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魯迅的《狂人日記》是第一篇現(xiàn)代白話小說，其主題“意在暴露家族制度的黑暗和禮教的弊害”，但整體內(nèi)容是關于“啟蒙敘事”的一個隱喻。本文從小說中的“狂人”、“大哥”和“余”這三個人物出發(fā)，以啟蒙/被啟蒙的視角考察這三類形象及其之間的關系。本文運用文獻法和對比法，得出結論：《狂人日記》中的三個“敘事人”代表了上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中對于“啟蒙”三種不同的理解。相比于“狂人”的瘋狂與大哥的麻木，魯迅/余的冷靜、客觀地“看”具有更深刻的探討價值。本文探討的五四時期的啟蒙問題對理解當下傳統(tǒng)文化熱等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狂人日記》 狂人 大哥 魯迅

《狂人日記》發(fā)表于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第5號，是公認的第一篇現(xiàn)代白話小說，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關注。魯迅曾說，他寫《狂人日記》的意圖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的黑暗和禮教的弊害”①。但這篇小說所蘊含的內(nèi)容遠遠超出了他當初的設想，成為關于“啟蒙敘事”的一個隱喻。在《狂人日記》研究中，研究者已經(jīng)普遍注意到“狂人”、大哥及“余”的形象，指出：“狂人晚上睡不著，翻開歷史書，在滿紙仁義道德的字里行間，看到的只有兩個字：‘吃人。這當然是小說的一種形象表現(xiàn)，不是邏輯判斷，但其中有魯迅獨特的體驗和發(fā)現(xiàn)”②。我認為，魯迅/余的“體驗與發(fā)現(xiàn)”與“狂人”的形象不是重合的，而是既有交集，又各自獨立。本文將從“狂人”、大哥、“余”三個視角的敘述，以“啟蒙/被啟蒙”之間的關系為出發(fā)點，考察魯迅筆下的三類人物。

一.狂人

“狂人”因何而狂？魯迅在文章里并未做具體說明，但從后文的閱讀中，可以分析得到，筆者（余）說“狂人”所患的是“迫害狂”。在小說的第十一節(jié)，“狂人”認為，自己的妹妹死掉了，大哥是加害者，母親知情也是幫兇，自己或許還吃了她的肉。因此，便不難理解“狂人”的崩潰了：“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③這病并非受到實際的迫害，而是因為害怕被迫害而狂?！翱袢恕钡牟∈怯捎诤ε露玫?，癥狀未曾消失，大夫也不能把它醫(yī)好，但魯迅在小序里僅用“然已早愈”一筆帶過。那么這狂病為何會好呢？“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提”，說明自己也覺得自己曾經(jīng)是有病的，曾經(jīng)患過病，幸好大愈，迷途知返，“赴某地候補”。小說的留白處恰恰是思考開始的地方。

“瘋子”在文學作品中備受偏愛，是因為能用不同于理智者的思維思想，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但“狂人”的瘋與一般瘋子不同，“狂人”的“狂”，在于他以悖謬的語言說出了真相，而這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是不能說、不可說的。所以，“狂人”是瘋子中的理智者，是神經(jīng)病里的正常人。在小說中，“正常人”親口說“可以‘易子而食”，“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而“瘋子”卻對此渾身戰(zhàn)栗；在以大哥為首的眾人的思想中，“荒年便可以吃人”“惡人可以被吃”似乎已成定論，沒有人會說不對，然而“狂人”卻問道“從來如此，便對嗎？”

由此，“狂人”的世界和正常人的世界便處于不同的認知層面：“狂人”可以洞透現(xiàn)實的迷霧，發(fā)現(xiàn)潛藏在下面的不為人知的本質(zhì)。在小說的第六節(jié)里，“狂人”寫道：“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連著三個動物的意象，包括“趙家的狗”在文章中的反復使用，說明在“狂人”心中，吃人的人，是像動物一樣野蠻的存在?！拔铱闯鏊捴腥嵌?，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边@是兇心?！岸冀Y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是怯弱，“所以他們大家聯(lián)絡，布滿了羅網(wǎng)，逼我自戕”是狡猾，而“趙家的狗”則狂吠不止，胡亂咬人。于是“狂人”最大的發(fā)現(xiàn)浮出水面，這也是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反思，“狂人”和魯迅的思考在這里重合?！拔曳_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頁，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魯迅后來在《故鄉(xiāng)》、《祝?！返茸髌分蟹磸驮V說了“禮教吃人”這個主題。

相比于其他“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在理論層面上的高聲吶喊，魯迅則以小說的方式渲染了一個“吃人現(xiàn)場”，濃墨重彩地展示出封建禮教的恐怖兇殘。在“狂人”的心里，歷史便是吃人的歷史，“仁義道德”不過是虛掩的幌子和借口，吃人才是本來的面目。然而在小說開端就提到的臉色鐵青的小孩子和他們兇狠的目光，和“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則說明吃人的歷史到現(xiàn)在還仍然沒有斷絕，小孩子們已經(jīng)被父母教會了吃人：這千年吃人的歷史，非但沒有被打破，還一代一代地延續(xù)下來，連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會了！這千年吃人的歷史被狂人洞悉?！翱袢恕笔且庾R到“吃人”不對的人，他是最早的覺醒者，盡管被當成瘋子，盡管日夜害怕會被吃，但還是會振聾發(fā)聵地喊道：“救救孩子！”。

魯迅（余）在小序中寫道“狂人”病愈并“赴外地候補”，這話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認為真實的結局有兩種可能：其一，在封建的大環(huán)境下，家族里出現(xiàn)一個“瘋子”是恥辱并會被恥笑和議論的，從整篇小說來看，“狂人”始終是活在大哥和自己的日記中的，從未親身出現(xiàn)，那么所謂“赴外地候補”是否也可能只是大哥用來掩蓋真相的幌子呢，真正的“狂人”是否已經(jīng)被“正常人”“吃”掉了呢？《長明燈》里的眾鄉(xiāng)鄰就討論過亂棒打死要放火燒廟滅了長明燈的瘋子。其二，假使“狂人”真的“赴外地候補”，但他的病一定就痊愈了嗎？或許，他向“正?！钡氖澜缤讌f(xié)，卻沒有向自己的內(nèi)心妥協(xié)，只是喬裝打扮成為“正常人”，按照“正常人”所設想的方式行事，卻將“狂”的種子深埋在心底，有朝一日便重新開放?！豆陋氄摺?、《在酒樓上》中的敘述者“我”分明就是在正常生活里臥底的“狂人”，他們反抗絕望，向死而生。

二.大哥

魯迅對“啟蒙者”和“被啟蒙者”之間的關系有非常深刻的認識。有研究者指出，愚昧的民眾，不但自身“被吃”，同時又在“吃人”；而被吃的正是啟蒙者，也就是說，啟蒙的結果是被啟蒙的對象活活地吃掉。④在小說中，大哥也是一條貫穿始終的線索。我們可以想象，假如沒有“吃人”這個意象的話，大哥的形象會是怎樣的？他關心弟弟，對弟弟詆毀自己不以為然，“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他孝敬父母，“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他是一個忍辱負重，為了維持家庭付出許多心血的長子形象。這類人物形象在大家庭中并非少見。巴金《家》中的大哥覺新同樣如此，為了維護禮教，犧牲自己的幸福也在所不辭。

因為長期浸淫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中，所以《狂人日記》中的大哥對其中的糟粕毫不自知，反而贊同為了維護禮教而扼殺個人權利。他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吃人者，覺得“易子而食”“食肉寢皮”毫無過錯。“余”在小序中說，“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之前“狂人”寫在日記中的具體的名字，被替換成了“他們”“那群人”“小孩子們”，這代表吃人并不是發(fā)生在某人身上的特例，不是在某個村莊里駭人聽聞的丑聞，而是足以覆蓋可以用“他們”代替的人的歷史。將人名易去，“村人”便成了“世人”，是千千萬萬個同大哥一樣，并以他為首的“好人”。

文章中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狂人”在勸大哥不要吃人時，他“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而在小序中，大哥卻“因大笑，然早已痊愈”。為什么之前會“露出兇相”，斥退看熱鬧的人，而之后卻笑著把日記給舊友“持歸閱一過”呢？是不是在“狂人”發(fā)狂的時候，大哥也多少意識到了一些東西，一些有違平常所認知的，極具沖擊力，并且有可能被世人當作異類的東西？然而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因此，在“狂人”的病好后，在“狂人”接受了現(xiàn)實并再也不可能會發(fā)“狂”后，大哥也就徹底打消了如此念頭，覺得那只不過是一場病罷了。大哥無疑是個好人，做事用心妥帖，愿望只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是個正常人，不想做瘋子，也不想成為帶頭羊。他維護既有的禮教的秩序，使自己在其中更加心安理得。大哥更可能的是像“趙貴翁”和其他村民——包括后來的“狂人”——一樣，安心地在鐵屋子里沉沉睡著，做自己心目中的“好人”，過自己想象里的美好生活。在這些沉睡的人里，一定也有很多像“狂人”一樣的人，得過病，發(fā)過狂，現(xiàn)在好了，于是可以舒服地睡去。他們的“病”好了，可他們都是“病人”。

三.魯迅/余

作為敘事者，魯迅和寫作《狂人日記》的“余”有一定的身份重合，但二者之間不能完全畫上等號。“余”在作品中僅是一個記錄者，而魯迅則是觀察者和批判者。因此，魯迅對“狂人”的評價并非是贊同或反對，而是將啟蒙者的命運問題帶入到了一個更復雜的情境中。

魯迅在近些年里屢次被批評，認為他“畢生攻擊、貶低傳統(tǒng)文化，丑化中國人，附和了激進的思潮，使傳統(tǒng)文化在‘五四斷裂，喪失了民族的自尊、自信”⑤，這其實和“五四”時期激進的文學思潮和魯迅本人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他的祖父周介孚，因發(fā)生“科場行賄案”，被判坐牢八年，也造成了魯家的家道中落。眾所周知，魯迅與朱安曾有過一段不幸的婚姻。母親帶給魯迅的婚姻悲劇恰恰就源于這萬惡的封建禮教。有如此種種經(jīng)歷的魯迅，認為“封建禮教”、“仁義道德”是“吃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吃人”是野蠻的，而“封建禮教”卻是一種“文明”，對于這種野蠻的文明的批判將成為魯迅終身寫作的主題。將“文明”比作野蠻，看似矛盾，其實不然。魯迅曾去日本留學，也受到過很多西學的影響，“狂人”與“魯迅”們是看出所謂“文明”的本質(zhì)是野蠻的第一批人，他們在作品中不遺余力的批判中國人的“國民性”，做“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令國人看到真實的惡心和難堪，然后才會改正。也許這個過程是艱難而緩慢的，但由此迎來的是真正的文明。這里的文明，不是復舊，不是西化，也不是對傳統(tǒng)的全盤否定，而是批判地繼承，有選擇地吸收，使中華文化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所以，當魯迅，也是“狂人”寫出“救救孩子”時，他便不僅是因為自己原生家庭中的恩怨，更是跟隨時代的風潮來寫了。

“月光”意象在《狂人日記》中反復出現(xiàn)，但對它的探究還并未達成學界共識。我認為，在這里，“月亮”也是作為啟蒙者的魯迅的自指，而“月光”則是啟蒙者對被啟蒙者的“點亮”⑥。在故事的開端，第一句話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贝撕?，“月光”在文章中被反復提到了三次?！翱袢恕钡淖畛酢鞍l(fā)病”是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從來如此，便對嗎？”的詰問時也有很好的月色。這表明，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是黑暗的，而“狂人”本身就是一縷微弱卻明亮的月光：他被說成“瘋子”，又是瘋子中的“正常人”。另有一次提到月光，是“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壁w貴翁、行人、小孩子，全都鐵青著臉，怕“我”又不敢看“我”，議論“我”并想害“我”。這里的意味恐怕不言而喻：月光是熹微的，也是脆弱的，只有月光必然不夠，烏合之眾若不醒來，只一味指點、觀察、帶著譏諷的笑，將“月光”視作異類和仇敵，那“月光”便只是“月光”，還可能會隱去光亮。月光這一傳統(tǒng)文化里的經(jīng)典意象就這樣被魯迅用出了新意。

魯迅既是“狂人”，也是“月光”。在風雨如磐的1918年，他既是異類，是首先的覺醒者，是渴望月光的受害人，又是企圖打破“鐵屋子”，搖旗吶喊的人。這樣來看，批判魯迅“片面絕對”、“偏激”的見解，又有了新的闡釋了?！爸袊说男郧槭强傁矚g調(diào)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diào)和，愿意開窗了。”⑦在一個傳統(tǒng)和封建禁錮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時代里，若是說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必然是無力，那么就不能不使用決絕的態(tài)度吶喊，才有可能達到一半的效果。

魯迅的思想是超前的，因此總是寂寞?！翱傊悴辉撜f，你說便是你錯”：他是不被人理解的，也是困惑的，因此在小序中“狂人”的病才會痊愈，但他還是接過重任將《狂人日記》發(fā)表，說明仍希望自己的一絲努力能喚醒更多的人成為“瘋子”和“異類”。在《藥》中，啟蒙者夏瑜不被理解，他的鮮血甚至被當作“人血饅頭”來治病，而魯迅仍然執(zhí)意在他的墳頭放上花環(huán)，表達出對啟蒙絕望背后的希望。在《故鄉(xiāng)》中，結局有“一輪金黃的圓月”這說明理想和希望仍然存在，而“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說明對未來充滿了向往和期許，激發(fā)出新的奮進。

《狂人日記》中的三個“敘事人”代表了上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中對于“啟蒙”三種不同的理解。相比于“狂人”的瘋狂與大哥的麻木，魯迅（余）的冷靜、客觀地“看”無疑具有更深刻的探討價值。他在《狂人日記》中表現(xiàn)出的對“狂人”命運走向的糾結和疑惑，實際也是當時自己心態(tài)的寫照?！犊袢巳沼洝钒l(fā)表至今已有百年，現(xiàn)在讀來依舊觸目驚心，這說明，啟蒙并不是一個時段內(nèi)，由幾位呼吁者就可以完成的工作，而是需要艱難而漫長的民族文化轉型。

注 釋

①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9頁。

②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③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48頁 以下原文摘引均出自該版本。

④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8頁。

⑤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頁。

⑥英文啟蒙為“enlightenment”，其詞根enlighten，有照耀、點亮之意。

⑦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3-14頁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二版）[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作者介紹：劉錦帆，天津市南開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