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齊邦媛為例的考察"/>
楊君寧
五四以來經過新風氣洗禮,所漸漸成型的知識女性傳統(tǒng)中,女性之間彼此欣賞,或談文論藝,或品鑒日常,在生活與藝術的界域內都有所互動交往,并由此形成較為固定的友人群體,保留了良性長久的情誼。在婦女權益、社會地位尚需要自主獨立去努力爭取的時代,這種友情內中除卻她們在情感和心理上之間的彼此疏解支援,更有教益的則是在智識修養(yǎng)這些范疇里的互為激發(fā)砥礪。
齊邦媛在其來臺以后的教學和翻譯、研究生涯中,亦與幾位同樣術業(yè)有專攻,在各自領域皆有所長,復有所成的女性學者、作家或是譯者,身具專職或身兼數(shù)職者,保持了既是好友,又為同業(yè)的深厚情誼,并將之延續(xù)良久。這種良好的交往關系對她們彼此的生活和志業(yè)都有啟發(fā)和協(xié)助,起到了推動作用。
此中尤其以林海音、林文月和殷張?zhí)m熙這三位女作家最有代表性,她們連同齊邦媛一起,形成了近乎四人小型星團式的友人集合。她們真誠贊賞肯定對方的才華成績,而又能做到基本程度的客觀持平,不為溢美之詞?!毒蘖骱印啡珪?,述及這段群體情誼的篇幅,在若干章節(jié)中都有穿插交代,足見它在作者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林文月亦有《回首迢遞》一文,述及她們70年代在臺大附近的法哥里昂咖啡館定時聚會晤談,主要是商討筆會季刊的編輯和翻譯事務。
林文月在對《巨流河》一書的評價中嘗言:“一般人以為女人聚在一起,就是唱高調,標榜女性主義什么的,但回頭看殷張?zhí)m熙、齊邦媛,為臺灣文學界做了許多有意義的事,但都是默默地做,從不標榜什么?!贝藭霭嫖淳茫治脑录丛诿绹x到,且“花了一個禮拜讀完,書里夾了很多紙條,讀得非常感動”,她對友人著作先睹為快,卻又毫不輕忽,悉心閱讀的態(tài)度由此清晰可見。
而這樣的前例亦自有可循之跡,情誼的承襲已成傳統(tǒng),且留下了線索。例如在齊邦媛的女性師輩中,袁昌英就是年長一代的劇作家,在武漢大學時期,齊邦媛亦曾受教于她。袁又同時身兼學者的身份。蘇雪林在其回憶錄中寫到過珞珈山時代彼此同事所締結的友誼,稱其:“人是聰明而且敏捷,你同她談話,才說上半句,她便懂得下半句。讀書也如此,艱深的意義,曲折的文句,只匆匆看一遍,便會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地給你解釋出來。這雖然得力于她平日學問的修養(yǎng),資質的明敏,似乎占了更多的關系??诓乓埠芎茫险n時口講指畫,精神弈弈,永遠不會教學生瞌睡……她對朋友的忠懇和仁慈,果然值得心折?!逼叫袝r空中的師長輩情誼,多少會對作為后學的齊邦媛有所啟發(fā)影響。
其時蘇雪林、袁昌英和凌叔華三人一并被合稱為“珞珈山三杰”或者是“珞珈山的三個文學朋友”,三人的情誼堪比齊邦媛等四位朋友,甚至更為深交情篤,并由此難免生出些同性間的小摩擦齟齬?;蛘哂袝r因在某些問題上的不同意見而有微諷之言,蘇雪林在記袁昌英的文章里即有“我這樣口齒鈍拙而又不肯服輸?shù)娜?,同她起了言語上的沖突,往往只有面紅耳赤,一吵了事,然而十回倒有九回,她先到我的寓所,低聲下氣地同我講和。經過她這樣‘義釋’之后,我便不再堅持己見了”之句,兩人的階級門第觀亦相去甚遠,會出于觀念和品位的差異出現(xiàn)一些意見分歧。而在私人情感領域,蘇、袁、凌的故事傳奇色彩更加濃厚。凌叔華尤為既是小說作者,又化身為小說人物。幾位知識女性情誼的分合起伏之間頗有生趣。
蘇雪林早年曾經留學法國,學習文學藝術,是觀念先鋒,舉止灑然的潮流開創(chuàng)者。她曾因與魯迅論戰(zhàn)而聲名大噪,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楚辭研究和現(xiàn)代文學作家評論等多個領域都有其建樹,創(chuàng)立鮮明的文體與其論辯風格。而她在女性情誼,包括建立和維系女性結盟方面的親身實踐也堪為后來者之表率。其《三四十年代作家論》中之分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各章,時見新銳透徹的觀點,不憚對同代時人其人其文,做知人論世的闡釋。因此她為自己樹敵不少,甚至遭到文壇一致的攻訐非議。然而她依舊保持我行我素,不屈從于他人的獨立風格,無論在治學路徑和待人接物上都自成一格,成就一代女學者之風范。
蘇雪林年輕時代即敢于主動脫離不合適自己的婚姻,長年與獨處的姐姐結成姊妹家庭,生活上彼此照應。直到姐姐去世,晚年才由學生代為料理日?,嵤隆6湓谂_的后半生落地居住和任教于成功大學長達40余年之久,久在小東路,也可謂是跨越時代地域,將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事業(yè)貫穿一生的典范性人物。
一個時代的潮流風習、精神特質之種種,除了在其時實存的人物身上得到證實,在當時的文學作品虛構人物中也有相應的形象可為佐證。如同廬隱小說《海濱故人》中所寫的愛好文學,情懷浪漫的四位青年女性結伴出游,互訴心事情愫的場景情狀,便是同時期文藝/知識女性聯(lián)盟的典型寫照。
國府遷臺初期,中華婦女寫作協(xié)會是其時應運而生,最為具備協(xié)同和聚集婦女力量性質的組織,在創(chuàng)作上廣為集納女性創(chuàng)作者,將其統(tǒng)合起來成為可以具有一定力量的群體集合。而在其后出現(xiàn)的不同領域現(xiàn)代女性之自我表述,如現(xiàn)在存留下來的女青年大隊訪問記錄,或是跨越兩個時代的職業(yè)婦女之回憶其生涯等材料,都可謂與之互為應合,聯(lián)合呈現(xiàn)出較為整全的彼時女性群體圖像來。
但前述畢竟尚屬于公共領域的女性群體集結,女作家因私誼集群的現(xiàn)象為當時的臺灣文壇注入新的生機活力,也同時提供了在其時旗幟鮮明,占據文壇主導寫作潮流的反共懷鄉(xiāng)文學之外另一種寫作樣態(tài)。就書寫范疇而論,她們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小說、散文兩種文體為大宗。其特點是注重日常生活,筆觸細膩,將重點放在寫家庭婚姻愛情題材,顯示了女性所長之情思與關懷,且折射式地對時代和社會議題作了她們獨有的回應。
而觀之私人交往領域,林海音家的客廳曾是50年代臺灣文壇的半壁江山,一時群賢畢集,來者匯集了各方的出版人、學者、作家、譯者等就職數(shù)種行業(yè)的知名人士。其中女性友人的數(shù)量比例尤其占到一個頗高的程度。且從50年代至80年代,賓客來往絡繹,形成了至今難以復制的獨特景觀。于一時一地,聚合了四方各個世代職業(yè)的賢達,盛況空前。
雖然因緣際會,人事時機都不是安排而成,難以勉強求之。但這種文人之間的人際交往方式在其前其后都不乏相似的例子:譬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新月派的例行飯局。這種非正式定期聚會方式傳遞出的信息是,新月社乃是松散的文人社團,并沒有很嚴格的規(guī)約條款,而是以徐志摩、葉公超等主要籌劃者為中心,由他們發(fā)散開去統(tǒng)攝起不同人員到一處。由此而形成的核心凝聚力和組織能力都堪稱一時之選。后續(xù)的網絡式籠絡人士效果則都藉由人際的傳遞效應而發(fā)散開去,有發(fā)有收。
時間再稍稍延后,較已為人所知的如前輩學者趙元任夫婦為中心的“小橋食社”,其女趙如蘭延續(xù)父母的家庭傳統(tǒng)而在哈佛繼續(xù)沿辦的“紅白粥會”等,也是類似集會方式的拓展和變體。不過由相對廣泛的社會性交往又減縮為更加私密家庭性的小型飲宴,交際圈的范圍已隨成員的揀選和組成之變而縮小。
因為這類團體通常由中心人物的行為所主導決定,一位或數(shù)位主要發(fā)起者之間的關聯(lián)狀態(tài),及其對內外狀況的判斷和所做出的變更,都會打破原有的平衡,或是將集會的形式、頻率等調整得與之前有差異。因此可能受人事變遷的影響因素最大,觀其聚散起伏,都未有某一應然的定式。然而它們都已是現(xiàn)代性質的文人交往方式,明顯有別于傳統(tǒng)文人以節(jié)令季候作為參照而進行籌集,譬如曲水流觴這樣以雅文化為主軸的儀式化聚會方式。即使那時亦會有某一人府中所設家宴,而召集友人來歡聚聽曲這樣的社交形式,但其主體卻不局限于文人,還因其經濟基礎、聚會的習慣內容和其所外現(xiàn)出來的排場計,往往以官員為更主要的發(fā)起和參與者。因此純粹的娛樂功能與文藝鑒賞活動、人際交往功能這幾者的意旨在此中的時或兩相分離,時或綜合的變化起落,也便隨之有了古今演變遷化的意味?,F(xiàn)代的家庭宴飲摻合藝文交流式的文人小集,更為平民化和富于生活情味,形式上也顯得輕松不拘。
齊邦媛與這三位好友訴諸私人交誼,且證之志業(yè)上的互助合作所跨越和延存的時段都是可觀的。在她們彼此事業(yè)上的線索脈絡,有交叉互補的現(xiàn)象產生。這其中既有彼此在公共事務方面的協(xié)力合作,也有個人所專精方面上的互助援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即是由殷張?zhí)m熙完成英譯,并成為臺灣文學經典著作外譯的代表性個例。
林文月有敘寫其外祖父、史家連橫生平行狀之《青山青史——連雅堂傳》,與齊邦媛《巨流河》的部分題旨實相仿佛,這兩部傳記和回憶錄都是對于自己身世和父祖輩政經事功的試作再追認和探尋、重現(xiàn)。兩人所受的母語教育,家世背景分屬不同的歷史時期和社會環(huán)境,因此關注的重點或有相異,但對歷史不任其流逝的求真態(tài)度則一,孜孜探求與己身有關的家族中歷史人物,并進而對所牽涉到的時段事件試做新的探訪和還原,以得到不因襲過往結論的發(fā)現(xiàn)。在其特殊內外兼?zhèn)涞纳矸菸恢蒙?,獲取了更有新意的成果。
1972年對臺灣而言無疑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正位于1971至1978年,亦即臺灣逐步面臨外交危機加深之變局的這幾年非常時期之間,且恰恰在其初期?!?972年很有意思,筆會英文季刊開始,我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選集》,《書評書目》創(chuàng)刊,林文月翻譯《源氏物語》,都在那年?!边@幾件臺灣文學、翻譯史上的重要事件,刊物創(chuàng)立、著作譯介、選集編排都恰巧發(fā)生在這一年,是機緣湊合,也是各方文化從業(yè)者危機意識的集中迸發(fā)和體現(xiàn),外化成為各條陣線上的新機創(chuàng)舉。
針對急轉直下的國際形勢,有影響力的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紛紛為此撰文,以求及時發(fā)出訊息,呼召文藝界人士奮起,通過各自力所能及的文化外交手段向世界輸出臺灣文學和文化,以此來做主動扭轉不利局面,挽救頹勢的積極努力。
出于個人經歷和心曲的差異,即使二人同為品格堅毅,凡事盡力有承擔的職業(yè)女性,對于世變和地點遷移的認識體察,林海音與齊邦媛仍存在感受上的不同,這種相差的部分也滲透表現(xiàn)在她們的行事風格和作品基調中?!拔?guī)缀鯖]有看到過不做事的海音,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對任何事服輸?shù)暮R簟K龔某錆M舊事的北平城南回到臺灣,沒有戰(zhàn)爭和逃難的經驗,她的一生似乎沒有凄厲的陰影,大約不易了解我那復雜的似象征又似預兆的失散的感覺?!迸c林海音某次同赴春宴的“失散”經驗,竟至重新勾聯(lián)起齊邦媛抗戰(zhàn)記憶中與好友匆忙離別的平行場景。從短暫的分開到永久的隔絕,相似的心理感受串聯(lián)起迥異時空的經歷,以淺層的失散先來鋪陳更深層次的失散感,將情感的抒發(fā)與深切的流離感觸共同提升到一個極致,在悼念追懷之前做了充足的蓄勢準備,因而不夸飾,不突兀,情感的起止收放都堪稱真誠自然。
及至林海音辭世,齊邦媛為之所寫下的《失散》一文,寄托了對四人友誼的珍重懷念,同時也陳述復原了過往的真實情境:“海音那半個文壇里,我并不是???,我應該算是她客廳外的朋友。自從1970年代后期,殷張?zhí)m熙、海音、林文月和我曾持續(xù)地四人聚會十多年,多半是在臺北東區(qū)一些安靜的地方,四個人相聚談文章、談手頭的工作、談前面的計劃,談生活中許多美好的事。分手時到了門口還有沒說完的話。十多年怎么就會過完了呢?”
客廳內外的實地空間區(qū)隔也可看作是情感交流空間的層級分別。廣納賢達的軒敞家屋所容納的沙龍性質聚會,和揀擇在家庭以外的都市公共空間內小團體聚集,所從事的活動內容類別都會隨空間的特性,人員的數(shù)目和召集目的因素而變更不定。
像齊邦媛及其友人這樣的小群體集會,且以專業(yè)討論為主旨的做法,比較接近于已有慣知的非正式的研討會panel甚或是小型圓桌會議、課外學習活動小組這樣的人際聯(lián)結和組織形式。
在如此的結構中,其間的若干位參與者之間相互已經有穩(wěn)固的交往關系,信息了解充分,來源固定,將行之事的動機和計劃性明確,指向性也足夠強烈。相形之下,前者則參與人的名額并不穩(wěn)定,數(shù)量也或不固化,時而有參差錯落。以形式的先在為據,后有人員的跟進填充,因此常常是生熟交混,顯現(xiàn)的是并不深入的交際和偶然性、隨意性,觸發(fā)的話題和機緣等等未必能再做延展,隨生隨止。
由于有太多期待盼望和實際研討的問題事情仍處于懸置的未完狀態(tài),在可能猶存的希望愿景之中,作者遂不將其友人去世一事看作永遠的長逝離開,而猶對彼此情感的延存持續(xù)抱有一份不被時空所局限的深遠信念。她以此堅定意思和拒絕相信死亡是徹底的取消滅除之心志,來悼念故友,情意真摯。
觀照另一位與之同庚的著名學者葉嘉瑩之身世經歷,則也可拿來與齊邦媛加以參照比對,兩相形成一種異中見同,大體相類之知識女性的成長教養(yǎng)模式和自我性格養(yǎng)成類型。同為自外省遷臺,將人生關鍵階段在臺灣度過,且把才智精力都奉獻給后半生所在之地的人,她們經歷有相似,呈現(xiàn)出的共性也頗多。雖然葉嘉瑩后來又有由臺灣再轉而至加拿大、大陸兩地間往返的二度離散經驗,也藉此輾轉,得以不局限于一地,而是擴大了其文化傳播影響的范圍,在更廣泛的華人群體中留下其教育的實績。
近期她們都曾任教有年的臺灣大學,以手稿展覽、影像陳設等虛實相間的生平資料展示方式,來對這兩位杰出的教師、學者做終身成就回顧式的總結。她們都一度在婚姻家庭和事業(yè)間身為新舊時代、新舊道德之間兩邊皆有交涉跨越,又加上具備了新式的學校教育背景和舊式的原生家庭教育傳習,并不是偏居某以單純時空,難免會有左右搖擺或取舍選擇的困惑。這也是她們同群體的職業(yè)女性,特別是作為知識女性,要切實處理、無可避免的選擇情境,或在新舊之間擇善而從,或找到一定的制衡狀態(tài)。
女性主義對女性自身情狀心態(tài)的關注分析,已經勝于過往固有的按刻板性別氣質對女性加以要求,性別角色的社會分工之進步,帶來了女性獨立自主從經濟地位上的不依附,使得她們再也不必通過締結婚姻,一定要保持身在家庭的生活方式才能維持其基本需求。
然則性別理論的歸納能力畢竟有限,如果只是按幾種大致的狀況來制定分類標準,必然容易掛一漏萬,無法窮盡特殊個體的實況。個體的經驗縱使頭緒紛繁,千差萬別,卻總歸各有其值得銘刻與流傳的意義,因之很難籠統(tǒng)整合為一個定論式的圖像景觀,而抹殺其中不能歸順收納的,有繼續(xù)岔出主流論述邊界的單獨個例,顯然就是犧牲流失了有價值的資源和截斷了堪進一步再作發(fā)展的可能。
作為自少年啟蒙時期起就虔誠追隨,并承教最多的師長,葉嘉瑩與顧隨先生之間的師生傳承關系亦成后世垂范。顧隨是舊式學養(yǎng)深厚而社會聲名不彰的學人,兼有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其課堂講授筆記后來由葉嘉瑩協(xié)助其女顧之京一同整理出版,所采用的底本就是葉就學于顧時的課上講錄。昔時曾經由一人所單獨領受的授業(yè)解惑,終于有了澤被后學眾人的機會。其師生情誼之篤,也從其通信交流中可以見出。
顧隨先生曾在1948年12月4日的日記里寫下:“得葉嘉瑩君自臺灣左營來信,報告近況,自言看孩子,燒飯,打雜,殊不慣,不禁為之發(fā)造物忌才之嘆?!倍R先生講起臺中一中的教書歲月,亦有:“那段日子其實滿傷心的,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卻因為四年里生了三個孩子,就一直在家里帶孩子。我永遠記得一天,我懷著孕,穿一雙雨鞋和大一號的母親的舊衣服,提個籃子去臺中市場買菜。走到菜場中間,太陽從中間窗子照下來。我在那站著,心里突然覺得:‘朱光潛老師要是現(xiàn)在看到我,他會怎么想?’當時只想大哭一場:‘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從前朱老師常常跟同學說:‘有問題就去問齊邦媛’,朱老師那么期許我,現(xiàn)在我就那個德性:衣著松垮,提個籃子,穿雙雨鞋,在菜場里跑?!?/p>
兩人不同流俗,皆對求學養(yǎng)心深深向往,并已經初有所得。然而生活處境的變化讓她們不得不暫時中斷手中的工作,先以專攻家務和撫養(yǎng)幼兒為重。因而在順從命運之中,又難免在心理上有“不慣”與不甘,對恩師都覺有負其昔日所信托之愧疚自責感。這種錯置浪費隨即帶來了情緒上的感慨怨嘆。葉嘉瑩曾提出中國古典詞學中審美特質之“弱德之美”一項。且這種“弱德之美”不僅僅是為中國古典詞學所固有、內蘊的審美風格特質,也被她在接受吸納后實際采用,作為了個人生活美學的一部分,以之親身踐行而不輟。
在數(shù)次訪問中,葉嘉瑩談到她的求學、治學和生活過往,坦言自己并非如現(xiàn)下的新時代女性,凡事都以強烈的主觀意志去履行和實踐,力求要事業(yè)有成的意圖明確而強烈。與此相反,她卻常常是習慣于順從客觀情勢條件的安排,應接一切外來的變化與橫逆之事,且用虛懷謙退的態(tài)度來處理,面對困難險阻遂更能有從容面對之姿態(tài),泰然處之。
嘗試從此生發(fā)開去,便不難聯(lián)系到諸如“弱者的反抗”“善的脆弱性”和“平庸之惡”等這些相互牽涉的一組概念,且它們基本上都為否定性概念,內含了創(chuàng)制者反詰與質疑的負面態(tài)度。但“弱德”一詞內里所包含之“示弱”的涵義,與這系列概念中所涉及的取徑有異。后者始自的語境亦有所不同,乃與西方社會運動、行動和抗爭的政治思潮結合一處而并舉同行,中西方在政治思維和美學思考,和作為更高層思想精神指導原則層面的哲學形而上部分的對比辯證之間皆路徑有別。弱德首先可被看作是一種現(xiàn)實的處世立身之道,但進一步亦為心靈精神的依托自處法則。無論是弱者的抵抗,抑或對善惡的綜合看待,乃都出于不得已而為之,由于強大的外在困局危機,被迫出手反抗和還擊。
弱德之獨異可貴處,卻正好是憑靠自己主動的選擇,甘居看似“弱勢”之位置,采取退守之勢,實則能動性有所增強,反而留出了一定的余裕,并以此超克了現(xiàn)實中不適應的陌生事務與感覺并不情愿去就下完成的人生俗常,由此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解脫超越,不致全然為其所牽絆阻滯。
葉嘉瑩婚姻從夫,言自己并非主動選擇婚姻,或出于感情而締結,反而是由于丈夫的姐姐是自己的老師在先,與之情感親厚,進而老師為其弟弟伐柯做媒,方才就此成家。在婚后她同其一起遷居臺灣。由于丈夫身為國民黨海軍軍官,因而一同遭遇了白色恐怖的波及侵害,也影響到家庭內部的人際關系,故而她有過艱難的撐持獨自帶年幼女兒度日經驗。
齊邦媛亦因丈夫工作調動之故,由臺北從已經教書若干年的臺灣大學外文系辭職,而轉至臺中,改弦易轍在中學教書,有所取舍且放棄了原本條件較好的個人工作環(huán)境待遇。以至于她在終于決定隨丈夫到臺中,結束臺北的職業(yè)生涯,力圖從新開始時,仍得到了他人揶揄驚訝參半,甚或兼而有之的善意提醒:“齊小姐,沒有人從臺大辭職?!?/p>
在同代遭受和她們相似際遇的女性可能不在少數(shù),但或許因身處的社會位階低微,所從事的職業(yè)影響有限,因而不能處在一個較為明朗顯豁的發(fā)聲位置,未必有機會表達出來,并得到公眾相應的關注。描述“文革”之中及其之后,飽受沖擊傷害的人的“傷痕文學”與白色恐怖親歷者的回憶文學相提并論,乃取其創(chuàng)傷與反思之意。痛定思痛還是痛后呼痛,也影響和決定了這類文學創(chuàng)作或紀實報道所能達及的深度,同其精神品格。承擔苦難和克服困境的意味更甚。孫康宜《走出白色恐怖》的書名即表明了著者的態(tài)度,是決心突圍而非以此為自恃示人的證據舊式道德和個人自我修持要求的美善之處?;蛞灾緲I(yè)超脫,或用信仰加持,來拯救自己度過人生中艱辛難言,無論是口述還是筆寫,其敘述風格都呈沖淡平和,而無故意渲染的鋪張夸飾成分,遇到巧合和不尋常事件,也都盡量輕巧帶過,不做更多延伸發(fā)揮。
關于書寫時刻、書寫者所懷的意念態(tài)度問題,同為近年來受到關注,以外省人1949后的遷移經驗為主要書寫對象的作者,王鼎鈞在橫向對比自己的文學自傳體四部曲,《巨流河》和龍應臺的《大江大海1949》之后,從作者態(tài)度的顯隱以及對讀者期待的預想角度,無獨有偶,得出了以下結論:“無巧不成書,《文學江湖》有一只口,《巨流河》有兩只口,《大江大海》你可以把海字半邊看成兩只連接的口,可以看見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毒蘖骱印酚f還休,《文學江湖》欲休還說,《大江大?!氛Z不驚人死不休!《巨流河》是無意中讓人聽見了,《文學江湖》故意讓人聽見,《大江大?!肪褪敲鎸θ罕娧菡f了?!?/p>
他且指出這三本書可互為補充,互相參看:“我想,這三本書最好合讀,如看三棱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三書的結構在對比中互見特色:‘《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形結構。《大江大?!奉^緒紛紜,參差并進,費了一些編織的工夫,是網狀結構?!段膶W江湖》沿著一條主線發(fā)展,但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是袋狀結構?!?/p>
回到孫康宜對苦痛的處理方式,這種“從吞恨到感恩”的心態(tài)轉變反映的是認識之丕變,從相對弱勢(無論是在實際遭遇還是精神狀態(tài))過渡到勇于面對過去的創(chuàng)傷經驗,直視不避,并努力嘗試找到理解和講述的恰當方式,以此來做自我疏解,也對有類似遭際的其他人是一種撫慰和協(xié)助,有助于撫平傷痕,以明朗健康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些事情。
一如王德威為此書所作的導讀暨序言中所言:“比起臺面上涕泗交零或義憤填膺的控訴,這本回憶錄乍看之下如此直白單純,未必符合一般想象。但孫康宜要說的是,白色恐怖的曲折復雜何足為外人道?而在淚水和怨懟的盡頭,什么樣的悼亡追憶方式才有持續(xù)的意義?‘走出白色恐怖’,真是談何容易。孫康宜教授的回憶錄不厚,卻是她蓄積多少年的勇氣才寫出的見證?!笨梢娪袝r悼亡追痛的時機與方式,比其內容本身更為重要,一味強調受屈喊冤的成分,敘述的可靠性反而會因之降低,非但難以取信于讀者,還可能招致接受情緒反應上的反感抗拒,也就損失了本來要達到的表述效果,不易實現(xiàn)初衷,達到原本的寫作目的。親歷者保持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對認清歷史頗為關鍵,若非此,也就更加失去了找到相對還原事件本來面貌的可能。
這里已經涉及中國大陸、臺灣本島和日本三方國家地區(qū)在白色恐怖時期的人員交互和歷史糾葛,以一個家族所遭遇具體事例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當事人貫穿始終的意志和勇氣始終值得敬佩驚嘆。這一力量和決心也許來自傳統(tǒng)的影響,也許來自宗教的信仰,皆無不顯示一種對人與人間親愛精誠的信念。在不同慘禍冤案中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度厄的形式內容或有差,但經歷者身在其中勉勵克服的意志,其心則一。唯有如此,歷史的過往才不是虛度空耗,而有其可堪追懷細索之處。事件再特殊,爭議再大,基本性的評判和公義依然客觀存在,總是無法消除普遍性的規(guī)律。即使不以簡單可解的線性時間和因果邏輯示人,至少也留下了草灰蛇線似的痕跡。齊邦媛與幾位同時代和前代女性學者、作家的個人求學、治學生活經歷,都提供了近現(xiàn)代以來女性自強不息的奮斗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