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2)
《十四朝文學要略》原為劉永濟在東北大學任教期間 (1927—1932)的講義,1928年9月至1929年9月以《中國文學史綱要》之名在《學衡》第65期、68期、71期連載,依次為《中國文學史綱要·卷首敘論》、《中國文學史綱要·卷一上古至秦》、《中國文學史綱要·卷二漢至隋》。1945年中國文化服務社結(jié)集出版,更為今名。更名的原因,如卷首《前言》所說:“本書原在東北大學為諸生講授我國文學史而作講義,編至隋代而此課由大學別聘劉君豢龍講授,因而罷手。迨避難樂山,友人有勸將此三卷付印者。念隋代以后,既付闕如,不可仍用舊名,乃更今名。 ”本文旨在就《十四朝文學要略》的文學史理念及其與主流文學史的視野之異展開討論,以揭示其文學史書寫的學術個性。
《十四朝文學要略》的文學史理念,比較系統(tǒng)地體現(xiàn)在該書敘論之中?!熬硎讛⒄摚藶槿范O,初非專指十四朝也。 ”劉永濟期待讀者留意一個事實,雖然《十四朝文學要略》是一部未能最終完成的中國文學史,但敘論所闡發(fā)的理念,卻是針對完整的中國文學史而言的。文學史理念體現(xiàn)為敘述內(nèi)容和敘述方法的操作,劉永濟確立了四綱、經(jīng)緯、三準、三訓的框架,具有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其中關于體制、流派、賦比興的具體討論,尤多創(chuàng)獲;他將孟子的“以意逆志”發(fā)展為一種文學接受的方法論,有助于建立以中國傳統(tǒng)資源為依托的本土闡釋學。
所謂“四綱”,包括名義、體類、斷限、宗派。“名義”旨在回答文學是什么,以確定文學史的論述對象;“體類”旨在劃分文學的體制、類別,以便考察不同體制的流變及相互之間的關系;“斷限”旨在劃分文學發(fā)展的階段,其間文學風尚的變化乃焦點所在;“宗派”即今人所說的流派,舉凡流派意識、流派要素、流派得失等均在關注范圍之內(nèi)。所謂“經(jīng)緯”,是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討論文學的表現(xiàn)手段和表現(xiàn)內(nèi)容。文學的基本表現(xiàn)手段可概括為賦比興,是經(jīng);文學的基本表現(xiàn)內(nèi)容可概括為真善美,是緯。所謂“三準”,是從接受的角度討論文學問題,其核心是“以意逆志”,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致力于對作家作品的“同情之了解”。所謂“三訓”,是從文學作品與社會生活的關系、與作者的關系、與讀者的關系等三個層面來給文學定位。就與社會生活的關系而言,“詩必有關于一代政教得失也”;就與作者的關系而言,“詩必有關于作者情思邪正也”;就與讀者的關系而言,“詩必有感化之力也”。由于文學承載著如此重要的功能,所以在藝術表達上萬萬不可草率從事,“必有追琢之美也”,以期發(fā)揮感化讀者的效果。
由四綱、經(jīng)緯、三準、三訓所涵蓋的文學史敘述內(nèi)容和敘述方法,完整、豐富,以現(xiàn)代學術對于體系的要求來衡量,可以說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而劉永濟帶給我們的啟發(fā),不僅在于其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也常常是由于其具體論述的深度。
如,關于文學作品的體制、類別,劉永濟認為:分類宜謹嚴,但不宜太細。這是一個平實而又意味深長的見解。自晉代摯虞 《文章流別論》以降,就文學體制加以分類的學者,如蕭統(tǒng)、劉勰、李昉、真德秀、徐師曾、黃宗羲、姚鼐、曾國藩、章太炎等,各有建樹,而劉永濟對真德秀的分類尤為青目。真德秀《文章正宗》將歷代文體分為辭令、議論、敘事、抒情四類,劉永濟譽之為“立意謹嚴,析體宏大”。 也就是既能涵蓋所有文體,又可避免治絲益棼之弊。
文學體制的分類之所以不能太細,原因之一在于:文體之間的區(qū)別是相對的,分得太細,會遮蔽文體之間的相關性。劉永濟列舉諸例加以論證,如“漢代崇辭賦,則《過秦》以敷布成論;江左貴黃老,則孫、許以平典為詩;子瞻才高,則其詞如詩;少游質(zhì)秀,則其詩如詞。”“且有韻者,不必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之文;散行者,不必定褒貶是非、紀別同異之作。若必執(zhí)名鑒貌,求其毫發(fā)無爽,則雖神禹,無以為功。 ”文學史上反復出現(xiàn)的破體現(xiàn)象,如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詞為曲,以曲為小說,既顯示了文體之間的區(qū)別,否則就無所謂破體,也顯示了文體之間的跨越,否則就不可能破體。對文體區(qū)別的相對性的充分關注,拓展了劉永濟的文體視野,深化了劉永濟的文體意識。
在對賦比興的討論中,劉永濟別具只眼地指出:這三種手法并非詩所獨有,而通行于各種文學體裁?!懊献又善?,莊生之寓言,論宗之用比也。宋玉之《風賦》,賈生之《鵩鳥》,賦家之用興也。 《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論之體也,而用則賦。虬龍云蜺,美人香草,騷之文也,而用則比?!边@樣來談賦比興三種手法的功用,擺落常套,真令讀者心目俱明。
賦在表達方式上有一些特殊之處,如不避虛構、注重鋪陳等;為了達到氣勢健旺的效果,有意虛構事實來作鋪陳乃是常見的現(xiàn)象。賈誼的《過秦論》就是如此。歷史上從無韓、魏、燕、趙、齊、楚、宋、衛(wèi)、中山之眾一起攻秦的事,而寧越、徐尚、蘇秦、杜赫、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良、田忌、廉頗、趙奢等,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過秦論》無所顧忌地將這些人捏合在一起,就效果而言,足以造成發(fā)揚蹈厲的文情,就技巧而言,則是典型的賦法,雖然它用了“論”的名稱。劉永濟據(jù)以斷言:秦漢時代的所謂“論”,重鋪排文情而輕邏輯論證,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循理為論”的議論文;以邏輯論證闡釋一個命題,這種議論文始于魏晉。由此一例可見,關注賦比興手法在詩之外的其他文體中的運用,不只是說明了一個文學寫作的具體現(xiàn)象,還有助于闡明文學發(fā)展的進程。而劉永濟所說“斟酌百變之間,取予寸心之內(nèi),作者之才藝系焉,一代之風會存焉”,由“才藝”之演進,以見“風會”之變遷,還賦予了這種分析方法以文學史研究的意義。
“以意逆志”是孟子提出的一種讀書方法,是說不要以字面的意思掩蓋了真正的本意,而要親切體會作者的說話語境和意圖。劉永濟在孟子的論說基礎上進一步強調(diào),“以意逆志”不只是一種具體的讀書方法,也是闡釋和接受文學作品的基本方法,有助于建立以中國傳統(tǒng)資源為依托的本土闡釋學?!耙砸饽嬷尽币嗍菍Υ幕z產(chǎn)的一種基本方法,其核心是對文化遺產(chǎn)的“同情之了解”,反對輕率地以現(xiàn)代標準作價值判斷。在劉永濟看來,不加節(jié)制地以今例古的做法是需要加以警惕的,否則就可能誤解古人的作品。“若夫以吾之所謂所思,而武斷之、曲解之者,害其辭與志者也;以異于吾之所謂所思,而輕詆之、非笑之者,亦害其辭與志者也。 ”以今例古的可能性伴隨著每一個讀者,并經(jīng)常妨礙讀者達成對古人的“同情之了解”。劉永濟之所以對以今例古如此警覺,乃是因為他置身于一個以“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為主潮,以西學為標準、各種“成見”盛行的時代。劉永濟堅持認為,中國固有文明固然有許多糟粕,但也自有其精華,如果無視這一事實,隨意臧否,則不僅辱沒了中華文化,也有損民族尊嚴。
《十四朝文學要略》的學術個性,不僅體現(xiàn)于體系和命題,還體現(xiàn)為與20世紀主流文學史的視野之異。這種視野之異,至少包括了三個具體方面:如何評估民間文學在文學史進程中的作用?如何評估外來影響在文學史進程中的作用?如何評估漢賦和駢文等中國文學特有文體的文學史地位?
關于民間文學在文學史進程中的作用,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降,日漸成為中國文學史編寫中聚訟紛紜的一個話題。
晚年的胡適在題為 《傅孟真先生的思想》的演講中明確承認:1926年巴黎聚會時,傅斯年關于“中國一切文學都是從民間來的,同時每一種文學都經(jīng)過一種生、老、病、死的狀態(tài)”的設想,“影響我個人甚大”。胡適所說的這兩個設想,尤其是第一個設想,是胡適作于1927年的《白話文學史》的核心理念。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反復強調(diào)民間文學在文學史進程中的支配作用。如第三章說:“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民間的小兒女,村夫農(nóng)婦,癡男怨女,歌童舞妓,彈唱的,說書的,都是文學上的新形式與新風格的創(chuàng)造者。這是文學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這條通例?!薄啊秶L》來自民間,《楚辭》里的《九歌》來自民間。漢魏六朝的樂府歌詞也來自民間。以后的詞是起于歌妓舞女的。彈詞起于街上的唱鼓詞的,小說起于街上說書講史的人——中國三千年的文學史上,那一樣新文學不是從民間來的? ”胡適《白話文學史》出版以后,“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很快成了文學史的敘述準則之一,幾乎到了不強調(diào)民間文學的主導地位就會受到指摘的地步。例如胡云翼初版于1932年的 《新著中國文學史》,其自序在提及胡小石的 《中國文學史講稿》時就說:“敘述周密,持論平允,是其特色;其缺點則亦嫌忽視民間文學的發(fā)展。 ”《白話文學史》從總體上影響了中國文學史的敘述內(nèi)容和敘述基調(diào)。
胡適重視民間文學,因而特別重視樂府。不僅重視“古樂府里的漢時民歌”,也重視文人仿作的樂府和新樂府。他在第三章里說:“從漢到唐的白話韻文可以叫做‘樂府’時期。樂府是平民文學的征集所,保存館。這些平民的歌曲層出不窮地供給了無數(shù)新花樣,新形式,新體裁,引起了當代的文人的新興趣,使他們不能不愛玩,不能不佩服,不能不模仿。漢以后的韻文的文學所以能保存得一點生氣,一點新生命,全靠有民間的歌曲時時供給活的體裁和新的風趣。 ”一句話,沒有民間的樂府,沒有文人的仿作樂府,沒有新樂府,從漢到唐的韻文文學就沒有什么值得敘述的了。重視樂府,必然重視敘事詩,或胡適所說的“故事詩”。這是由于,與中國古代占主導地位的文人抒情詩相比,樂府的特色就在敘事:創(chuàng)造戲劇情境,并予以客觀的呈現(xiàn)。胡適在討論敘事詩時,有意用了“說故事”而不是“描寫事件”的表述:“故事詩的精神全在于說故事,只要怎樣把故事說的津津有味,娓娓動聽,不管故事的內(nèi)容與教訓。這種條件是當日的文人階級所不能承認的。所以純粹故事詩的產(chǎn)生不在于文人階級而在于愛聽故事又愛說故事的民間?!薄懊鑼懯录焙汀罢f故事”,兩者雖有重合之處,但差異亦顯而易見:“說故事”強調(diào)的是“娓娓動聽”,“描寫事件”強調(diào)的是情辭婉轉(zhuǎn)。胡適始終關注的是故事的內(nèi)容和故事的講述方法,而對詩意盎然的情辭較少領略。所以,他對樂府詩的解讀已是偏于一端,對文人抒情詩的詩意盎然的情辭,則不免輕率地一概斥之為“文言的死文學”。在胡適眼里,六朝的詩賦駢文、唐代的各體詩,除了那幾首“故事”“娓娓動聽”的詩外,都是沒有價值的。這種解讀詩文的方式,構成了中國文學史編寫的又一個傳統(tǒng)。不過今日讀者可能更為熟悉的,是20世紀50年代以降諸多中國文學史著述對現(xiàn)實主義的提倡和對形式主義的蔑視?!肮适隆薄版告竸勇牎钡脑娛乾F(xiàn)實主義的,而注重修辭的抒情詩常常是形式主義的。例如,三曹的擬樂府詩是現(xiàn)實主義的,永明體詩人的注重辭藻的詩是形式主義的;杜甫的三吏三別是現(xiàn)實主義的,王維的山水詩是形式主義的。其實這些表述都是承襲了胡適確立的高抬敘事詩而低看抒情詩、高抬意思明白的詩而低看意蘊深隱的詩的傳統(tǒng),只是換了一個術語而已。
教材中安排了學生自己動手來完成青霉和匍枝根霉的培養(yǎng)和觀察,使學生掌握真菌的主要特征。然而,在課堂教學實踐中,學生按照教材的操作提示能看到饅頭和橘皮發(fā)霉,但由于混有雜菌,學生難以觀察到典型的青霉和匍枝根霉的形態(tài)結(jié)構。且青霉分生孢子梗上成串的孢子容易碰落,菌絲容易斷裂,蓋蓋玻片時要特別小心,既緩慢又不能移動位置,給教學帶來了一定的難度。本文嘗試制作青霉與匍枝根霉模型,可以讓學生觀察到清晰、完整的青霉和匍枝根霉的形態(tài),不僅能很好地詮釋教學難點,還能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
與胡適《白話文學史》形成對照,劉永濟非但不認白話文學為文學的正宗,連他的《十四朝文學要略》也是用文言寫的,而且是帶有駢文風味的文言。這當然不是說劉永濟無視民間文學,他對民間文學的影響多有評述,如卷二之十一《南北風謠特盛及樂聲流徙之影響》,其正文和按語所論,包括了三個層面。其一,“詩體之源為歌謠,已成文學演進之公例?!薄帮L謠之興,其詩體所自昉乎?粵自謳歌,被于絲竹。士夫雅制,多擬樂章。于是周廷雅頌,咸用四言。東京詩篇,多為五字。在昔里巷流傳之體,一轉(zhuǎn)移間,已成廊廟酬唱之用矣。 ”劉永濟確認,中國文學史上的所有詩體,都發(fā)源于民間。這里需要留意:詩體源于民間,與民間文學據(jù)于文學史主導地位,這是兩個不同的命題。胡適由前一個命題推出后一個命題,在邏輯上是不嚴謹?shù)摹⒂罎鷮蓚€命題加以區(qū)別,則既符合歷史事實,又有學術的分寸感。其二,文人古詩是從模擬民間樂府來的,這一事實不僅表明文人古詩晚于民間樂府,而且證明了《詩經(jīng)》中的國風一定早于雅頌,雅頌是由效仿國風而來?!皷|漢以后,五言體詩,其先皆民間歌謠。及采之樂府,歌之廊廟,文人才士,習其本辭,率相擬作。擬作之辭,或以入樂,或不入樂。而不入樂者,又或沿舊題,或制新目。沿舊題者,又或述本事,或抒胸情。制新目者,亦有協(xié)律與否之異。于是有名為樂府而實為古詩者,樂府與古詩之分途,其故若此。用此例以推國風與雅頌體制之先后,知雅頌之體亦必沿于風詩也。 ”這里,“協(xié)律與否”是判定一個名為樂府的作品究竟是古詩還是樂府的基本依據(jù)。這一結(jié)論對于文學史敘述和文體甄別皆有參考價值。其三,南朝樂府開了唐人絕句入樂之風,是唐五代小令的遠源。南朝樂府、唐人絕句和唐五代小令,其最大的共同之處是“協(xié)律”?!坝^樂府詩集所載吳聲西曲體制,大氐短章,與北歌《企喻》《捉搦》相同,特情辭婉孌哀思異之耳。此體之興,遂下開唐人絕句入樂之風,且為唐五代小令之遠源焉。”換句話說,民間樂府中也有情辭婉轉(zhuǎn)的抒情詩,只是胡適視而不見;民間樂府對后世的律詩頗有導夫先路之功,只是胡適刻意要將樂府與律詩截然對立起來,以適應其理論主張的需要。
關于外來影響在文學史進程中的作用,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降,也是一個中國文學史編寫中越來越被關注的話題。
首先強調(diào)這一命題的是胡適。在對白話詩興盛原因的分析中,胡適注意到了宗教的傳教,注意到了“佛教的翻譯文學”。他認為“譯經(jīng)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影響,至少有三項”:1.佛寺禪門是“白話文與白話詩的重要發(fā)源地”;2.“佛教的文學最富于想象力”,“對于那最缺乏想象力的中國文學卻有很大的解放作用”;3.“印度的文學往往注重形式上的布局與結(jié)構”?!斑@種懸空結(jié)構的文學體裁,都是古中國沒有的;他們的輸入,與后代彈詞、平話、小說、戲劇的發(fā)達都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胡適《白話文學史》的這些結(jié)論,加上他的章回小說考證等成果,初步奠定了中國文學史編寫中注重外來文化影響的傳統(tǒng)。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胡適的基礎上進一步突出了外來文學影響的文學史地位。該書初版不久,就被朱自清列為可與胡適《白話文學史》、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鼎立的“幾部有獨見的中國文學史”。朱自清所看重的,是這部文學史一以貫之地突出了 “時代與民眾”以及 “外來的文學的影響”?!恫鍒D本中國文學史》根據(jù)外來文學影響的不同情形將中國古代文學分為三個歷史時期:古代文學,從遠古到西晉;中世紀文學,從東晉到明代中葉;近代文學,從明嘉靖到五四運動。《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這一分期,旨在突出外來影響的文學史意義。蓋西晉以前的中國古代文學,“純?nèi)粸槲词芡鈦淼挠绊懙谋就恋奈膶W”; 東晉至明代中葉,本土文學“受到了不少印度來的恩惠”;近代文學又恢復了其純?nèi)槐就恋奶匦浴G迥┟癯?,歐洲文學大規(guī)模輸入,文學史進入了現(xiàn)代時期。其他學者,如劉大杰、陸侃如等,對外來影響的強調(diào)雖然未到《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程度,但也極有分量。
對于外來文化的影響,劉永濟其實也予以了關注?!妒某膶W要略》卷二之十《六朝詩學之流變》論及永明年間聲韻之學的興盛,其按語明確指出,梵學的傳入是不可缺少的條件:“蓋自東漢許叔重作《說文解字》,形定義明。后人更進而研求音聲,自然之勢也。故孫炎著《反語》,李登作《聲類》,呂靜作《韻集》,已遠在魏晉之世,此固有之因緣也。而梵學西來,中土人士,漸習其文字。于是彼土諧聲之字,與此方衍形之文,互相接觸,而生影響。聲韻之學,遂以興起,此外來之影響也。 ”這里,劉永濟指出的雖是一個歷史事實,而背后則是一種文化立場,即充分肯定外來文化對于促進中國文化進步的作用。不過,劉永濟與胡適的差異仍是重要的:胡適對外來影響的強調(diào),如同強調(diào)民間文學的影響一樣,是一種方法論,是全盤西化導向下的文學史觀;劉永濟對外來影響的關注,則以尊重民族文化為前提,強調(diào)以中華文化為主,以外來文化為賓,反對喧賓奪主或以賓為主。概括地說,外來影響的地位,是胡適和劉永濟都承認的,區(qū)別在于是以西為主還是以中為主。
關于漢賦和六朝駢文的評價,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降,日漸成為中國文學史編寫中判定編寫者是否“保守”的一個焦點。
五四時期曾經(jīng)流行“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這樣一個口號。所謂“桐城謬種”,是針對唐宋八大家一脈的古文而言的,這一脈古文,以承載“周公、孔子之道”為宗旨,被新文化人視為“孔家店”的門面之一,當然在打倒之列。所謂“選學妖孽”,是針對辭賦、駢文以及與辭賦駢文一樣講求聲律、對偶、辭藻的律詩而言的,這一類作品,被認為沒有清楚明白的內(nèi)容,只適宜于應制和應酬,沒有社會意義。無論是“選學妖孽”,還是“桐城謬種”,都是用文言寫成的。打倒“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與打倒“文言的死文學”,推崇“白話的活文學”,采取的是同一理路。在胡適等人看來:先秦至漢初的文學語言是鮮活的,所以文學也是活的;自漢武帝至隋末,文學所用的語言是死的,所以文學也是死的。漢賦和六朝駢文就這樣被判了死刑,并成為一種流行表述。如胡云翼編著的中國文學史,其第二編《漢代文學》共26頁,“漢代的詩歌”占10頁,其中樂府詩占了8頁半,而“漢代的辭賦”只有6頁,且兩者的評價措辭懸殊:“老實說,漢賦只不過是當代貴族社會一種時髦的妝飾品、娛樂品而已;真正的時代文學,社會文學,真正有價值的文學,還是要算這些民間的詩歌呢?!敝劣诹壩牡牡匚?,更是每況愈下。胡云翼文學史的第三編是《魏晉南北朝文學》,包括《魏晉南北朝的文學思潮》《魏晉南北朝的詩歌 (上)》《魏晉南北朝的詩歌 (下)》《兩晉南北朝的小說》四章,駢文被排除在了文學史的視野之外。這樣一種情形,相當普遍,延續(xù)的時間也長,以至于1956年12月,游國恩寫《關于編寫中國文學史的幾點意見》,還得特意說明:“駢體文在我國文學史上應該如何評價,這是另一問題,現(xiàn)在姑且不談??墒俏逅囊詠?,研究古典文學的人好像不約而同地置之不理,講文學史的人就根本把它從文學史上抹掉,以致在六朝時期造成一大段空白。從此以后,駢體文的發(fā)展情況、它的特點和缺點是什么,在我國文學史上占個什么位置,有過什么影響,都不知道?!睂α壩牡钠缫?,源于由胡適倡導的一種價值判斷和審美判斷,游國恩在不能否認這種價值判斷的前提下,以厘清文學史發(fā)展線索為理由為六朝駢文爭取地位,也算用心良苦了。
比較上述情形來讀《十四朝文學要略》,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漢賦居然享有如此顯赫的地位。《十四朝文學要略》正文共213頁,其中論漢賦的就有四節(jié)共28頁,所占篇幅之大,一目了然。趙敏俐曾在《20世紀賦體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十分遺憾地提到:“作為曾被后人譽為漢代文學之勝、在魏晉六朝以后仍然十分重要的賦體文學,在20世紀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卻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20世紀80年代以后,賦體文學研究雖然呈現(xiàn)出一度的繁華,但是它在當代人編寫的古代文學史中的基本地位并沒有發(fā)生大的改變。”趙敏俐是就總體狀況而言,不提《十四朝文學要略》并不令人感到驚訝;但劉永濟在他的文學史中給予漢賦如此顯赫的地位,與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和主流文學史的“總體情況”相比,卻也足以見出其學術定力和學術個性了。
至于六朝駢文,《十四朝文學要略》并未專設章節(jié),而是與六朝詩一起討論:六朝部分共兩節(jié),全是談詩和駢文。劉永濟何以將六朝駢文和六朝詩視為同一種類型?這其實是用一種特殊方式表達了其對文體的個人見解和對六朝文學史的個人見解:判定一個作品的文類,不能僅據(jù)外在的形式,還要看其內(nèi)在的氣質(zhì);六朝的駢文在本質(zhì)上是詩,六朝是一個詩的時代。“重駢之代,則散文亦寫以詩體。重散之世,則詩歌亦同于散文。賦之形式既合詩文而成,是以重駢之代,賦中詩體多于文體。重散之世,賦中文體多于詩體。試觀徐、庾諸賦,多類詩句,而王勃《春思賦》,則直七字之長歌耳。此重駢之代,詩體多于文體也。若歐陽之《秋聲賦》,東坡之前后《赤壁賦》,字句之構造,則又同于散文。蓋宋反五代之習,而歸于質(zhì),重散之世也?!痹趧⒂罎磥?,同樣以賦為名,六朝的賦是詩,而趙宋的賦是文;將六朝駢文即詩體的賦和六朝詩一起敘述,不僅表達了他對六朝駢文文體特性的判定,也表達了他對六朝文學風尚的獨特觀察。
劉永濟的這一觀察在學術界不乏知音,林庚的看法即與之相近。林庚曾說:“齊、梁的詩人,無一不長于駢文,其間如江淹的《別賦》《恨賦》,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等,都是流傳于一時的。《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恨賦》說:‘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不知被多少人詩一般的反復吟詠過。這就是一個詩歌語言的時代?!睂⒘壩呐c六朝詩合為一體加以考察,就揭示文學史的風尚而言,可謂獨具只眼:六朝確實是一個詩的時代。
劉永濟之重視漢賦和六朝駢文,說到底是對基本事實的尊重:蓋中國古代文學,由于漢字自身的特點,因而形成了若干具有中國特色的修辭手段,如注重聲韻、對仗和辭藻的經(jīng)營,漢賦和六朝駢文正是綜合運用這些修辭手段而寫成的。唐代的律詩亦然。民國年間陳寅恪曾以“做對子”作為考試題目,也是基于對這一基本事實的體認。換句話說,如果排除了聲韻、對仗和辭藻的講求,中國文學的主要文體將不復存在。胡適要求所有的文體都應像“說話”一樣,否則就是“死文學”,就不符合“清楚明白”的標準,就沒有“社會意義”,它之所以不滿于這一基本事實,乃是由于預先設置了一些前提。
《十四朝文學要略》與20世紀主流文學史的視野之異,當然不限于如何評估民間文學和外來影響在文學史進程中的作用,以及漢賦、駢文等中國文學特有文體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但僅就這三個方面而言,亦足以見出劉永濟的獨到之處,其學術意義,必將日漸彰顯并得到廣泛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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