一只腳有點跛。母親就是因為老了,已經像我小時候見過的姥姥了。我覺得她想跟上我們,努著勁兒往前趕?!备改笜I(yè)已走路蹣跚,其實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關鍵的問題是父親的疾?。骸吧洗位丶遥歉赣H病了,大便出血,很厲害。我回來了,病情卻穩(wěn)定了。然后我住了兩天就回了。走到半路,哥哥又打電話,說病情突然惡化。我們一起把父親帶到濟南。醫(yī)生給我看胃鏡拍出的片子,離賁門不遠的地方有個直徑五厘米的腫瘤。在病房里,我把筆記本電腦里的京劇放給父親聽。父親很高興?!焙翢o疑問,父親之所以很高興地聽著京劇,肯定是因為家人對他隱瞞了病情真相的緣故。就這樣,通過“我”的一次回鄉(xiāng)之旅,牽扯出的,就是父親與兒子小原這一老一少的患病狀況。一般情況下,如同“我”這樣的一位中年男子,面臨如此一種家庭狀況,恐怕早就處于精神崩潰的狀態(tài)了。但到了王咸筆下,置身于艱難處境中的“我”卻自始至終都一直保持著喜怒不形于色的精神狀態(tài)。拒絕了故事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克制了內心深處的波濤洶涌,能夠把如此悲慘的生存狀況處理到波瀾不興的內斂境地,所充分見出的,正是王咸一種非常人所及的情緒與文字控制能力。
同樣以其非同尋常的控制力而讓人驚嘆不已的,是王咸另一篇贊譽度極高的小說《鄰居》。上個世紀末,身為教師的“我”在上海西郊買了一幢農舍?!拔摇钡牡谝粋€鄰居,就是那位曾經在夜晚的陽臺上把二胡拉奏到“夜涼如水”程度的新疆回滬人員老馬。進一步,由這位老馬,又牽扯出了第二位鄰居老郭。某種意義上說,只有這位老郭,才應該被看作是這篇《鄰居》中位置最重要的主人公?!氨淼苄展?,四十多歲,一來就去上班了,大概工作在他來之前就找好了的?!被蛟S與郭大哥感覺到如此一種生活狀態(tài)尚且不錯有關,沒過了多久,他竟然把老婆孩子也都一起接到了身邊。沒想到好景不長,又過了沒多長時間,就傳來了郭大哥不幸罹患惡癥的消息。面對著鄰人關切的詢問,剛剛出院不久的郭大哥,給出的竟然是如此淡定的四個字:“呵呵,肺癌?!本驮诘弥蟾珙净挤伟喊Y之后不久,“我”與郭大哥的岳母有過一次深談。正是通過這次深談,“我”才徹底搞明白郭大哥他們一家關系的盤根錯節(jié)。按照這位岳母的理解,郭大哥的惡癥,乃是被氣出來的一種結果。卻原來,郭大哥的媽死得早,他媽死了之后,他爸遂又娶了一房,這新娶的一房,就是老馬的媽。這樣一來,郭大哥和老馬,自然也就成為了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成為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倒也還罷了,關鍵在于,郭大哥有一個年輕的女兒,因為跟著老馬到上海學理發(fā)的緣故,竟然跟了這個老馬。對于這種變故,郭大哥他們先前并不知情。只有等到他們一家人全都聚集到上海的時候,這個謎底才被徹底捅破。事實上,也只有在了解到這一點之后,我們方才明白,此前王咸為何要數次提及老馬與郭大嫂之間的爭執(zhí)與吵架:“果然,過了沒幾天,老馬又來了。他是下午來的,在這兒吃了晚飯,晚上又開始吵架,還是老馬和大嫂的爭吵聲。王阿姨夫婦也來了。這次我只聽到王阿姨的一句話:‘好了好了,都別吵了,我說一句……’王阿姨說了什么,我也沒聽見,然后,吵架聲就戛然而止了?!敝挥械搅私馑麄冎g的種種恩怨糾葛之后,我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王咸早就在以所謂草蛇灰線的方式從側面描寫表現著郭大哥夫婦與老馬之間圍繞女兒所發(fā)生的碰撞與沖突。如此一種盤根錯節(jié)的家庭關系,再加上郭大哥其實已經非常糟糕的身體狀況,二者疊加的結果,當然就是郭大哥他們的異常悲痛與如喪考妣。令讀者倍感驚異的一點是,在其他作家那里或許早已呼天搶地的郭大哥,到了王咸筆端,卻竟然顯得平靜如常,端的是所謂“夜涼如水”。能夠做到這一點,所充分說明的,正是作者王咸的定力非凡。
讀《鄰居》,作家的如此一個場景描寫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們坐在那里,面對著東北方向。郭大哥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大嫂坐在一只矮凳子上。大嫂微微地靠著郭大哥,郭大哥則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大嫂盯著眼前落在露臺上的雨,郭大哥則眼望前方,望著很遠的地方。他們一直靜靜地坐著,看不出他們的嘴唇在動。我看了一段時間的書,抬起頭來,他們還是那樣坐著。等我第三次看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在那里,好像雕像一樣?!眱蓚€人一動不動地在那里看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東西才可以讓郭大哥夫婦倆把自己看成一座雕像呢?又或者,他們其實只是就那么坐著,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諦聽著自己的心跳,審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也未可知??傊痪湓挘跸痰碾y能可貴之處就在于,他竟然能夠以靜寫動,僅僅通過這一場景,就表現出了看似凝然不動如同雕像一般的郭大哥夫婦內心深處的波瀾壯闊,以及內心波瀾壯闊的他們,面對現實生活苦難時的束手無策。
雖然我不知道王咸到底為什么要把《去買一瓶消毒水》放到這本集子的最后一篇,但在我的理解中,其沉甸甸的壓軸作用卻是顯而易見的。毫無疑問,這是一篇讀過之后讓我倍感心痛的小說。小說的讓我心痛,與主人公杜原身上那顆一直都沒有取出來的子彈緊密相關:“是啊,十幾年前,他到北京去玩,左大腿中了一顆子彈的時候,他怎么會一點預感也沒有啊。”他的同學把他送到一家不知名的醫(yī)院,醫(yī)生嚴肅而崇敬地給他做了手術。等到他蘇醒后,醫(yī)生告訴他大腿的子彈并沒有取出來,不過,醫(yī)生向他保證大腿里的子彈并不影響他的生活。”“后來他就秘密地在身上保存著一個子彈繼續(xù)生活,子彈確實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妨礙,因為誓言保護得很嚴密,到后來連他自己都幾乎忘記了子彈的事情。”杜原自己可以遺忘,但我卻不管怎么說都無法遺忘。去玩也罷,不是去玩也罷,留在杜原大腿里的那顆子彈,事實上已經構成了一個永難忘卻的歷史記憶。其他且不說,單只是能夠寫出這一點來,王咸的書寫就已經贏得了我足夠的敬意。更何況,這位杜原先生,竟然還會因為喜歡美國作家艾·巴·辛格的《市場街上的斯賓諾莎》而進一步喜歡上了斯賓諾莎,喜歡上了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唯其因為喜歡斯賓諾莎,所以小說中才會出現這樣的敘事話語:“斯賓諾莎說迷信是恐懼的產物,是人在遭遇不幸的時候的昏聵表現。人只有在理性的指導下生活才能臻于自由的境地。”當敘述者講出這句話的時候,一種藝術反諷的意味就迎面而來。毫無疑問,借助于斯賓諾莎的這句話,作家所試圖揭示的,正是知識分子杜原一種極不自由的生存與精神狀態(tài)。自然,同樣處于不自由狀況的,也還有如同肖玲快餐店的老板與老板娘。唯其因為生存的不自由,所以也才會有小說結尾處一場血案的釀成。而知識分子杜原,恰恰成為了這場血案的在場目擊者。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即使是對于這一場血案,王咸的描寫筆觸也極其克制與隱忍。先是Lu老板逼著年輕的老板娘陪著老鐘喝了一杯啤酒,緊接著,他又逼迫著老板娘陪老鐘喝了第二杯啤酒。然后,就是結賬后的離開,然后,就是老板阿威沖到了Lu老板的面前:“年輕的老板沒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把一張報紙捅進了他的肚子里。Lu老板那張和藹可親的臉瞬間就凝固了。他伸出去的手沒有握住阿威的手,而是握住了那張報紙。他的手好像很有勁兒,餐館老板的手竟然扯不回那張報紙了?!薄皾u漸地,那張報紙變黑了,一滴滴黑血滴到地上。”如此一樁血案,肯定不是因為陪了兩杯啤酒造成的。究竟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夠促使一個男人把復仇的“報紙”捅到Lu老板的肚子里,王咸雖然沒有做出明確交代,但我們卻不難想象得到。質言之,借助于這一場血案的釀成,王咸試圖寫出的,乃是這個社會四處彌漫著的一股莫名戾氣。戾氣固然可憎可恨,但更為根本的問題,恐怕卻在于如此一種莫名戾氣的生成機制。思慮及此,王咸那種不動聲色的批判性,自然也就溢于言表了。
通過以上的分析,就可以看出,王咸的這些以節(jié)制、內斂為顯著思想藝術特色的小說,的確堪稱當下文壇頗為少見的一流作品。需要我們進一步加以追問的一點是,王咸何以能夠抵達如此一種難得的高妙境界。對此,我愿意借助于黃德海的說法給出答案:“或許一開始就有必要說明,題目中的‘成熟’,并不指向技藝,強調的是一種心智狀態(tài),一個認識世界的方式——不停留在青春期的躁狂,不線性地認識人心和人生,不輕易抱怨自己面對的現實,而是承認乃至接受自己所處的情境,因此有效地深入了這個社會的復雜肌理。如果不是怕自己掛一漏萬的閱讀委屈了那些努力的人,我很想說,剛剛過去的這一年讀到的成熟小說并不多(滿懷怨懟和缺乏反省常常導致小說的幼稚化),卻正因為難能,才顯出了可貴?!焙翢o疑問,王咸正是黃德海所說的這一類心智成熟的作家。唯其如此,他才能夠心如止水一般地寫出被收入《去海拉爾》這部集子中的這些在美學上已經抵達了一種“夜涼如水”境界的小說作品來。
王咸的這些以節(jié)制、內斂為顯著思想藝術特色的小說,的確堪稱當下文壇頗為少見的一流作品
A李慶西《古老大地的沉默》,載《文學評論》雜志1987年第6期。
B黃德海《這些短篇小說,讓人看到何為成熟的寫作》,載《文匯報》2018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