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 150080)
康有為早年對朱熹倍加推崇和關注。在中國近代哲學史中,朱熹并沒有受到高度關注和好評,甚至在多數情況下是被批判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康有為對朱熹的關注之廣和評價之高顯得獨樹一幟,亦格外引人注目。為了準確刻畫朱熹之學的位置,康有為著力辨析朱熹以及朱學在宋學中的地位。就朱學在宋學中的地位而言,康有為的關注和勾勒從抽象的包括兩宋的宋學與具體的南宋之學兩個不同維度展開——前者印證了朱熹之學的學術淵源,后者凸顯了朱熹之學在當時的勢力和影響。
對于兩宋之學,康有為有過整體概括:“北宋之學發(fā)端自廬陵、高平,集成于于 (此處多一 ‘于’字——引者注)程子。南宋之學朱子為宗,而陸子與之角立。當時王荊公、蘇東坡另一學派,東坡聰明高絕。 ”在這個視界中,程學是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朱學則是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這是就北宋與南宋分開說的,除此之外,康有為還有對北宋與南宋合論的。在這個維度上,他肯定朱熹是兩宋之學(宋學)的“四大家”(或稱“四大儒”)之一,并將朱熹與周敦頤、二程和張載并舉,統(tǒng)稱為“四子”或“四先生”。于是,康有為不止一次地宣稱:
本朝各書院不立孔子,而立周、程、朱、張四子。周子境遇甚好,從容不迫,的是有道之士。然亦深知孔子之學,故規(guī)模博大,究其得道與莊子同。朱子解《中庸》仍是空口說過,未曾打入實道處講,惟周子能發(fā)明之。
通宋代言義理,最精者《正蒙》一書,皆鑿鑿說出。朱子謂其中有勉強的說,非也。周、程、張、朱四先生,以橫渠為奇?zhèn)?,《正蒙·誠明篇》“誠明所知乃天德”……《誠明篇》“義命合一存乎理”,即孔子《緯書》所謂正命也?!吨杏埂钒l(fā)誠字,言“不誠無物”,物即果一樣,不誠則不發(fā)生矣。學者如或浮華粉飾詐偽,直欖核一般耳。外觀甚多,言不能發(fā)生,故君子以誠之為貴。橫渠亦謂誠有是物,則有終有始。
先要澄清三個基本問題:第一,引文中的“本朝”和“宋代”均指包括北宋和南宋在內的兩宋。第二,深諳中國哲學史或思想史的人都知道,與周敦頤、二程和張載并稱者當首推邵雍,五人合稱“北宋五子”。康有為反其道而行之,以南宋朱熹取代北宋邵雍的位置,使“四子”“四先生”之說成為對宋學即兩宋思想的概括。并且,朱熹是南宋的唯一入選者,可見朱熹的地位之高——至少在南宋首屈一指,無人可及。第三,“四子”或“四先生”中與周敦頤、張載和朱熹并列的“程”,廣義上指二程即程顥和程頤,狹義上則專指小程即程頤,就康有為反復使用的“四”而不是“五”來說,主要指小程而不是二程。
在將朱熹與周敦頤、程頤和張載相提并論的前提下,康有為對朱熹的定位和詮釋從兩個維度展開:第一,康有為著力突出朱熹與周敦頤、張載思想的不同,在將周敦頤、朱熹、張載和二程(主要指小程)并稱“四子”的前提下,一面肯定周敦頤之學“規(guī)模博大”,并且能夠“發(fā)明”《中庸》之學;一面指出朱熹解《中庸》不得要領,純屬“空口說過”,不能“打入實道”??涤袨橹匀绱苏f,目的在于突出周學的“規(guī)模博大”與朱熹對孔子大道“割地”之間的強烈反差,并且預示乃至證明朱熹之學只得孔子大道之“一端”“一體”而偏于一隅。同樣,康有為一面稱贊張載的思想最為“奇?zhèn)ァ?,在宋學中講義理最精;一面提及朱熹對張載的評價,并且指責朱熹的評價錯誤。這既表明了朱熹與張載相比略遜一籌——至少在義理方面如此,又與康有為本人對朱熹義理之學的評價相印證。至此,康有為既讓周學之“博大”映襯朱學之褊狹,又讓張學之“奇?zhèn)ァ狈匆r朱學之空說。換言之,康有為在將朱熹與周敦頤、張載和二程并稱的同時,既肯定周敦頤、張載高明,又直接拿朱熹作為兩人的對立面予以抨擊,使朱熹成為“反面教材”。第二,朱熹畢竟是康有為遴選的宋學“四子”或“四先生”中唯一的南宋入選者,從這個角度看,康有為對朱熹的評價是極高的,至少令南宋諸儒自嘆弗如。
康有為對朱熹在宋學中的地位界定印證了他對朱熹與北宋學術淵源的勾勒。在這方面,康有為肯定朱熹與北宋諸儒有淵源關系,側重朱熹與二程的密切關系,并在二程中極力彰顯程頤對朱熹的決定性影響。與對朱熹與二程尤其是小程關系的認識迥異其趣,康有為既承認朱熹與周敦頤有淵源關系,又認定兩人屬于“兩派”——“論理則養(yǎng)心,自是上著,然其弊每至放恣。周子主靜立人極。又朱子主敬,自見兩派”,與周敦頤屬于“兩派”和朱熹與二程的關系自是一家有本質區(qū)別。對于康有為視界中的朱熹與周敦頤的淵源關系,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方面,康有為強調,朱熹的思想淵源繁多,周敦頤的思想只是其中之一,并且,眾多的源頭預示了朱熹思想的博大精深。另一方面,康有為既指出朱熹的思想與周敦頤有別,甚至成為“兩派”,又突出朱熹與二程的一脈相承,最終將朱熹推向了二程——特別是程頤,用康有為本人的話說便是:“朱子待程子始集大成。 ”
朱熹入選宋學“四子”或“四先生”本身就表明,康有為認為朱熹在南宋之學中具有無可比擬的地位,最明顯的證據是,朱熹是南宋唯一的入選者??涤袨閷iT梳理了朱熹與南宋之學的關系,更為精確地刻畫、描述了朱熹以及朱學在南宋之學中的具體位置??涤袨閿嘌裕骸澳纤沃畬W,朱子集其大成。 ”
由此可見,康有為不僅認定朱熹是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而且肯定朱熹是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是康有為對朱熹的基本定位,既彰顯了朱熹在南宋之學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又明確了朱熹在宋學中的具體定位。無論宋學“四子”還是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都注定了朱熹遠非南宋其他思想家可以比肩??涤袨檫M一步通過朱熹與南宋諸儒的關系以及各家的長短得失,直觀展示朱熹與南宋之學的關系,從而更為細致而具體地刻畫了朱熹在南宋之學中的具體情形和準確位置。
首先,康有為對南宋之學進行梳理、概括,從中選出了南宋“四大儒”,他斷言:“朱、張、呂、陸四大儒。 ”依據這個說法,朱熹與張栻、呂祖謙和陸九淵在群星璀璨的南宋出類拔萃,一起躋身“四大儒”之列。從并稱“四大儒”的維度看,朱熹與呂祖謙、張栻和陸九淵的地位難分伯仲。問題的關鍵是,康有為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通過辨析彼此思想的異同遠近、是非優(yōu)劣,進一步厘清四人之間的關系。對此,康有為的總體看法是:
張、呂與朱近,陸則分道揚鑣。
東萊學博而粗,南軒理精而陋,陸子與朱子相反,惟朱子然后集大成。
上述引文顯示,在南宋“四大儒”中,康有為一面拉近朱熹與張栻(張南軒)、呂祖謙(呂東萊)的關系,指出張栻、呂祖謙與朱熹相近;一面疏遠朱熹、張栻、呂祖謙與陸九淵的關系,甚至斷言三人與陸九淵“分道揚鑣”。朱熹、張栻和呂祖謙齊名,有“東南三賢”之稱,康有為突出三人之間的密切關系亦屬正常。“不正?!钡氖?,他一面拉近三人之間的關系,一面強調三人與陸九淵的對立,并在這個前提下始終突出朱熹與陸九淵之間的對立。為了彰顯這一點,康有為用“分道揚鑣”來形容朱熹、張栻、呂祖謙與陸九淵的關系,用“相反”一詞來形容朱熹與陸九淵的關系。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束。在肯定朱熹與張栻、呂祖謙思想相近的前提下,康有為進一步對三人的學問深入剖析和全面審視,最終認定張栻的學問有得于精微卻有失于孤陋,呂祖謙的學問有得于博大卻有失于粗淺。借助這種比較,康有為讓朱熹在“四大儒”中脫穎而出,最終成為整個宋學的集大成者。
其次,康有為對朱熹與張栻的關系頗感興趣,關注的角度也極為寬泛。例如,康有為連篇累牘地宣稱:
張南軒之學與朱子同。
朱子與張南軒論中和,凡四封書。
南軒與朱子近而窮理,博學不如朱子。
與朱子同時并行者,張南軒之學。南軒氣質純粹,而讀書不多。
張栻與朱熹、呂祖謙之所以并稱“東南三賢”,除了表明三人齊名之外,彼此關系密切也是原因之一。張栻與朱熹往來唱和,有許多共同關注的話題,并且觀點相近。例如,兩人都對“中和”興趣盎然,理解大同小異。再如,在知行觀上,朱熹和張栻都主張知先行后。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蛟S正是由于這些原因,康有為肯定張栻與朱熹思想相近,并且特意提到了兩人關于中和問題的切磋——康有為的這一舉動從一個側面支持了他將張栻和呂祖謙一樣歸入朱熹陣營而與陸九淵對壘的做法。
康有為對朱熹與張栻之學進行比較,又從不同角度揭示了兩人思想的差異和特點,得出的結論是朱熹之學優(yōu)于張栻:第一,康有為指出,朱熹與張栻在“窮理”上相近。這具體解釋了兩人之學同在何處,可以說是他關于 “張南軒之學與朱子同”的一個注腳??涤袨榻沂玖酥祆?、張栻之學的特點,指出張栻在博學上與朱熹相比相形見絀,并據此斷言張栻之學不如朱熹之學。第二,康有為一面指出張栻之學與朱熹之學并行,一面探究、揭示二者的區(qū)別。對于前者,當指張栻(1133—1180)與朱熹(1130—1200)之學相仿佛而不是指時間上的并時。這是因為,如果指時間上并時的話,應該加上呂祖謙(1137—1181)和陸九淵(1139—1193),四人生卒時間相當。對于后者,康有為的看法是,張栻盡管氣質純粹,卻讀書不多。如果說“并行”指張栻與朱熹之學的影響勢均力敵、不分軒輊的話,那么,讀書不多則使張栻較朱熹略遜一籌,也印證了康有為張栻不如朱熹之學博大的判定。一目了然,這兩個比較共同指向同一個結論:張栻之學既與朱熹之學相近乃至相同,又不如朱熹之學博大。這個結論從一個側面解釋了康有為緣何認定朱熹是南宋之學的集大成者,并使朱熹成為唯一入選宋學“四子”的南宋哲學家。
再次,朱熹與呂祖謙之學的關系同樣是康有為興味盎然的話題,有關這方面的說法頗多,下僅舉其一斑:
朱子不佩服呂東萊。
朱子攻東萊以事功教學者,然當時世多難,逼于夷狄,故經世之學甚有名于當時。
東萊實為文獻一大宗,然其窮理不及朱子之精,讀書不及朱子之細也。
東萊之學,一時文獻之傳,極精博,博學鴻詞之士皆出其門。而內學太少,故其道不能立,后并入朱子之學。
呂祖謙與朱熹個人關系甚厚,兩人合撰《近思錄》,裒錄周敦頤、二程和張載的言論。對于朱陸之爭,呂祖謙力圖調和朱熹與陸九淵的分歧,邀集鵝湖之會。呂祖謙在認識論上贊成朱熹以窮理為宗旨的格物致知,在宇宙觀上卻傾向于心學。此外,呂祖謙還接受了永嘉學派經世致用的思想,朱熹則與事功學派有爭辯?;蛟S由于這個原因,康有為對朱熹與呂祖謙關系的總體評價是,朱熹不認同呂祖謙之學??涤袨榉磸蛷娬{朱熹不認可呂祖謙的學問,尤其是反對呂祖謙以事功教授學者。
透過康有為對朱熹與呂祖謙關系的議論,可以梳理出兩點認識:第一,康有為對朱熹、呂祖謙的學問予以審視和比較,指出呂祖謙在學問上長于文獻學。在康有為看來,呂祖謙盡管成為文獻學之大宗,卻無法與朱熹之學等量齊觀。原因在于,呂祖謙在窮理方面不及朱熹精微,在讀書方面不如朱熹精細。呂祖謙既為文獻學大宗又不及朱熹之學精微與康有為對呂祖謙之學“博而粗”的評價一致,又印證了朱熹之學的博大精深。第二,康有為肯定朱熹、呂祖謙之學在傳承上具有密切關系,并且解釋了其中的原因。依據康有為的說法,呂祖謙注重文獻學,由于學識淵博,吸引了眾多的博學鴻儒投其門下。盡管如此,呂祖謙之學因為內學少,所以不能立,最終并入朱熹之學。殊途而同歸是呂祖謙與朱熹之學關系的真實寫照,呂祖謙之學歸于朱熹之學則表明了朱熹的勢力和影響勝于呂祖謙。
又次,朱熹與陸九淵的關系更是康有為津津樂道的話題。在康有為那里,與張栻、呂祖謙相比,陸九淵與朱熹的關系更為復雜、微妙,可供比較的維度、視角也隨之增多。具體來說,康有為比較了朱熹、陸九淵的傳承譜系,并為兩人分別找到了荀子、孟子作為理論淵源。在此基礎上,康有為比較朱熹、陸九淵思想,提出的最主要的觀點是:朱熹傳禮學,陸九淵傳心學。除此之外,康有為熱衷于比較朱熹與陸九淵思想的長短得失,判定兩人的是非優(yōu)劣。或許與話頭繁、維度多有一定關系,康有為對朱熹與陸九淵關系的梳理和評價漏洞百出,甚至相互矛盾。這方面的例子俯拾即是:
朱子能正陸子之偏。
朱學善于陸,包陸在內。
陸子靜之學,原從大程子得來,直接本心,得于佛學,亦有補于朱子之學。其語錄甚可觀,文字有些武斷氣,其與學者初見,初月皆言立志。
朱子之學,為士人說法。陸子之學,人人皆可。1]253
在這里,康有為對朱熹與陸九淵關系的審視以兩人的優(yōu)劣得失為核心話題,而對于究竟孰是孰非、誰優(yōu)誰劣卻拿捏不定、左右搖擺。其中,第一、第二段引文顯示,康有為認為朱熹之學優(yōu)于陸九淵之學,并且提出了理由:朱熹之學博大有容,能夠包納陸九淵之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有為斷言,朱熹能正陸學之偏。第三、第四段引文顯示,康有為認為陸九淵之學比朱熹優(yōu)越,并且提出了兩點理由:第一,從思想來看,陸九淵直指本心,言立志??涤袨樯踔林赋?,“惟陸學能自立”,并明確肯定在立志上陸學有補于朱學。第二,從受眾來看,朱學適用士人,陸學則適用所有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陸學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蛟S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連朱熹都對陸九淵甚是服膺??涤袨檎f:
當時程門弟子遍天下,而朱子謂“南渡以來,八字著腳者,惟某與陸子靜”,是朱甚推尊陸子也。
總的說來,康有為對朱熹與陸九淵高低的評價單獨看言之鑿鑿、頭頭是道,綜合看卻相互抵牾、不能自洽。
對于朱熹與陸九淵的關系,康有為還發(fā)出過如下論斷:“至宋儒大發(fā)揮理學,分朱、陸兩派。朱子沉潛,一近圣人實學,有似荀子。陸子高明,一近圣人大義,有似孟子。要之,教人以實學為上,故朱子后學,成材較多,而明儒一代學問,皆宗陸子?!边@句話透露出幾個重要信息:第一,南宋“四大儒”之中,堪能與朱熹分庭抗禮的是陸九淵。在這一點上,陸九淵勝于張栻和呂祖謙。第二,朱熹和陸九淵一樣發(fā)揮義理之學,并且長于義理之學。第三,朱熹與陸九淵特色不同,朱熹近荀子,長于實學;陸九淵與孟子相似,長于大義。正是由于這些不同,使朱熹與陸九淵之學爭教,呈現(xiàn)此消彼長之勢。例如,在康有為的視界中,明代學術就是一個朱熹與陸九淵爭教,并且輪流坐莊的過程:“終明之世,其在永樂之時,皆宗朱子。自白沙少變,陽明大行,遂宗陸等?!睉撜f,正是這種認識為康有為由推尊朱熹轉向“獨尊陸王”打下了基礎。
康有為對朱熹與陸九淵關系的審視、論證可謂面面俱到,不厭其煩。其中的原因固然復雜,然擇其要者,大端有二:一是因為爭教的關系,一是因為康有為對兩人的態(tài)度恰成對比乃至對立之態(tài)勢。這兩點是朱熹、陸九淵關系的特殊之處,也是康有為審視朱熹與其他南宋諸儒關系時不曾提到的。
最后,除了關注南宋“四大儒”之間的關系,熱衷于作為“四大儒”的朱熹與其他三人的關系之外,康有為還多次提及朱熹與其他南宋諸儒之間的關系,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被歸為事功學派的陳亮和葉適。于是,康有為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道:
葉水心聰明,而議論過高,其弟子只能為文章之美,不及朱子后學矣。陳同甫甚有氣節(jié),而游于葉水心。
永嘉之學能折歸朱子。
唐說齋亦頗有經世學,朱子參之,為陳同甫所誤耳。
眾所周知,陳亮(陳同甫)是永康學派的代表,葉適(葉水心)是永嘉學派的代表。兩人都被歸為事功學派,并且都主張道不離器,道德依賴事功存在。陳亮還與朱熹展開了義利王霸之辯。陳亮有《復朱晦庵書》,朱熹有《答陳同甫書》。與朱陸之爭一樣,朱陳之爭也是南宋學術的一道風景。對于陸九淵與朱熹的爭論,康有為津津樂道乃至極力渲染。對于陳亮與朱熹的爭論,康有為卻不予提及。耐人尋味的是,康有為也沒有像對待朱熹與陸九淵之學那樣直接讓朱熹與陳亮、葉適之學一比高下,而是拿唐仲友(唐說齋)說事。唐仲友不主一家,重視經世之學??涤袨橛纱藢⒅暈殛惲梁髮W,并由此拉近陳亮與朱熹思想的關系。對于葉適與朱熹的關系,康有為更是避開直接比較而干脆對兩人的后學進行比較。葉適的事功之學與朱熹的理學、陸九淵的心學成三足鼎立之勢,經過康有為的詮釋則演繹成了朱熹與陸九淵的對立。康有為做到這一切分兩步走:第一步,將陳亮歸入葉適,本末倒置為師生關系。第二步,在壯大葉適陣營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葉適之學歸入朱熹之學。這樣一來,朱熹的理學與葉適的事功之學便成了一家。
朱熹是南宋之學的核心人物,不論學術地位還是與同賢的切磋爭辯都證明了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康有為對朱熹與南宋諸儒關系的辨梳、關注亦屬自然。在這個前提下應該看到,康有為秉持公羊學的致思方向,并將發(fā)揮微言大義的方法運用得爐火純青。這使他對朱熹與南宋諸儒關系的解讀極富自由度乃至主觀性。因此,康有為對朱熹與眾多南宋人物關系的關注、議論既表明了對朱熹的普遍關注,又印證了朱熹之學的博大和在南宋之學中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些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朱學的勢力影響,同時也預示了朱熹之學在宋明時期無可比擬的至尊地位。
考察康有為對朱熹在宋學位置的勾勒、詮釋,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饒有趣味的現(xiàn)象:在朱熹與北宋之學的關系上,康有為彰顯朱熹之短,與周敦頤、張載相比都是如此;在朱熹與南宋之學的關系上,康有為極力凸顯朱學之長。無論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之為,康有為的做法表明,他對朱熹的解讀和評價充滿張力。這既是心里矛盾的流露,也為他對朱熹的態(tài)度轉變埋下了伏筆。
總而言之,康有為的人物研究追慕公羊學發(fā)揮微言大義之法,對朱熹思想的闡發(fā)淋漓盡致地貫徹了這一意趣和訴求。一言以蔽之,康有為的朱熹研究重詮釋而輕經典,演繹多而實證少。由于并沒有關于朱熹思想的專門著述,康有為缺乏對朱熹思想的全面把握和系統(tǒng)整合。更有甚者,康有為的興趣并不在朱熹思想本身,而在朱熹與諸儒的關系以及朱熹的地位和影響。這使康有為對朱熹的許多解讀、評價顯得突兀,不惟不能把握朱熹思想的主旨、特色,反而往往讓人一頭霧水而百思不得其解。例如,康有為說:“東坡與朱子并行?!北娝苤K東坡(1037—1101)是北宋文學家,與南宋時期的朱熹(1130—1200)相距一個世紀。正因為如此,康有為的一句兩人“并行”讓人摸不著頭腦。換一個角度思考,假設康有為此處所說的“并行”不是指時間上的同時而存,而是指思想上的影響而言,同樣找不到相關的證據支持。在康有為關于朱熹的議論中,令人如墜五里霧中的絕非僅此一例。下面的說法亦不是個案:“孔子據亂世言,故分開國、家、身。孟子之言性善,朱子之言致事,非不知也,一有為而言也?!迸c即興說法密切相關,康有為對朱熹的關注和提及除了無頭無尾,讓人不知所云,前后矛盾也較為普遍。這些一致證明,康有為對朱熹的闡釋有漫畫成分,離嚴肅而嚴謹的學術研究尚有一定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