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萬紅

湖北黃岡籍神話小說家周濯街，一生致力于整理民間神話故事，他整理創(chuàng)作的神話小說不僅數(shù)量可觀，而且在質(zhì)量上也堪稱上乘，對當今通俗文化小說意義重大。也正是因為其通俗、耐讀、有趣，才使其三部神話小說《七仙女正傳》《財神爺趙公明》《媽祖》相繼被改編成電視劇，并在央視黃金時間播出。本文無意于詳細描述這些由小說原著改編的電視劇盛況空前的成功表現(xiàn)，而是選取其中的一部《財神爺趙公明》和依此改編成的電視劇《財神到》作為材料，通過兩者在敘事策略上的對比變化，找出形成這種變化的原因，并反觀在這種變化的背后，存在怎樣不同的敘事姿態(tài)、文化立場、道德價值判斷。

一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由小說到電視劇在敘事策略上是如何改變的，筆者認為這些改變主要體現(xiàn)在對主人公神仙本性的塑造上。所謂神仙本性即為神仙的本質(zhì)特征，這類人往往具備長生不老的功力，擁有普渡眾生的神魔法力和仙風道骨，始終游走于世間塵事之外，無常人的那些七情六欲和凡俗生活。而當我們以此來觀照《財神爺趙公明》和《財神到》里對主人公趙公明神仙本性的塑造，我們認為，如果說《財神爺趙公明》里財神爺還有一些神仙本性的話，那么到了電視劇《財神到》里，財神爺就只是披著神仙的外衣，內(nèi)在完全沒有了神仙的仙風道骨，反而更多具備了世間常人所應有的世俗心態(tài)舉動。甚至連自己本應有的神魔法力都還要靠一個凡俗女子付出生命來重新獲得。這種神仙本性的塑造作用其實是一步步在削弱，而這種削弱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志向的轉(zhuǎn)變

在神話小說《財神爺趙公明》中，財神爺一開始努力奮斗只是為了讓自己還清家里的債務，這種志向完全是關(guān)乎個人生活的，具有極大的凡俗色彩。但是隨著趙公明自己的生意收益越來越好，也因為他自己的經(jīng)濟思想使然，他開始講究生意中的信譽，信守做人的良好品質(zhì)，追求大同世界的建構(gòu)。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從經(jīng)濟思想中引申出來的思想轉(zhuǎn)變，但究其實質(zhì)，是趙公明自己的志向在發(fā)生變化，即由追求個人的發(fā)家致富轉(zhuǎn)變?yōu)檫_到富國強民從而普渡眾生的目的。這種志向的轉(zhuǎn)變，使得趙公明慢慢具備了神仙的一些本性，也完成了其由凡人到神仙的轉(zhuǎn)換。

而在電視劇《財神到》中，趙公明卻看不到有這么高遠的志向。這里的財神爺一出場似乎就在憑借自己的超人神魔法力，懲惡揚善，這種懲惡揚善與其說是為了普渡眾生，不如說是在展現(xiàn)自己的非凡魔力和顯赫地位。因為在這其中，我們無法感受到趙公明有一種“達則兼濟天下”的高遠情懷，也就無法給人留下仙風道骨的印象。如此，也就更不能說這里的財神爺有什么神仙本性了。并且電視劇中的趙公明將更多的心思集中到追求個人的愛情中，在這段讓人動容的愛情中，趙公明為了得到愛人的心，不惜失去自己的法力。這種對愛情的默默付出、極度寬容、堅韌不拔類似于無數(shù)純情韓劇里的男主人公癡情形象的原型。而這與神話小說原著《財神爺趙公明》中的財神爺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雖然小說原著中的財神爺也有愛情，但很顯然小說中的財神爺是將更多的精力和堅韌不拔的品質(zhì)用在提高自身素質(zhì)，以助修煉成仙。正所謂仙風道骨也需要經(jīng)歷一番“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艱難歷程。

（二）命運的改變

在小說《財神爺趙公明》中，趙公明是個富商家的小兒子，這個兒子因為不同于其他兩個紈绔子弟的哥哥不學無術(shù)，因而被父親趙糾寄予厚望。趙糾渴望小兒子趙公明能鍛煉出過人的經(jīng)商能力，從而得以保住家業(yè)。正因為此種良苦用心，比起兩個哥哥各自從父親那里繼承365間房屋和365棵桃樹，趙公明一下子背負了200兩銀子的債務，為了還清這些債務，趙公明開始走上了逼迫自己勤勞致富的道路，而同時也是自我修煉成仙的過程，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命運改變的過程。而在電視劇《財神到》中，命運轉(zhuǎn)變的過程同樣存在，劇中的趙公明不同于小說中的趙公明，一開始就是貨真價實的神仙，帶著無盡的法力來到人間，一路扶弱懲惡，好不威風。可惜好景不長，命運便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因為小玉，趙公明同貴為王爺?shù)木磐鯛斀Y(jié)下了梁子，由此遭到王爺?shù)陌侔阆莺?，甚至被殘害到失去法力。眼見自己的法力不復存在，從此將混跡于凡人之中度過余生，哪知愛情的力量在關(guān)鍵時刻顯現(xiàn)了巨大的威力。財神被自己深愛的女子小玉所救恢復了自己的法力，最后王爺和小玉同歸于盡，永絕了財神的后患。經(jīng)過此劫，財神最終回復到貨真價實的“財神”。

由此可見，盡管兩者都展現(xiàn)了財神跌宕起伏的命運，但是小說里財神命運的改變是基于自身素養(yǎng)的提高，頗有點自我完善的意味，并且引起這種命運改變的因素多來自于自身的努力和堅韌不拔、勇于抗爭、勤奮進取的品格。而電視劇里的財神爺更多是一個癡情公子，愛情才是他的正業(yè)。在這其中，我們沒有看到多少他身上所折射出的自我奮爭的元素。反而透過這部電視劇，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他在劇中命運改變的起因和最后解決的方法全部歸結(jié)于他的愛情。

（三）情節(jié)的變化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都是一種敘述形式。在任何一種形式中，都需要構(gòu)造情節(jié)。在神話小說《財神爺趙公明》中，整個故事圍繞主人公趙公明怎么歷經(jīng)苦難和挫折，最后戰(zhàn)勝各種艱難險阻，實現(xiàn)自己普渡眾生、富國強民的遠大志向。在這其中，趙公明的身心得到考驗，精神上得以升華，最后超度成仙。在這條主線周圍，有財神爺?shù)膼矍?，有王母娘娘的提攜，也有與暴發(fā)戶李九的斗智斗勇，更有身心經(jīng)受的一系列磨難。這些都構(gòu)成主線之外的枝蔓，但這些并不是多余的枝蔓，而是主線的延伸，對整個故事的展開起到了全面鋪敘的作用，和主線相互映襯、交相輝映，共同完成一個豐富而完整的故事敘述。這些副線各自都反映了主人公在成仙道路上遇到的某一方面的問題，而通過這些問題的解決，也就順理成章地推進并完成了主線的講述，從而最終完成了整個故事的敘述。

而神話電視劇《財神到》里，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板塊式結(jié)構(gòu)。每幾集構(gòu)成一個板塊，每個板塊故事各不相同，分別為《財神疼好人》《財神也是人》《老虎不吃人》《財神不是人》。在這些故事中，有財神幫助勤勞誠實的笨人王七，令其生意蒸蒸日上；有財神和知府小姐小玉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同時和惡勢力九王爺斗智斗勇；也有財神幫助窮秀才發(fā)家致富，使富商雷老虎破產(chǎn)，結(jié)果是有權(quán)有勢的秀才開始斂財作惡，破產(chǎn)的富商反而良心發(fā)現(xiàn)；藥鋪大夫葉美文經(jīng)不起金錢誘惑，拋棄有身孕在身的丫鬟而選擇與富家小姐成婚，最后當財神請大富翁蘇玉環(huán)幫助河橋鎮(zhèn)致富的時候，蘇玉環(huán)卻開出一個條件，要葉美文一條命。這些故事從表面上看，并沒有貫穿它們的一條主線索，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都共同指向這部神話電視劇所最終宣揚的一個古老的道理：金錢不是萬能的，金錢能使人失去人的真善美本性，甚至扭曲人性。而唯有愛，唯有真善美才是唯一能夠?qū)箼?quán)勢的力量。

二

這些變化的原因歸根到底是由電視劇的本性所決定的。電視劇屬于大眾通俗娛樂文化范疇，具有強烈的娛樂性和通俗性。用通俗不乏戲劇性的情節(jié)來講述大眾熟知并廣泛認可的一個樸實的做人道理。這樣的設計和操作方式從來都是電視劇贏得收視率，獲取大眾青睞進而占領影視市場的不二法寶。而小說是文學作品的一種體裁，具備如下幾個特點：“小說能夠多方面細致地刻畫人物；小說具有完整、復雜、曲折、生動的情節(jié)；小說可以充分具體地描繪環(huán)境。”

按照這幾個特點，我們可以看到，在神話小說《財神爺趙公明》中，整個小說比起電視劇來，顯得更完整，開頭有對人物的交代、中間有推動故事向前發(fā)展的情節(jié)，并且這些情節(jié)復雜、曲折，比起電視劇里只是幾個簡單的零碎小故事拼貼，小說里的故事則呈現(xiàn)多方面的展現(xiàn)，多角度的描述，有財神爺內(nèi)心的歷練，有和外在各方面勢力的對碰，這樣自然也符合小說能夠多方面細致地刻畫人物的特點。小說中不乏對外在環(huán)境的描述：有一開始趙公明背負200兩銀子債務的生活環(huán)境的表述，后面更有趙公明和李九斗智斗勇時，在冰天雪地的環(huán)境中磨練自己意志的描寫。而這些，也足以說明“小說是一種敘事虛構(gòu)作品。它是小說家的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這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一方面需要借用現(xiàn)實和歷史中的某些生活材料和材料中的某些因子，另一方面要在自己的社會理想和審美理想的支配下，對這些材料和材料中的某些因子進行藝術(shù)的拆解、加工、組合、充實、虛擬、假設、延伸和發(fā)展，進而運用藝術(shù)的想像力和結(jié)構(gòu)力，并按照生活的邏輯和藝術(shù)的邏輯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生活、一種新的世界?！?/p>

總而言之，小說和電視劇分屬于不同的藝術(shù)種類，自然也就有著不同的藝術(shù)指向：即小說是一種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盡管其中有虛構(gòu)，也有通俗和精英之分，但是總體來說，它是一種需要想像的藝術(shù)，主要通過文字讓讀者展開想像的翅膀，在各自的腦海里構(gòu)筑一個充滿藝術(shù)色彩的世界，從而讓讀者體驗到文學藝術(shù)的魅力，甚至獲得精神上的升華。而電視劇顯然更多訴諸于單純的感官享受，即畫面和聲音。讓觀眾在這種單向度的信息輸出中，感受并進入這個音畫世界，依賴于畫面和聲音，觀眾的想像力和思考其實受到一定的限制，從而只是單純地了解該電視劇的人物劇情，體驗觀看的快感。很多電視劇播完看完也就結(jié)束了，要論其對人精神上的升華，對人精神世界的巨大作用，較之傳統(tǒng)文學作品的閱讀及接受，是有局限性的。

三

以上這些變化背后所昭示的是敘事姿態(tài)、文化立場和道德價值判斷上的變化。

先說敘事姿態(tài)。在小說《財神爺趙公明》中，周濯街雖然對民間神話故事進行了系統(tǒng)化、文學化的整理，但還是脫不了通俗文學的圈子。他站在一個民俗專家和神話大師的立場上，將這些道聽途說的民間神話作為原始素材，創(chuàng)作成神話小說，并且還秉持了為各路神仙立傳的宏大愿望。這其中的敘事姿態(tài)是有一種自覺的、精英式的、專家式的立場，有一種作為民間藝術(shù)自覺傳承者的心態(tài)。而電視劇《財神到》呈現(xiàn)的卻是另外一種敘事姿態(tài)：大眾的、通俗的、娛樂的甚至插科打諢式的消遣。其敘事姿態(tài)只是單方面的一邊倒，即向觀眾、向電視劇收視率傾斜，盡力迎合觀眾的口味，追求故事的精彩、畫面的震撼、情節(jié)的緊湊、內(nèi)容的淺顯，其背后的精神意旨則落空，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和質(zhì)感。如果我們打個比喻的話，這個神話小說的敘事姿態(tài)是個有獨立意識、有思想和內(nèi)涵的主人，那這部神話電視劇的敘事姿態(tài)宛若一個毫無主見、滿臉諂媚、滿身奴骨的跟班者，被電視劇的市場和收視率牽著走，失去了自己獨立的聲音和思考。

兩者傳達的文化立場和道德價值判斷也不盡相同。在神話小說中，其文化立場是一種民間傳統(tǒng)文化立場。而在電視劇中，盡管最后給觀眾昭示的道理代表了一種民間文化，但其整體的敘事策略，毫無疑問是在傳達一種大眾流行娛樂文化立場，傳達一種娛樂至死的文化態(tài)度。

而在道德價值判斷上，相比于神話電視劇單一指向的道德價值判斷，神話小說的道德價值判斷更豐富。它宣揚了一種做人寬容、隱忍、努力拼搏、嚴于律己，做事認真的圣人情懷。而神話電視劇則只是單向度地傳達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并且這種道理帶有一絲教諭意味，與其說是為了獨立表達一定的價值立場，倒不如說是為了給整個電視劇鍍上一層民間道德價值判斷，讓其更為快速方便地在市場上流通。在此維度上，這部神話電視劇是沒有自己徹底獨立的道德價值判斷的。

由神話小說《財神爺趙公明》到神話電視劇《財神到》，其敘事策略轉(zhuǎn)變進而帶來敘事姿態(tài)、文化立場、道德價值判斷的變化，這種變化表現(xiàn)了兩者在敘事倫理上的差異。這種敘事倫理的差異，讓我們思考兩種藝術(shù)形式應該怎樣取長補短，實現(xiàn)更完美的表達。

注釋：

[1][2]劉安海、孫文憲：《文學理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頁，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