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宜中學校長魯西西從教育局回辦公室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昏暗的走廊上,她邊走邊埋頭從身邊精致的小挎包里掏鑰匙。不知是因為光線太弱,還是因為包里零碎物品太多,她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剛要開門,腳下一個黑影突兀地立了起來。
“?。?!”有些嬌小的魯西西顯然受到驚嚇,尖叫一聲,“嚓嚓嚓”急退幾步,手中的鑰匙串“嘩”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魯,魯校長吧?!币粋€怯懦且遲疑的聲音從黑影處傳來。
黑影慢慢彎下去,撿起鑰匙串直起身來,“哦,對不起校長,嚇著您了?!甭曇糨p輕的。
黑夜、黑人、毫無預(yù)兆,真像遇到鬼了。魯西西緩過神來,心里一陣急跳,兀自驚魂不定,卻看見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上身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背心。拘謹而且有點狼狽地站在前面,木訥的臉上寫滿了尷尬。
“對不起,等久了,我睡著了,不知道,不知道……”漢子尷尬地退后幾步站定,雙手十指交叉,使勁搓著。
“干什么?不怕嚇死人嗎?”魯西西悶著一腔怒火,摔過一個憤怒的目光,白皙清秀的臉盤蓄滿了冷峻的顏色,她幾乎是奪過對方遞過來的鑰匙,用力打開門,一邊低頭換拖鞋,一邊抬手開燈,“啪!”屋子里剎那間一片敞亮。
魯西西徑直走向?qū)挻蟮霓k公桌,把挎包隨手扔到桌面上,坐定,定了定神,帶著明顯歧視的目光掃視了一眼那漢子,抬手撥打保衛(wèi)科電話:“張放,在哪里?哦,我在辦公室,你過來一下,快點!”語氣干脆、嚴厲,不由分說,隨即用手使勁按了一下前胸,覺得內(nèi)心踏實了很多,自覺優(yōu)雅地將椅子轉(zhuǎn)過來,對門口說,“你說吧?”
王國維站在門口,想進去又遲疑著不敢進去,只是支支吾吾說:“我找您有事?!?/p>
“嗯,”魯西西斜瞟了瞟,壓抑著心中的不快說,“讀書的事吧?!蓖鯂S并沒有讀出魯西西眼中的歧視和不屑,只是感覺到終于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愿了,又是緊張,又是激動,他一邊從外褲口袋里掏出幾張白紙雙手恭恭敬敬地遞過去,一邊飽含希望地說:“是的,魯校長,是讀書的事情,這是我兒子,我兒子王思憶的成績單,還有自我介紹,拜托您了,請您幫忙,我會感謝的。”
魯西西皺著眉頭注視著對方,這張黝黑局促的臉上溝壑縱橫,每一條皺褶,刀砍斧劈似的充滿苦難的力度和寫滿時間的記號。猥瑣,她瞬間給他下了一個按語,感覺有些晦氣,但她努力抑制著自己的煩悶。“唉……”魯西西長嘆一聲。下意識地,頭彎了下來,右手握拳撐著額頭,不再看他,“說說吧,什么情況?!?/p>
王國維便準備講兒子的故事。
“哦,等等,不要說故事了,告訴我,考多少分?!濒斘魑鞑荒蜔┑財[擺手,叫停對方的陳述。
“4A1B。”
“還不錯啊,遺憾的是我們的錄取線是5個A?!?/p>
“他一直是第一的,可不可以……”
“不可以!”魯西西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p>
“您聽我講幾句,真的……”
“很抱歉,規(guī)矩不是我制定的,我沒有權(quán)力修改?!?/p>
“求您了!”
王國維還要說話,卻聽得幾聲沉重有力的敲門聲響起,魯西西甩手,哼一聲,于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長得高高大大,眉宇間還有一股英氣,筆挺的鼻子向下一刻,彎出一個有力的弧度。“校長,找我?”
“嗯,這個人怎么進來的?”魯西西開始并不抬眼看人,只是一只手托著額頭,顯得表情痛苦,突然,她一抬頭,指著王國維,聲調(diào)猛然高了起來,語氣也變得嚴厲,“門都看不住,什么人都可以直闖我辦公室,還要你這個副校長干什么?”
“我……”這個叫張放的人不明所以,一時語結(jié)。
“把學校的大門看好!”魯西西用手敲擊著桌面,咄咄逼人地看著張放,“這是最起碼的工作規(guī)矩!你看這個人,幸虧是來辦事的,如果來搶劫的呢?”
魯西西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張放倒似乎習慣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批評,他看著面前這個長相和性格都顯得干練、一板一眼的中年女人——他的校長,并不慌張,大概判斷出怎么回事后,他很認真地回答說:“對不起,校長,我去查查。”隨即,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了不知所措,正局促地反復(fù)擺弄衣擺的王國維,堅毅的眸子立即變得柔和。“老兄,你怎么進來的?”
王國維黝黑的臉變成尷尬的暗黑,他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場面,他急窘,雙手扯著背心的下擺,半天沒有憋出一句話來。
張放看著他窘迫無辜的樣子,心里不忍,想早點帶他脫離窘境,轉(zhuǎn)身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p>
魯西西站起來,一邊收拾著桌面上其實很整齊的文件,一邊語氣明顯生硬地冷了下來:“對不起了,王先生,寒宜中學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績,就是懂規(guī)矩、守規(guī)矩,用制度管人管事,我也是沒有辦法。對不起。還有,以你孩子的成績,給學校10萬元贊助建設(shè)費的話,我們可以考慮?!闭f完,坐下,從案頭筆筒里抽出一支水性筆,端出一個辦公的架勢來。
10萬元?王國維使勁咽了一下口水,難過地回頭看了一下魯西西,沒有碰到她的目光,痛苦地瞇了一下眼睛,跟著張放離開。
2
傳達室里,老張正一個人端著海碗在大口吃面。
這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場,每天看到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尤其是看到這些朝氣蓬勃的孩子們每天在身邊跑來跑去,他覺得很充實而且自在。兒子張放在學校當副校長兼保衛(wèi)科長,管的就是這個地方,他于是更加覺得這個工作很重要也有趣。
“爸!怎么才吃???”張放帶著王國維走了進來。
老張“吸溜”一聲將碗里最后一根面條吸進嘴里,滿足地吧咂了一下嘴唇,將筷子磕到碗上,也不看他,說:“怎么啦,你給我做???”
“爸!你也是的,他是怎么進來的?”
老張覺得張放的話怎么不順耳呢?他抬頭看著張放說:“什么他他他的,叫王叔叔?!?/p>
“爸,我是問你,哦,王叔叔是怎么進來的?”張放指著王國維,聲調(diào)不覺就放高了。
老張瞧了王國維一眼,對他點點頭,王國維走上前去拉著老張的手,叫了一聲“老哥”,喉頭一陣抽搐,沒有說出話來。老張將他摁在身邊的小板凳上坐下,心里有氣,瞥了兒子一眼說:“怎么進來的?走進來的?。 ?/p>
“爸!學校有規(guī)定,你怎么又忘啦!”
“我怎么啦?我還問你呢,你怎么啦?莫名其妙!”
“爸,制度明明白白,無關(guān)人員你不能放進來?!?/p>
“孩子要讀書,你說跟教學相關(guān)嗎?讀書找學校,是無關(guān)人員嗎?”老張皺了皺眉頭,瞪著張放,“你說我憑什么不讓他進來?”
“他是來要求免費的?!?/p>
兒子的話一句比一句生硬,老張突然感到不痛快,一股無名火噌地飚了起來,拎起桌上的面碗,站起來往洗碗池里一丟?!斑燕ァ币宦暣囗懀刖谷凰榱?,碎片撒了一池。他猛地一轉(zhuǎn)身,指著張放的鼻子大罵道:“免費的怎么啦?哪條王法上寫了免費的不能進學校。我告訴你,張放,你腳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凈,不要就以為自己是城里人?!?/p>
“爸!”張放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您有火別往我身上撒,我也是沒辦法,魯校長大發(fā)雷霆。”
“魯校長,魯校長,魯校長是你爹還是你娘?”老張更是怒不可遏,上前用食指頂著張放的頭說,“不要以為當了一個屁副校長就當賣國賊。我告訴你,我這輩子最見不得狗仗人勢的東西!”
“這是我的工作,爸!別總上綱上線好不好!”張放摸起旁邊老張的大茶杯,猛喝了一口水,喉頭一癢,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天天喊為人民服務(wù),誰是人民?老百姓就是人民!”
“這又不是在家里,你這樣大聲嚷嚷干嗎!”張放嘟囔了一句,“學校有制度。”
“哎呀?耍副校長威風啦。制度?拿制度來唬我!你把制度翻給你老子看看?老子當大隊書記的時候也不是你這孬樣!”老張覺得心里火苗噌噌地直往上冒,順手從墻角抄起一個掃把。王國維連忙攔腰抱住老張。
“老哥,不要。不關(guān)孩子的事?!蓖鯂S紅著眼眶,嘴唇翻開,露出不齊的黑黝黝的牙,一臉尷尬。
老張掙了掙,王國維死死地抱著不放。他氣沖沖地用掃把指著張放吼道:“我告訴你,這個王叔叔,在他進來的時候,我就聽了他的情況。跟他比,你狗屁不值!你們看不起窮人,你爹就是窮光蛋!什么學校!”
“老哥!”王國維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你的事情沒有完!”老張彎腰扯起王國維,怒視著張放,“這世界還有天理!”
3
這是城郊一間20多平米的極為簡陋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大片蔬菜地中間,房子很破落,估計是以前種瓜人看瓜護瓜臨時搭建的瓜棚,小屋的不遠處有一個小茅草房,草是新蓋的,說是茅草屋,實際上蓋的都是稻草,捆扎得整整齊齊,紋理梳理得很順,一根根稻草排在陽光下的屋頂,發(fā)出淡淡的金光。
六月是蔬菜茂盛的季節(jié),一洼洼、一片片的菜地,綠油油地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時令蔬菜瓜果。辣椒、茄子、空心菜郁郁蔥蔥地競相展現(xiàn)它們蓬勃的生氣。小屋旁有一片西瓜地,大大小小的西瓜,綠幽幽、圓滾滾地趴在綠地里煞是可愛。
小屋靠東的墻角擺了一張簡易的木板床,撐著蚊帳,蚊帳又臟又舊,上面大大小小打了上十個補丁。床邊就是餐桌,也就是他的小書桌。西頭是一個簡易鍋臺和一個小碗柜,靠北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垃圾,瓶子罐子、廢紙、廢袋,分門別類地放著,這里就是王家的臥室、廚房和倉庫。屋子太小,也就很悶熱,一臺老式的荷花牌電風扇在呼呼啦啦地轉(zhuǎn)動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嗆人的灰塵味兒。
瘦小而清秀的王思憶將一纖維袋拖到門外解開,拎住底部,一抖,嘩嘩啦啦的一陣響聲過去,一股灰塵升騰而起,將單單瘦瘦的他裹在這片塵灰當中了。王思憶在煙霧中利索地將垃圾一陣扒拉,里面的大件小件被迅速地分成兩堆,于是,他便不緊不慢地拾掇起來,很快,一大袋垃圾就被運到屋子里各自歸位。
在這袋垃圾里,王思憶還有一個小小的收獲,他從這里淘出了兩個黑色的帶皮筆記本,厚厚的兩個本子還很新,一個只寫了幾頁,一個什么都沒有寫,新的,拍掉上面的灰塵,打開是嶄新亮白的紙張,這讓他特別知足。他于是小心地將寫過了的紙張撕掉后,把兩個本子塞到床頭的枕頭下。
王國維回到家的時候,王思憶歪在那黑厚的蚊帳里睡著了,看到床上兒子那壯實的身子和滲著汗珠的酣睡的臉龐,王國維心里一酸,多好的孩子啊,命運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他呢?怕驚醒孩子,他躡手躡腳地把老式電風扇拎過來,對著孩子打開,電風扇嘎嘎的啞叫幾聲,呼啦啦地送出一陣暖風來,蚊帳上的灰塵又開始撲簌簌地彌漫起來。王國維坐在床頭,看著孩子的睡姿,他五味雜陳。
“爸,”王思憶被風一吹,醒了,一激靈坐了起來,看著父親怔怔愣神的樣子,揉揉眼睛說,“您還不睡啊?”
“爸不困,剛才去寒宜了?!蓖鯂S緩慢地說,“校長,校長她說想想辦法?!蓖鯂S不知道該怎么對孩子說出真相,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孩子的渴望,他撒謊了,他的臉一下子漲得紅紫,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感到窘迫,慌亂。
看見父親的表情,王思憶很快明白了父親的處境和自己的未來,內(nèi)心一陣劇痛,但是壓抑住了,他的父親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奔忙,父親比自己更痛苦,更難堪,不能再給他壓力了,不能了,他挪動了一下屁股,和父親并排坐著,一只手按在父親的大腿上,很輕松的樣子:“爸,其實,我不想去寒宜,而且我早就不想上學了?!?/p>
“不行!”王國維一把扒開兒子放在他膝蓋上的手,大聲地說,“不上學?誰說的!”
“爸,你別急嘛,我好久以前就開始想這事了,很多人不讀書不一樣很行嗎?傻子瓜子的年廣久,發(fā)明大王愛迪生,縣里靠賣地瓜起家的王老二,都沒有讀什么書,一樣取得很多成績??!老爸,我先去打工,邊打工邊讀書,一樣可以出人頭地的?!?/p>
“不行,兒子,你還太小?!备赣H很執(zhí)著。
“人不是只有讀書一條道路的,爸。”
“你娘走的時候,要你好好讀,讀寒宜。王思憶,你不能忘記你娘的話?!?/p>
“媽媽已經(jīng)走了,我們還活著,活著的人要知道選擇自己的道路?!?/p>
“行了,我知道你在體諒我,為我想,為我找退路。但是,這不是我跟你開玩笑,一旦離開學校,要再回來,就回不來了?!?/p>
“爸,這我都知道。我已經(jīng)決定了?!蓖跛紤浐鋈粡堥_瘦削的雙臂去抱父親,緊緊箍著他,這個曾經(jīng)滄桑、飽受屈辱的身體,這個既堅強又懦弱,既貧窮又富有的靈魂,他也許忽地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他可以為這個家遮風擋雨了。父親只在兒子的懷里輕輕地掙扎了一下,突然埋頭哭泣起來,先是抽噎,隨后是嚎哭,撕破喉嚨。
“兒子,爸沒用,爸對不起你,你爸沒用?!?/p>
王思憶無言地擁著自己的父親,一樣淚流滿面:“爸,我長大了?!?/p>
4
王國維一晚沒有睡著,他也許比什么時候都感覺到失敗和沮喪,妻子三個月前因為到火災(zāi)現(xiàn)場搶救別人家的孩子,全身皮膚大面積燒傷,引發(fā)感染去世了。王國維永遠記得那個場景,全身裹得像一個粽子的妻子臨終前交給王國維一個紙包,泛黃的舊報紙層層疊疊地包著17980元新舊不一的人民幣,她說這是孩子的學費,她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讓兒子進寒宜中學,到這個全市最好的中學讀書,這是妻子凄苦一生的全部愿望,這是一個逝者對生者的全部寄托,王國維記得妻子臨終前的那雙眼睛,那雙緊緊不肯松開的手。他心里慌得厲害。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放棄嗎?怎么能放棄呢?書是一定得讀的,而且一定得去寒宜,人窮志不能短,何況還是妻子的遺愿呢!但是贊助費十萬,學費一萬八一年,頭一年就要交十一萬八千,還有學雜費,這錢從哪里來?借嗎?到哪里去借?何時能還得起來?
窮人的面子是不值錢的,王國維決定再去試試,也許還有機會。妻子不是說過嗎:碰到石頭不要撞,繞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提著一大兜梨子和桃子再次出現(xiàn)在寒宜的傳達室門口,正好碰到張放。
“王叔叔,你怎么又來了?”張放盡量讓笑容變得溫和,隔著窗戶說,“叔叔,回去吧,還想讓我挨罵啊,我可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您就當幫幫忙啊,走吧,不可能的。”
一輛小車在門口大聲地鳴著喇叭,張放按了電按鈕,電控柵欄大門吱吱呀呀地開了。小車呼嘯而過,王國維趁機跟著走了進來。
張放眉頭便皺了起來,心里又是同情,又是無奈,又是著急。他走出來攔住,絮絮叨叨:“算了吧,沒有用的,這是一條死胡同。回去吧,回去吧!”
“求你了,小兄弟,來,吃個梨。”王國維站住了,從袋里掏出個梨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遞了過去。
剛分配到校的語文老師林文娟背著一個白色的小挎包,帶著幾個學生正準備出門,遠遠地看見這個場面,以為張放在和朋友分梨吃,便躡手躡腳走到他后面,一閃,伸手將王國維手中的梨子一把奪過去,說:“放哥,謝了!”
“呃,呃,林老師,不行??!”張放尷尬地喊道,“這梨子你不能吃。”
“不會吧,放哥,這梨子有毒?”林文娟說,“放心吧,我會洗干凈的。”林文娟睜著她的大眼睛,頑皮地看著張放。
“我和他其實……不熟啊其實……”
“???”林文娟張大了嘴巴,猛然覺察了自己的孟浪,連忙把梨子遞回王國維,“不好意思啊,叔叔,我以為……”
“林老師,梨子沒毒,放心吃吧?!崩蠌埍е淮蠖褕蠹堖h遠地走過來,爽朗地打著招呼,“老王啊,你又來啦,別理他,進來坐,進來坐?!笨吹綇埛耪驹陂T口,賭氣似的把他撞到一邊,大步走了進去。
“張伯伯,我以為……”林文娟不好意思地走到老張身邊,說,“那個,我的《中學語文報》來了嗎?”
“來了,來了,進來吧,嘿,老王又來啦?你先坐坐?!崩蠌垘е蕾p的眼神看看林文娟,這孩子挺好看的,五官小巧有致,眉眼彎彎,就是一點古靈精怪的感覺。再加上聰明、禮貌而且陽光,每次看著老張都非常有禮貌地打招呼,隔三岔五地進來坐一坐,陪他說會話,或者還帶一點小零食纏著老張非吃不可,就像自己的閨女一般親熱和自在,這讓老張非常滿意?!耙俏覂合眿D該多好啊!”老張心里感嘆著,找了老花鏡戴上,去給她找報紙去了。王國維拖了張小條凳靠著洗刷池側(cè)身坐下,很不自在地耷拉著頭,愣愣地看著地上的水果,腦袋里一片空白。
張放黑著臉站在一邊,如果僅僅作為一個觀眾,他會很同情王國維的,但是,他不是觀眾,他是一個局中人,局中人的角色永遠是設(shè)定好的,你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永遠地維護著學校的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制度,維護著校長的權(quán)威,但是,他的工作卻不斷遭到父親的挑戰(zhàn)。就這么一件簡單的事而言,正直一生,也偏執(zhí)一生的父親會不會又不管不顧地搗弄出一些是非來呢?他該怎么辦?又是一個忠和孝的問題,又是一個兩難抉擇,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但是,他不能判斷其輕重,于是他后悔起來,當初真不該讓父親到自己眼皮底下來工作,作繭自縛,想著想著心里就凝重起來了,現(xiàn)在他管理的對象反而管起他來了,這以后的工作怎么開展?
“林老師,進這個學校非要十萬塊嗎?”老張帶著很地道的清河原居民口音很隨意地問道。
“這個啊……我不大清楚,聽說每年有一些照顧指標是不要交的。”
“這些指標都給了些什么人呢?”
“呵呵,張伯伯,這還用問嗎?”
“都給了干部子弟了?”
“嗯……喲!張伯伯,我這份報紙怎么少了一頁?”
“哦,我再給你找找,你說,領(lǐng)導(dǎo)缺錢嗎?”
“林老師,走不走嘛?”外面學生喊了起來。
“來啦!”林文娟把報紙夾在腋下,回頭給老張一個俏皮的表情,揮揮手,打開門風一樣跑了出去。
就在這個傳達室里,王國維又在和老張講述他們家的故事,講他的妻子如何顧家,如何賢惠,講她在四個月前那場大火中怎樣跑進火場,把同樣屬于撿垃圾的伙計的不到三歲的兒子救出來的事跡,講他的兒子王思憶如何孝順。講得兩個人手把手唏噓不已。
“她娘在世的時候說過,我兒子是塊讀書的料子,莫糟蹋他了,要讓他讀寒宜,我們苦一點也要讓他把大學念完?!蓖鯂S擦著眼淚,“我老婆講,這孩子是我老王家的希望?。 ?/p>
老張抱著雙膝坐著,耷拉著濕潤的眼皮。他從交流中知道了眼前這條漢子的不容易,他很震撼。他了解到王國維因為給妻子治病,家里欠下巨額的債務(wù),王國維為了還債,為了給孩子讀書,他到工地給人家干過小工,惹了一身的傷病,人家還不給工資,他最后干起來了拾垃圾的活兒,人家拾垃圾總還順帶干一些偷東摸西的勾當,王國維不屑于干這個,他就靠每天在垃圾山和垃圾桶里拾到的東西艱難地維持著生計??墒?,孩子因為媽媽去世的事情,近半年的時間幾乎沒有讀書,成績下滑得很快,竟然沒有考上寒宜。
“找魯校長去吧,我跟你一塊?!崩蠌埾胫胫图恿?,“你老婆是個英雄啊,我得為一個英雄的后代做一點事情?!彼仡^給兒子囑咐一句:“張放,你給我看看門,老張,走,我?guī)阏倚iL去?!崩蠌垖蠹埛职l(fā)到各個郵箱里,回頭對王國維說:“哦,水果帶上?!?/p>
“爸,你說話注意點?!?/p>
“少啰唆,你算什么東西?我還用你教嗎?走!”老張一把拉起王國維。
“砰!”門狠狠地帶上了。
5
“篤篤篤”,門響了,魯西西立即正了正身子,彎下來盯著桌上的文件夾,說:“進來吧?!北M管她的內(nèi)心很疲憊,但是在人前她是精神的,是嚴肅的。
老張走了進來,“老王,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快進來啊,魯校長是個大忙人,難得在辦公室呢,你今天是中頭彩啦!”
老張一把將王國維手里提著的水果拽了過來,放到書柜旁邊,抬頭看著這位嚴肅但秀麗的年輕女人,說實話,他有點膽怯,擱在平時,他也是不敢這樣直愣愣地來找魯西西的,這個女人雖然當校長時間不長,卻是以殺氣出名的。她生起氣來從來不給人留情面。可是,今天,他一定要出這個面,不是為了王國維,也不是為了什么蒼生百姓。他沒有這么偉大,他想爭口氣,在兒子面前爭口氣,那天借著面碗那“哐啷”一聲碎響,他發(fā)起了沖天脾氣,他說出的話,是從來不會收回的。男子漢吐口唾沫在地也是一個釘。這是他當村支部書記那時形成的脾氣,也是他為什么能執(zhí)掌那個村三十年的秘密。
“老張,你這是干什么啊?”魯西西站起來拎起柜子旁的水果,顯著很輕松的樣子說,“有什么事情找我?”她看著站在老張身后的王國維,心里立即涌起一種不快,那天他突兀地冒出來的樣子立即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找我免費?哼,真是可笑,她心里想著,就跟自己別扭起來。但是老張怎么就跟他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
王國維不敢正視這位女強人,每次一站在她面前他就覺得心里惴惴的,不踏實,一進門他就想溜走。老張扯住了他的衣服。
“魯校長,不好意思,我找你是……”
“我知道了,老張,”魯西西干脆地打斷了老張的話,“為了他兒子讀書的事,對吧?”
“是,是,”老張連聲說,“魯校長真是個爽快人?!彼约撼栋岩巫幼?,也不管王國維還尷尬地站在那里說:“孩子的媽媽是個英雄,而且孩子很會讀書,考過年級第一呢,魯校長……”
“老張,這我就要批評你了。”魯西西并不打算給老張說完的機會,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她的眼睛盯著茶杯里裊裊升起的霧氣,淡淡地說,“你是學校的員工啊,應(yīng)該知道學校的情況,我們的學校是什么性質(zhì)的學校,您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但是啊……”看到魯西西這個樣子,老張有些發(fā)急了。
“不要但是了,”魯西西指著地上的水果,“這個你就拿回去,老張?!濒斘魑鞯恼Z氣嚴肅起來:“你是我尊敬的長輩,不要拿這些東西壞了風氣!”
看到這個場景,聽到這一席話,王國維感覺自己身軀在一點一點涼下去,人覺得就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癱瘓了下來,他靠著門邊蹲下。他大概是想起了妻子的話,也恍惚看見了孩子渴望的眼睛。
魯西西厭惡地看了王國維一眼,心想,這么猥瑣的男人,他的兒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魯校長,他的成績拿過多次年級第一呢,對優(yōu)秀學生學校不是有優(yōu)惠嗎?再說,老王家真的很窮,國家不是對困難學生有扶助制度嗎?您看?”
“老張!”魯西西裝著很痛苦的模樣,埋著頭又猛地抬起來說,“這么跟你說吧,也不批評你,我回答你的兩個問題:第一,對優(yōu)秀學生有優(yōu)惠嗎?我告訴你,有!但有兩條你要注意,一是他真的優(yōu)秀嗎?如果一個沒有考上的學生堪稱優(yōu)秀,那么那些考上的學生算什么?二是優(yōu)秀學生的數(shù)量是經(jīng)過測試選定的,他經(jīng)過測試了嗎?還有,老張啊,我們的優(yōu)惠是要經(jīng)過董事會批準的,我說得不算?!濒斘魑骺粗ザ自陂T邊的王國維,又看看一副洗耳恭聽模樣的老張,聲調(diào)就提高了:“第二,國家有扶助制度嗎?有!你去找國家啊,我們是私立學校,私立學校是要賺錢的,大家都不收錢,我們的股東們怎么辦?我們的學校老師吃什么?老張,他不懂,你也不懂嗎?”
“可是……”老張張口想說話,又被魯西西打斷了:“可是什么?帶他回去!”
“可是學校并不是沒有免費生?。 崩蠌垖嵲谟X得魯西西講話很刺耳,心里頭一陣不爽,話就脫口而出了。他站起來又坐了下去。
“你這人!”魯西西煩了,語氣也就嚴厲起來了,“老張,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身份?我什么身份?我就是傳達室守傳達的老頭,我不是市委書記,不是市長,也不是別的什么大干部?!崩蠌埿睦锏幕饸饴厣v起來了,摁不住,滅不了,心里埋著的一大堆的炸藥,現(xiàn)在引信子被點燃了,爆發(fā)了,語氣便沖了起來,“我明白,所以,我低聲下氣來求你啊,求你!明白嗎?!”
魯西西心里藏著氣,但她知道現(xiàn)在必須隱忍,跟一個傳達室的老人吵架傳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但無論如何要好好敲打敲打他,讓他占了勢,她這個校長就沒有法子干下去了。她咽了口氣,綿里藏針地說:“老張,不要生氣嘛,你是學校的員工,你兒子還是學校的領(lǐng)導(dǎo),大家有什么話還不能好好說嗎?”
“魯校長,你說話真是飛機上掛尿壺,水平高得上天了,我是老糊涂,你的話我還是聽懂了。但我告訴你,不要拿我兒子說事!我不要這樣的兒子,我老張家的人,義字當先!”老張噌地站起來,拉起王國維的手說,“走,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這個地方不是說理的地方?!?/p>
“老張,把水果帶回去?!濒斘魑髯返介T邊。
“哦,對了!”老張掉過頭,快走幾步,從魯西西手中接過水果大聲地說,“真是一個廉潔的好領(lǐng)導(dǎo)??!走,老王,我們回家吃梨去!”
6
“張放,你給我過來!要快!”魯西西使勁摜下電話?!斑眩 彪娫捑€良久還在晃動。她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水,噌地站起來又使勁地坐下。臉色煞白,喘著粗氣,氣呼呼地用那雙白胖的右手敲擊著辦公桌。
這個老張,就一個看門的老頭,他以為他是誰啊,他還給我臉色,他還……這擺明了就是挑戰(zhàn)。吃錯藥了嗎,胳膊往外拐。魯西西實在太慪氣了,心里罵了無數(shù)次:可惡!太可惡了!
幾分鐘后,魯西西再次拿起電話:“張放,你到底在哪里?快!聽見了嗎?馬上!”
張放正在派出所處理一起學生違法事件,魯西西的電話是一個接一個地打來了。
在接到魯西西的第四個電話的時候,最溫和的張放聲音也明顯放高了:“校長,我再說一遍,我在派出所!”
“張放,我跟你說啊,你現(xiàn)在就是在聯(lián)合國也得給我趕回來!”
“魯校長,我現(xiàn)在正在開協(xié)調(diào)會,我是校方唯一的代表!”張放一字一頓。
“我不管,你先回來!”
“我要發(fā)言了,再見!”張放強忍著不快,直接掛了手機。
魯西西再打電話,電話卻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的聲音。她怒不可遏,隨手抓起一個杯子使勁地朝門砸去!砰的一聲碎在門邊,碎裂成花花的玻璃片,在墻角拐角處奇怪地掛著。
處理完派出所的事情后,張放急急忙忙地朝學校趕去,去迎接暴風驟雨。
推開魯西西辦公室的門,魯西西正背著門泥塑一般盯著墻上的地圖,對張放的進來似乎毫無反應(yīng)。
“校長!”張放放下手中黑色的提包,正準備往門前的沙發(fā)上坐下。魯西西突然轉(zhuǎn)身,又抓起桌上一個桃木的筆筒對著張放砸了過去?!俺鋈?!”魯西西怒不可遏地指著門說,“出去!”
“哦?!睆埛乓换伍W開筆筒,隨即輕聲答應(yīng)一聲,撿起地上筆筒輕輕地放在辦公桌上,然后拎起提包,掉頭朝外走。
“你,你,你給我回來!”魯西西看著他走到門口時候卻急了。一個箭步搶上前去,“砰!”將門使勁甩上!她背靠著門,迎著張放,大口地出著粗氣:“你得給我一個理由!”
“校長,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張放將提包再次放下,“我接受你的批評,但你知道理由?!?/p>
“不要給我談什么苦衷。你知道,在學校,你最需要對誰負責!”
“是的,我知道,我應(yīng)該對學校負責,尤其是對學生負責,這一直是你的教導(dǎo)?!?/p>
“你在挑釁我!”
“你知道,我不可能挑釁你。校長,我只是必須把派出所的事情處理完?!?/p>
“傳達室的張老頭,你的父親,他竟然帶人大鬧我的辦公室?!?/p>
“是嗎?”張放一臉驚詫,他知道他父親的火暴脾氣,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是這樣,我代他向你道歉。”
“是可忍孰不可忍!”
“為什么這樣?”張放希望了解情況,“還是王叔叔兒子讀書的事情嗎?”
“那個老頭是你哪門子的叔叔?少摻和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你真是張老頭的崽?”
“我當然是他的崽?!?/p>
“你剛才為什么掉頭就走?!”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時候,如果是剛才,我只是服從你的命令。你知道我參過軍。”張放很平靜地注視著,魯西西的眼波洶涌,正對上他深邃的眸子,仿佛深海靜流,透視到了魯西西的眼睛深處。
魯西西看著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頹喪地垂下手來,心里涌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他面前她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怒。她喜歡無緣無故地叫他到辦公室來,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尤其是在每次挫折之后,她習慣把他當成了天然的出氣筒。而原來的張放,似乎天生一副受氣包,從容淡然,似乎這個來自學校一把手的聲音永遠如出一轍。而張放越是順從,越是讓魯西西火上澆油。這個儀表堂堂的部下身上有一股讓人迷醉的平和和堅定,這讓她一度迷失?,F(xiàn)在他是怎么了?
“張放,我要提請董事會解雇你!”魯西西一仰頭,眼睛挑釁地斜視著張放,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讓人感覺寒氣逼人。
張放心里一咯噔,身子一下子涼了下來,盡管魯西西對張放一直保持著一種特殊的照顧,包括把他父親調(diào)到學校來把守門衛(wèi),都是魯西西打破規(guī)矩特殊關(guān)照的。但魯西西說話從來說一不二。這個時候,他知道事情已經(jīng)辦壞了,盡管他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解聘一個干部是不需要董事會授權(quán)的。你已經(jīng)解聘我了,魯校長?!睂@樣莫名其妙地被申斥,張放內(nèi)心蓄著憤怒,卻并不愿意分辯什么,說,“魯校長,我想我可以離開了。”
魯西西把門讓開,張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五分鐘以后,魯西西狠勁地把辦公室的門甩關(guān),趴在辦公桌上淚如雨下。
莫名其妙,一切都他媽的莫名其妙!
7
溫暖的夜風把蛙聲和蟬聲撩得更清亮。
王國維來到魯西西位于河畔小區(qū)的家,經(jīng)過多方打聽,他終于弄到了魯西西的門牌,401。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边@是一個收廢品的老伙計說的,“世界上沒有不吃腥的貓,炸藥包輕了炸不了碉堡,那就用重一點的?。 ?/p>
王國維忍著痛,用了1500元買了一對五糧液酒和一條黃鶴樓香煙出發(fā)了,里面還放了500元的紅包。他像偵察兵一樣弄清了魯西西的行動規(guī)律,一入夜就守在她家門口。
篤篤篤,門開了,一個中等個的老年人伸出一個頭來。王國維試探著問:“請問魯校長家嗎?”
“你哪位?”
“我找魯校長?!?/p>
“西西,有人找你?!崩夏耆舜舐暫暗馈?/p>
“誰?。俊濒斘魑饔靡粭l濕毛巾搓著頭發(fā),穿著一身絲質(zhì)睡衣從屋里走出來,抬頭看見王國維,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澳銇砀蓡幔慷颊业郊依飦砹?,還讓不讓人安生???走走走!”
“魯校長,我?!蓖鯂S把東西放在鞋柜的角落,抖抖索索地要說話。魯西西便大聲地打斷了他:“老王同志,我已經(jīng)很明白地告訴你了,不行就是不行,這是原則,不是交易?!?/p>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以為買幾條煙,送幾瓶酒,就可以解決問題?就可以視制度為無物,就可以為不正之風大開方便之門?你把這個社會想得也太灰暗了吧,這是侮辱我,也是侮辱你自己,明白嗎,老王?”魯西西不搓頭發(fā),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一臉的嚴肅,一臉的威嚴。一邊做手勢趕人,一邊很利索地把墻角的煙酒拎起來,推開門,放在門外。
砰!門關(guān)了,王國維拎起煙酒站在門邊半晌,幾度伸起手來想敲門,又沒有這個勇氣,抬起又放下,心灰至極,沮喪至極,最后頹然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發(fā)起愁來。
大約四十分鐘左右,樓梯間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對年輕夫婦拎了一些東西說說笑笑走上來,來到401門前,他們奇怪地看了王國維一眼并不說話,王國維只是將屁股往邊上挪了挪,也不說話。年輕夫婦敲開401的門,正準備脫鞋進去,王國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手中煙酒,風一般地擠進門去,把東西往地上一放,掉頭就往下跑。
“哎,干什么?”里面?zhèn)鱽眙斘魑鲬C怒的叫聲。王國維并不回頭,一口氣跑到樓下,雙手支腰,如釋重負地長喘了一口氣。終于送出手了,菩薩保佑!
正得意間,四樓的窗戶開了,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只聽得“砰!”一聲悶響,一陣酒香彌漫開來。王國維意識到什么了,頭一下大了,湊近一看,他送的煙酒散落一地,地上一攤水漬,估計酒瓶破了。
王國維把東西撿起來,伸出手指往有水漬的地方摸一摸再伸到舌尖上舔一舔,果然是酒味,眼淚一下就涌出來,心里那個痛啊,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倒轉(zhuǎn)了,變形了,其苦難以言說,其痛難以名狀,但是,他笑了,眼中含淚,哈哈大笑,一段家鄉(xiāng)耳熟能詳?shù)狞S梅戲《擊鼓罵曹》脫口而出:“你不辨賢愚濁在目,不納忠言濁在聽;不讀詩書濁在口,不通今古濁在行;不能容天下的諸侯就濁了肺腑,常懷著弒君篡位就濁滅了你的心胸。我本是名教班頭斯文領(lǐng)袖,你辱我充當鼓吏這是奸賊你的昏庸……”
蒼老的聲音沉濁而凄涼,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蕩,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樹上,幾只黑色的小鳥撲簌簌疾飛而出!
院外遠處的一個角落里,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王思憶一直遠遠地跟著父親,看到父親踉踉蹌蹌地走出來,于是,一時模糊雙眼,看見點點燈光以及星辰。他趕緊閉上眼。
8
魯西西一進來,會場一下就安靜下來,魯西西掃視一下全場,發(fā)現(xiàn)張放缺席。她輕輕敲了敲桌子,聲調(diào)平和地說:“張放呢?”
辦公室主任王富強馬上緊張了,他掃視了一下會場,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張放,臉一下子就灰了:“哎?我通知他了啊。我還發(fā)了短信呢。怎么回事?你看這……我再打電話?!?/p>
魯西西一下子意識到什么了,心一沉,難言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她,張放真走了?她不敢再往下想,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喉嚨,定了定神說:“哦,給他打個電話說無論如何,先來開會,我有事情要和他商量。現(xiàn)在開會吧。今天開會有兩個議題,一是關(guān)于輿論監(jiān)督的問題,一是關(guān)于學費減免制度的問題,現(xiàn)在先進行第一個議題,大家看了今天的報紙了嗎?王富強,你把報紙拿出來,念一念?!?/p>
第一個議題剛結(jié)束,張放推門進來,魯西西看著張放的樣子,感覺心跳得有些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示意他坐下,清了清嗓子,輕咳一聲說:“進入下一個議題吧,最近又有不少領(lǐng)導(dǎo)打電話,批條子上門要求讀書或減免部分學費,我初步統(tǒng)計了一下,接到相關(guān)電話152個,收到的批條72張,其中多數(shù)是市級領(lǐng)導(dǎo)以及主管部門領(lǐng)導(dǎo),理由個個冠冕堂皇,估計大家也都接到過類似的電話和批條,總量加起來會很可怕,該怎么處理,大家說說吧,還是先前的發(fā)言順序?!?/p>
第一個發(fā)言的是副校長海石求,他習慣性地在頭上抹了抹,將幾根稀疏的長頭發(fā)從左到右抹過光亮的頭頂,企圖蓋住光禿的前額,不期然適得其反,反而將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他頭頂去了,他拖過煙灰缸,用力將手中的香煙頭撳滅,正欲開口,一口痰涌上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取代了他的開場白,只咳得他脖子上青筋暴突,臉色漲紅。他尷尬地連飲幾口水,強行將喉間的不適壓住,開口了:“按理來說,減免學費的制度已經(jīng)制定了,沒有必要再議,但是,今天魯校長提這個議題,我個人覺得,再發(fā)揚發(fā)揚民主也好,想來寒宜讀書的人太多了,完全要照顧,這個學校就不要辦了,但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完全不照顧,這個學校估計也辦不下去,所以就要找一個平衡點,怎么找呢?我有一個建議不一定對,請大家表決,一個什么建議呢?在座的都是寒宜的元老,領(lǐng)導(dǎo),大家在社會上混,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關(guān)系要處理,要擺平,寒宜雖然只是一個學校,但是到寒宜讀書和減免學費還是有一定分量的,算是個資源,既然是資源我建議定一個指標,同意多少關(guān)系可以進來,多少關(guān)系可以適當減免,然后將這些指標公平分配給大家,校長多一點,副校長少幾個,中層干部適當照顧一兩個,大家覺得怎么樣?”
他的話剛一出口,魯西西立刻意識到,海石求在帶頭爭權(quán)奪利,在侵消她的權(quán)力舞臺,在號召大家來分解她的責任田,作為一個資歷最老的副校長,他之所以率先發(fā)言,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意見,率先定調(diào)。她看著那個腦門锃亮、胡子拉碴的副校長,內(nèi)心涌起一陣煩惡??吹脚赃吜⒓从腥烁胶推饋?,覺得有必要打斷一下發(fā)言順序,打斷順序就是打斷有些人的念想,表明這個會場的控制權(quán)在誰手中,她將目光凌厲地掃過全場,接到目光的人馬上就噤聲了,她綿里藏針地說:“呵呵,海校長是主張將寒宜的指標當作私人財產(chǎn)分掉?寒宜是股東們的寒宜,更是全體清河人民的寒宜,這個就先不忙于表決了,大家談完了再表決不遲,大家接著發(fā)言吧,我先定一個調(diào)子,既然是民主討論,大家就暢所欲言吧,言者無罪!”她話不多,分量卻很重,與會成員立即感受到了她話語里的權(quán)威與意志,下面的發(fā)言就顯然規(guī)矩起來。
海石求坐著聽了幾個發(fā)言,沒有一個往他提議的路子上走,臉越來越掛不住,一個人暗暗生了一陣悶氣,又覺得無法排解,也不打招呼,先端著個杯子離開了會場,魯西西早看出了他的退意,也不說話,任其離開。
張放一直觀看著整個會場的進展,為魯西西捏一把汗,如果從心里說,他挺感謝,也挺佩服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因為她將他扶上副校長的位置,不只是因為她將自己的父親安排到學校工作,也不僅僅是工作上對他格外關(guān)照,而是在她的身上有一股執(zhí)著的力量,一股執(zhí)行的力量。作為一個女子,要掌控這個主要由大老爺們組成的集體殊為不易,他得走了,但走之前他應(yīng)該伸出手去挺她一把。
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他兩只手隨手抱起一個茶杯,努力顯得立場中立,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緩:“關(guān)于減免費用的事情,屬于學校的大事,嚴格來講,我們這個校務(wù)會無權(quán)討論它,為什么拿出來討論,我理解魯校長的初衷,應(yīng)該是為了統(tǒng)一思想,達成共識,現(xiàn)在的特權(quán)階層很龐大,特權(quán)是很容易使人上癮的,因為可以謀求全方位的尋租,謀求權(quán)力的兌現(xiàn),大到工程項目,小到就醫(yī)讀書,權(quán)力的影子無處不在,對于特權(quán)而言,學校是弱勢群體,就應(yīng)該在心態(tài)上弱定位,不能謀求對抗,也就是說要有適當?shù)耐讌f(xié),要有一定程度,一定數(shù)量的減免權(quán)限和進門綠燈,剛才石求校長說得對,這個事關(guān)生存問題。實際上董事會已經(jīng)允許這個量的存在了,只是誰來掌握這個量和這個度的問題,我認為學校是校長負責制,法人責任制,魯校長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和法人代表,對學校的整體負有責任,只有她才具備整體衡量這個度和量的責任和能力,當然,由她來承擔這個責任以及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殘酷的,今天提出來,是請大家理解,支持并分擔其后果,以便在她形成每一個決定時能及時變成大家的集體意志,這樣大家就可以卸掉她肩頭的部分壓力?!闭f完又瞟了魯西西一眼,卻迎面碰到魯西西投來的感激的目光,他微微點頭后立即閃開了?!拔医ㄗh是不是可以設(shè)立一個針對困難群體的優(yōu)惠辦法。我們的社會上有太多太多需要關(guān)心、需要幫助的群體,我們沒有辦法面面俱到地去做到,但是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方式去做一些努力,對那些確實優(yōu)秀,也確實困難的孩子,我們要主動伸出手去,拉進我們的懷抱,幫他們解決一些力所能及的困難。我想,這樣既可以提高我們的辦學質(zhì)量,也可以為我們的辦學增加一些社會的認可?!贝蠹艺l(fā)言,魯西西輕咳一聲,打斷了大家的發(fā)言。
“好啦,今天的會議開得很成功,我來講幾句?!彼硇?wù)會作了幾個簡單的決定,卻完全忽略了張放關(guān)于給困難孩子減免學費的提議。
9
一散會,魯西西追著跟上張放,“謝謝你!”魯西西使勁甩了一下如瀑的頭發(fā),“你的發(fā)言很精彩!”
“謝謝你,魯校長!”
“謝謝我?為什么?”
“謝謝你還讓我參加今天的會議?!?/p>
“你是副校長當然應(yīng)該參加啊!”魯西西故作糊涂地說,“何況,沒有你的參加,哪能聽到你一番振聾發(fā)聵、擲地有聲的宏論呢?”
“我已經(jīng)決定辭職了,剛才之所以來,我覺得還缺少一個告別,同時,今天會議的內(nèi)容,我覺得我需要這個平臺發(fā)出我自己的聲音。”
魯西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有些惱怒地瞪著張放:“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真要就為了我一句話刺了你就賭氣不干了?”
“我不是賭氣。昨天晚上我和我父親,也就是傳達室的張老頭說了一晚的話?!?/p>
“他動員你離開?”魯西西突然意識到什么。
“不是,他告訴我?guī)讉€道理。”張放展顏一笑,“他告訴我人應(yīng)該有尊嚴地活著?!?/p>
“在我這里,你沒有尊嚴了嗎?”魯西西生氣了。
“他告訴我應(yīng)該在矛盾出現(xiàn)的時候離開,而不是激化的時候?!睆埛挪]有直接回答魯西西的話,他寬厚的嘴唇彎出一個很迷人的弧度。魯西西看著張放清亮無比的眼睛,有些失神。
“你知道我不是真要你離開,你知道我的性格?!?/p>
“這只是我自己的決定?!?/p>
“如果我向你道歉呢?”
“真正應(yīng)該說道歉的應(yīng)該是我,我辜負了你!”
“決定了,不后悔?”魯西西走到張放前面,轉(zhuǎn)身,直愣愣地瞪著這個倔強的男人。
“不嘗試就不知道會不會后悔,”張放迎上魯西西的眼神,“我身上有傳達室的張老頭的血液,張老頭告訴我,撿垃圾的王叔叔比我這個副校長有責任感,比我活得更像一個人?!?/p>
“不可理喻?!?/p>
張放看到遠處林文娟抱著一堆資料,裊裊婷婷地帶著一幫孩子正往圖書館走去,連忙和魯西西說:“對不起,魯校長,我找林文娟有點事,改天再請你吃飯?!闭f罷,飛快地向林文娟方向跑去了。
魯西西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10
“辭職啦?”林文娟轉(zhuǎn)過身,笑吟吟地看著張放。
“你怎么知道?”張放不解。
“嘻嘻,這是我和張老伯的秘密?!绷治木旯首魃衩氐卣f。
“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在這里干一個副校長,不是你的專業(yè),早該走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辭職吧?”
“我知道那只是一個引子,導(dǎo)火線?!?/p>
“你和我父親似乎很聊得來?!?/p>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關(guān)心?!绷治木甑哪樕贤蝗谎鹨欢浼t云。
“你知道那個孩子的故事?”
“張伯和我講過幾遍啦,”林文娟笑了,“我知道的,在你之前?!?/p>
“我想幫幫他,”張放突然說,“可我知道說服不了魯校長?!?/p>
“我知道,”林文娟欣賞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輕輕地說,“你一直以來活得有些壓抑,辭職啦,一切都可以放開了。王叔叔的事情我已經(jīng)通過我同學了解過了,我們一起幫他。”
“你同學?”
“王叔叔孩子的班主任,姓左,叫左建軍,他也在努力,聽說分管教育的柳副市長的孩子柳俊居然也在他們班上。前天下午左建軍還把柳市長的孩子叫到了家里,似乎想通過柳市打招呼來解決這個事情?!?/p>
“能行嗎?”
“等結(jié)果吧?!?/p>
“我們?nèi)プ罄蠋熂依锫犅犌闆r好嗎?”
“行??!”
11
一張長方的條桌旁坐著五個人,左建軍,林文娟,張放,柳俊,還有一個女孩,也是王思憶的同學叫焦陽,是他們的班長。大家的眼睛都看著白白胖胖但一臉陽光的柳俊,焦陽則連珠炮似的向柳俊發(fā)問道:
“你爸爸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長對不對?”
“對!”
“你的座右銘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對不對?”
“對!”
“教育要體現(xiàn)公平,對不對?”
“對!”
“教育要……”焦陽的話又快又急,幾乎不給柳俊思考的機會。柳俊幾次要展開說話,都被焦陽直接掐斷了下文??粗龟柕脑掃B珠炮地一句接一句,柳俊干脆直接攔腰把她的話卡住了:“你們干嗎???法庭盤問,還是公安審訊???到底什么事情?”
“我來說吧,”左建軍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這個聰明陽光的孩子說,“柳俊,是這樣的,我想你是知道王思憶家里的情況的,他媽媽因為救人去世,只有一個遺愿就是讓他到寒宜讀書,但王思憶因為媽媽去世的事情影響了考試,這次沒有考上寒宜,要進去,他們也沒有能力承擔巨額的附加費。我們想幫助他,這是他母親的愿望,是他個人的夢想,也是我們的希望。柳俊,今天請你來,因為你父親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我這么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柳俊,我知道你一定會幫他的。他家窮,他是外地人,這都不是他的錯,他成績好,品質(zhì)好,他幫助過我們很多,也是你的好朋友,我們應(yīng)該幫他的,你說對嗎?”焦陽看著柳俊,語氣很婉轉(zhuǎn),清澈的眸子里寫滿了祈求。
“不知道我爸爸肯不肯幫我,他不允許家里人干涉他的工作?!绷≌f。
“我聽過你爸爸的報告,他很有正義感,一定肯幫你的?!苯龟柤泵由?,孩子氣的話立即引起大家一陣歡快的笑聲。
“柳俊,我們以全班同學的名義寫了一個申請,請你爸爸簽個字,你看行不?”焦陽從背包里取出早已準備好了的文稿,遞給柳俊說。
柳俊看著同學們的稿子,只見上面寫道:“尊敬的柳伯伯,您好,冒昧打擾您,我們是清河一中初三六班的畢業(yè)生,我們和柳俊是同班同學,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正義、善良、慈祥的好伯伯,也是分管教育的、關(guān)心教育的好市長,所以,我們斗膽請您幫一個忙。今年中考,我們班原來經(jīng)??嫉谝幻囊粋€叫王思憶的學生這次沒有考好,沒有考好的原因我們認為是因為他母親在半年前去世了,是因為在大火中搶救別人的孩子而犧牲的,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他是一個來自安徽的農(nóng)民工的小孩,戶口不在本地,家里很窮,他媽媽希望他讀寒宜中學,他也很想去,可是他家里沒有這個能力,您能幫幫他嗎?拜托您了?!毕旅媸呛芏嗪⒆拥氖鹈€有密密麻麻的紅手印。多么團結(jié)、多么友愛、多么充滿正能量的同學們啊!
柳俊也是一個非常感性的孩子,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大聲說:“給我一支筆,我也簽一個名!”雖然稚氣,但擲地有聲。
左建軍看著兩個孩子那樣激動的樣子,心里感到無限的欣慰,這是他們的黃金時代,在一個純粹的年代里,他們沒有社會評價的那樣自私與冷漠,只要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引信,他們身上常常會閃爍著動人的足以觸目傷情的力量。他走上前去拉起柳俊的手,微微用力,體溫從一只手掌傳到另一只手,柳俊于是感受到了老師的信任。焦陽、張放、林文娟也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搭上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有什么東西溫在他們心上,大家眼里都噙著淚水,有些忘情。
“我是寒宜的老師,我叫林文娟。歡迎你來寒宜讀書?!绷治木晡⑿Φ乜粗。荒樄膭畹谋砬?。張放想講點什么,嘴巴里囁嚅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來,但是大家都讀懂了他的關(guān)心。張放正尷尬著,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柔軟的手牽住了他的右手,他心中一暖,竟然是林文娟,于是會心一笑,用力牽住了這位美麗的姑娘。
“包在我身上了?!迸R別的時候,柳俊大聲地說,是一個承諾,也是給自己加油!
12
暴雨突襲城市后,到處都是泥濘不平的。然而空氣顯得格外清新,夜色漸濃,街面上的華燈漸次明亮起來。副市長柳文厚一身酒氣,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打開門,顯得有些臃腫的身子靠著門邊,大口地喘著粗氣,柳俊聽到門響跑了出來,抄著雙手看著父親,冷冷地說:“老大,又喝酒啦,幸虧媽媽不在家?!?/p>
“你媽呢?”
“打牌去了。”
“又是打牌,在這家里一天都待不住?!绷暮褚贿吤撔?,一邊埋怨道。
“您還是別嘮叨了,打牌有什么不好,至少比你成天喝酒強!”兒子嘟囔著。
“你怎么跟你爹說話的?!”
“我又怎么啦,每天喝得醉醺醺的,還有理???”
“我那是工作,”柳文厚瞪了兒子一眼,語氣加大了,“對你爸爸不要用這種語氣,更不要干涉大人的工作?!?/p>
“一個打牌,一個喝酒,這就是你們大人的工作,好偉大的工作啊,還好意思說?!笨吹礁赣H步履艱難的樣子,柳俊一邊嘟囔著說話,一邊上前扶住他,將他架到沙發(fā)上坐下,轉(zhuǎn)身從冰箱里取一杯冰水遞給父親。柳文厚一口飲下,雙手一攤,瞇上了眼睛。
“老大,有個事情你要幫我?!?/p>
“什么事?”
“我一個同學想進寒宜讀書?!绷≥p聲說,并試探性地看著父親,柳文厚臃腫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一縷精光透射出來,他嚴厲地打斷兒子:“柳俊,家人不能參政,明白嗎?這是規(guī)矩,起碼的規(guī)矩!”
“參政?老大,太夸張了吧,就這也叫參政?”柳俊顯得有些委屈,斜著眼睛看著父親,“你這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就是把你的兒子太當回事了,不就是打個招呼嗎?”
“打個招呼?好啊,這個招呼你去打!”
“老大,算我求你,好不好?”柳俊站到父親身后幫他揉著肩膀和后頸,柳文厚依然瞇著眼睛,感覺一種溫度頓時流遍全身,“兒子,我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我的每一個招呼都滲透著權(quán)力因素,體現(xiàn)著力量對比,你知道嗎?我的每一個招呼都會引來一連串的反應(yīng),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覺得好笑,一個簡單的東西,到了你們當官的眼里,一個個變得復(fù)雜又麻煩,仿佛一個個都是國家大事,一個個都是外星人入侵,又不是火星撞地球,犯得著嗎?”
“兒子,”柳文厚反手拍拍兒子的背,苦口婆心地說,“你知道,在這個城市,你父親這個級別的干部有多少嗎?五十多個,你知道能管到一個學校的單位有多少個嗎?二十多個,這二十多個單位里又有多少部門和學校有關(guān)你知道嗎?這是龐大的隊伍啊,還有,這些相關(guān)人士里,像你父親,來找我想進寒宜的你知道有多少嗎?又有二十多個,他們都覺得找我,一個副市長,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你想,這些人都進去了,寒宜還要不要辦?”
“老大,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也不想聽你那么繁瑣的論證,要論證的話,你說你有幾個兒子?你就一句話,幫還是不幫?”
“不幫!”回答斬釘截鐵,父親生氣了。
柳俊急了,在同學面前夸下的???,如果不能實現(xiàn),以后怎么面對同學,怎么向老師和同學們交代?他的腦海里立即涌出焦陽那祈求的眼神和急促的語氣,想起了老師那期待的目光,心里愈發(fā)慌張了。見狠話不奏效,他開始懇求?!袄洗?,我求你了,我是頭一次就這樣的事情煩你,對不?我以后也不了,可以嗎?老大,不要總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好不好?這是家,老大!”柳俊幫父親敲擊著脖子,不由自主地力度加大了。
看到兒子那著急的樣子,柳文厚笑了:“誰家的大姑娘啊,讓我兒子如此上心?!?/p>
柳俊急忙糾正父親,并把同學們的信掏出來遞給父親,柳文厚看了看,隨手把它丟到茶幾上,眼睛又閉上了。這樣的信件在這段時間里,他經(jīng)常都要遇到,親戚來找,朋友來找,原來的老同事,現(xiàn)在的部下,還有老家的鄰居,一個接一個,一茬接一茬,各式各樣的關(guān)心,各式各樣的理由,現(xiàn)在一看到這些東西,他就反感,好像吃了不健康食物一樣反胃,該怎么樣拒絕兒子呢?他想。
“老大,你說話??!”
“這么說吧,兒子,你希望你的父親當一個公道正派的官員還是以權(quán)謀私的官員?”
“當然是公道正派的?!?/p>
“你希望是用制度來管人管事,還是用人情來管人管事?”
“用制度。”
“你希望爸爸到處插手別人內(nèi)部的事務(wù),還是放手讓部下獨立工作呢?”
“放手?!绷∫庾R到什么了,父親正一步一步地將他的請求化解為無形,毫無疑問,這種理由都很冠冕堂皇,都無法回駁,但是他總覺得這期間有某種不妥,某種不合理,到底是什么,他卻說不出來?!袄洗?,我不想和你辯論,我也不想干涉你的工作,我只是請你幫助,這不需要理由,就算是人道的救助,你覺得可以嗎?”
“人道的救助只能是底線的救助,這個孩子想上的是收費的學校,或者說是貴族學校,已經(jīng)遠遠偏離人道救助的范圍了?!?/p>
“人家的媽媽是英雄?!?/p>
“英雄的兒子就要上貴族學校嗎?”
“可是人家是那么優(yōu)秀,你不是說要讓優(yōu)秀的學生享受優(yōu)質(zhì)的教育嗎?”
“是的,我市的每一個學校的教學都好都很優(yōu)秀,我可以推薦他讀其他學校?!?/p>
“你這是外交辭令?!?/p>
“我說的都是事實。”
“每年都有人走后門進寒宜?!?/p>
“那是他們的事情,不能說別人犯錯誤,我也獲得犯錯誤的理由。”
“你也批過條子?!?/p>
“你怎么知道!”父親開始惱怒,“你在質(zhì)疑我嗎?告訴你,柳俊,別人都可以質(zhì)疑你的父親,唯獨你不行?!?/p>
“現(xiàn)在開始耍父親的權(quán)威了嗎?你不是要搞家庭民主嗎?老大,你的民主就是你可以隨意操縱的權(quán)威嗎?”柳俊激動了,停止按摩的動作,聲音高起來,“虛偽!政客!”
“啪!”一聲脆響,柳文厚一巴掌扇在兒子臉上,柳俊頓時眼冒金星,栽倒在地。
13
張放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林文娟跟著來幫著收拾東西,她仔仔細細地疊放這個男人零星的衣服,整理他的書桌,心里驚嘆于他的樸素。她在書桌的抽屜里看到一個軟皮本,隨手打開,是張放的日記本。
“你的日記?”
“是的。”
“我可以看看嗎?”
“呵呵,好奇嗎?看吧?!睆埛叛劬γ髁恋乜粗@個娟秀的女孩,微微一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如今寫日記的人真是不多了,這個男人到底在寫了些什么呢?林文娟隨手翻翻卻看到都是一些日常記事,記錄的是今天干了什么,明天要干什么,很少有幾個字的感想,或者幾個字的評價,但是能看出他的嚴謹,他的規(guī)劃性和條理性,林文娟一邊看,一邊感慨,正準備關(guān)掉,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其中竟然夾著一首小詩,心里一動,輕輕朗誦起來:
囚徒
我只是一個囚徒
困守在道德的囚籠
多少重的披掛,親情,友情、愛情
硬化了,是那隱形的手銬、腳鐐和囚衣
舉步自由美好
卻到了欲壑的邊緣
鐵壁森森
我蜷縮在世俗設(shè)定的邊沿
我只是一個囚徒
拘押在制度的牢衙
多少年的誦念,法律,規(guī)章,習俗
超生了,桎梏我的柵欄、獄卒和牢頭
一轉(zhuǎn)身,星光燦爛
卻見是眼睛的高墻高聳
我只是一個囚徒
我看見了,你、他還有她,我的獄友
倒著指頭
遙望放風的空間
詩的后面,還附著一小段文字:“深夜,獨自廝守在宿舍,黑暗和寂靜封鎖著,想起王叔叔和他孩子的事情,真是無奈,他們那么優(yōu)秀,那么努力,但是他們一個簡單的心愿卻那么難以實現(xiàn)。魯西西錯了嗎?她只是做了制度奴隸,柳文厚錯了嗎,他只是沒有走出權(quán)力的濫觴,王叔叔錯了嗎?他不應(yīng)該忠誠于一個逝者的囑托嗎?大家錯了嗎?大家都認為在盡自己一份責任,我錯了嗎……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一句話,‘優(yōu)柔寡斷使我們果敢的本色蒙上了一層慘淡的容顏,我能果敢嗎?我能嗎?”
林文娟震撼了,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這樣高大、這樣陽光的男人,內(nèi)心里有這樣柔軟的存在,有這樣的糾結(jié)與掙扎,有這樣彷徨和無助,而恰恰是這柔軟之處打動了她,她從中看到了一種男人的厚重感和責任感。想著想著,林文娟心里便細細密密地織起了一種奇怪的情愫,這種感覺讓她美麗的臉龐變亮了,放光了。她揚起頭看著張放,明眸如水,分外旖旎。
“囚徒,呵呵,好一個囚徒。沒想到你還這么文藝啊,詩寫得很好,就是太悲觀了。”
“只是一時感慨,既不代表心態(tài),也不代表觀點?!?/p>
“不!這是你的思想。這是你的心態(tài)還有你的擔當!這是你對人生的一種破譯!”
“不,我不理解人生,我只是感覺在制度框架里的人生機械、冰冷、僵硬,我不喜歡。”
“但是,我們無力改變?!?/p>
“魯西西能,柳文厚能,他們能,只是他們不愿意,因為他們掌握了權(quán)力,支配別人命運的權(quán)力?!?/p>
“你這樣理解嗎?你認為他們的人格機械、冰冷、僵硬?”
“我說的是制度,制度是個好東西,但制度化了的人生很可悲。對于被格式了的生活,我們都只是一個囚徒?!?/p>
“他們會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只是一朵浪花,能夠不沿著河床前進嗎?如果我們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螺母,有能力跳出機床的慣性和約束嗎?如果我們只是一個制度的執(zhí)行者,有能力改變制度的航向嗎?”
“他們會說,制度就像一道河堤,掘開一道小口,就可能撕裂整個大堤?!?/p>
張放也好,林文娟也好,他們沉浸在一個人生哲學的怪圈里,不斷地向里深入,像在辯論交鋒,也像在自言自語,像在作繭自縛,也像吶喊呼喚。
“合理化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其實只是為安定他們的靈魂尋找借口。以金錢的名義拒絕一個崇高的請求,以呆板的制度去踐踏一個高貴的靈魂,以集體的冷漠去凍卻一個柔弱個體的溫情,絕不是理由!制度只是他們的托詞和濫用權(quán)力的武器!減免費用的,有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上司,還有素未謀面的老板,唯獨沒有窮人,為什么?利益,說得嚴重一點兒,是利益在謀殺人性!”張放眼睛定定地看著林文娟,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尋求理解,一臉肅穆,讓人動容。
林文娟眼睛里波光流轉(zhuǎn),她被他這樣宏篇大論嚇著了,她心疼了,她知道,這不是哲學的思辨,是對人性的拷問,對自身無力的審讀,這是一個有良知人的靈魂獨白。她站起身來,迎著張放的目光走了過去,再一次牽起他有力的手,眼睛里滿是愛與欣賞的柔輝。
“張放,不要再糾結(jié)了,我們一起再幫幫他們。不行的話,幫他們湊點錢吧?!绷治木贻p柔地說。
張放卻沒有回答,他顯然還沒有從某種情緒中走出來,只是眼睛定定地盯著天花板,看呆了,看癡了。林文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天花板上一只細小的蜘蛛正在織網(wǎng),一條條細腿小巧而麻利,一個巴掌見方的蛛網(wǎng)眼見就要成型,他看得出神了。
“你在看什么?”
“你看見了嗎?蜘蛛在織網(wǎng)?!?/p>
“為一只蜘蛛這樣入神?”
“你不覺得我們不都是蜘蛛嗎?每天忙忙碌碌的,不都在織網(wǎng)嗎?織網(wǎng)為了生存,生命卻被網(wǎng)住。”
“你似乎有些憂郁,有些悲觀?!?/p>
“沒有什么,我只是覺得大家都在網(wǎng)中,任何掙扎都是徒勞,我們都在織網(wǎng),都還得去織網(wǎng)?!?/p>
“可以理解你正在掙脫這張網(wǎng)嗎?”
“也許離開了這張網(wǎng)又會奔向另一張網(wǎng)。我多么希望多一些法外開恩,多一些網(wǎng)開一面?!?/p>
林文娟知道張放還是沉浸在一種情緒之中,她必須幫他走出那新歷的泥沼,思緒的陰霾。她從他身后輕輕地抱住了張放的腰,臉龐緊緊地貼在他厚實的背上,她用她這樣的動作無聲地傳遞著理解和關(guān)心。張放的脊背不由得直了起來,停頓一下,他轉(zhuǎn)過身熱烈地擁抱起了這個善良、溫婉、善解人意的姑娘。
14
時近黃昏,殘陽如鏡,晚霞似染,錦簇滿天。
王國維蹲在自家的茅草屋前,眼睛盯著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廉價的香煙,夾香煙的手指又黃又糙。王思憶用繩子背著一大捆廢舊書報進來,然后用力甩向墻角,墻角立即升騰出一陣霉塵。王思憶捂著口鼻,看著爸爸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陣心酸,故作輕松地說:“爸,干嗎呢?吃了嗎?我都餓壞啦!”
“沒呢,沒呢,等一會兒,就給你做?!蓖鯂S如夢方醒,用力吸了一口香煙,丟掉煙頭,又用力將其踩滅。
王思憶一邊端個臉盆出來打水洗臉,一邊和父親交流著:“你知道嗎?這報紙是我班主任左老師給我收集的,書也是他從地下室搜出來的,不輕哩,估計有五六十斤。全是紙,還不要分了,哎,老爸,左老師要結(jié)婚了,知道不?”
“知道啦,”王國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孩子說著話,一邊麻利地擰開那個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老式燃氣灶,“今天吃韭菜炒蛋,好不,兒子?!?/p>
飯上來了,一碟子韭菜炒蛋,一碟子爆炒西瓜皮,爺兒倆相對坐著,王思憶顯然肚子早餓了,起身裝一大碗大口吃起來。正吃著,外面有個清脆的聲音在叫:“王思憶,你看誰來啦?”王思憶聞聲奔了出去,卻看見班主任左建軍老師帶著焦陽、柳俊,還有張放和林文娟兩個人,王思憶不認識,王國維卻是很熟悉了。王國維正在愣怔,心想他們怎么走到一起來了呢?疑惑間,見他們一起談笑風生地走了過來,焦陽手中抱著厚厚一大摞新書,柳俊則拎著幾大袋各樣的水果。王國維忙不迭地站起來,團起手來將一桌子碗筷迅速轉(zhuǎn)移到墻角,伸出手掌胡亂地抹了一下嘴角,趕緊出門相迎,不料,迎面撞上咋咋呼呼進來的柳俊,柳俊本來就扭著身子,一撞,一屁股坐在地上,水果落了一地,引起一陣輕快的笑聲。大家親熱地圍過來,孩子們則拉著王國維的手叫完叔叔就和王思憶抱在一起去了。王國維帶著激動和慌亂的表情和左建軍、張放他們打著招呼。
左建軍一邊打量著他們的住所,心里感慨著他們的不易,一邊和王國維說話:“老王,我和張放、林老師,還有孩子們來看你來啦,我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父親。我們之前對王思憶關(guān)心得不夠,對不起了?!睆埛抛叩酵鯂S的前面,握著他的手,用力地抖了抖說:“對不起了王叔叔,我為我先前的不禮貌向你道歉,也代表我的父親來看看你和孩子。你們真是太不容易了?!绷治木隂]有說話,一直微笑著站在張放的身后,眼睛溫和但釋放著關(guān)切地看著王國維。
“左老師、張校長、林老師,你們都太好了,我……”看著王國維局促不安的樣子,左老師釋然一笑說:“老王,別客氣了,王思憶同學身處逆境,能自強不息,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也是我們這些孩子學習的榜樣,我們來看看他?!睆埛叛a充一句說:“是啊,也看看他更加艱難的父親。”“快莫這樣講,大家進來坐吧?!蓖鯂S招呼著,卻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擺不開,凳子也不夠,空間也緊張,一時間尷尬不已。張放和左建軍見孩子們圍著王思憶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伸手把王國維拉出屋外。左建軍從隨身帶的小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塞到王國維手中說:“我們知道,孩子想進寒宜,這是好事,我們知道你們遇到困難了,這是大家一起湊的,十萬塊錢,張放、林文娟出的大頭,他們出了六萬,剩下的是我和孩子們募集的四萬,這只是剛好夠贊助費,以后的錢還有很多,你有困難,大家再來一起商量。還有,錢的事情不要讓孩子知道?!?/p>
王國維翻開紙袋口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厚厚一大疊百元大鈔,手便哆嗦起來,嘴上喃喃著:“這怎么使得?這怎么使得?”張放伸手摟著老王的肩膀,再用暗勁緊了緊,無聲地傳遞著關(guān)心和支持。王國維閉上眼睛,一行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正說著話,王思憶突然從屋里小豹子似的沖出來了,表情扭曲,樣子很猙獰,他沖到父親面前,看著父親手足無措的樣子,眼睛里似乎要噴出火來:“爸!”他一把奪過父親手中的紙袋,大聲吼著,“這里有左老師結(jié)婚的錢,你知道嗎?你怎么能拿?”王思憶飛快地將紙袋塞到左老師手中,沖開父親,向外狂奔而出!
王國維一時呆若木雞。
屋內(nèi),焦陽一把將柳俊扯到一邊輕聲埋怨道:“你怎么和王思憶說這些??!告訴你不要說,你偏要說!”“老師一個人出了兩萬,那就是他結(jié)婚的錢啊,為什么不能告訴王思憶。我又沒有撒謊!”柳俊一下子窘紅著臉,無力地辯解著?!拔視荒銡馑廊ィ 苯龟柡莺莸刎嗔怂谎壅f,兩個人風一樣追了出去。
“老王,請你務(wù)必收下,這是大家一起湊的,不是哪一個人的錢,思憶是個讀書的料,別埋沒了他?!弊罄蠋煱彦X再次鄭重交到老王手中說,“請不要拒絕,這是大家的希望!”王國維捧著這沉甸甸的紙袋,只覺有千斤重,一時間心潮澎湃,不能言語。
孩子們走了,老師們也走了,他獨自蹲在門口,那一大袋子鈔票一直捧在手里。
15
王國維想通了,這錢不能要,一個人的尊嚴不能夠被施舍,一個人的獨立如果被一群人的善良收買,那他的精神將可能淪為乞丐,他理解了孩子,他只希望孩子早點回來,一起將這錢清清白白地退給所有關(guān)心他們的人們。
他一直這么蹲著,眼巴巴地盼望著孩子回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眨眼已經(jīng)到了晚上九點,孩子還沒有回來,王國維著急了,到哪里去了呢?
夜已深,夜很亮,城市的燈光沖淡了黑暗的顏色。王國維拖著孤獨的影子,找遍了他認為可能的各個角落,都沒有看到王思憶的影子。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在往下沉,孩子,你在哪里?
在市委宿舍區(qū)前面,焦陽、柳俊,還有幾個孩子們會合了,也沒有找到王思憶。焦陽突然說:“去寒宜看看吧,說不定他在那里。”孩子們馬上附和起來:“對,應(yīng)該在那里?!?/p>
孩子們掉頭就往寒宜走,不是走,是跑。
寒宜門前的廣場上,王思憶一個人遠遠地站立著,如一根木樁一樣站立著,柳俊首先看見他,高興壞了,大聲叫:“在那呢,在那呢!”大家瘋狂地跑過去,在廣場對面,另一個蒼老身影也箭一般沖了過來:“兒子!思憶!”
身影在穿越馬路的時候,白光如柱,一輛汽車正疾馳而來,只聽到一連聲刺耳的喇叭聲和剎車聲,“砰!”一個身子就飛了起來,凌空灑下一道殷紅的血雨,那聲“兒子!思憶”的大喊里包含的急切、歡呼、愛戀,在那道血雨里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像被抽調(diào)呼吸了一樣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的奔跑聲都停止了。
“爸!”城市主干道上,王思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然而這個雙音節(jié)詞喊到第二個字時,已經(jīng)超出了聲帶的承受范圍,于是戛然止住。
他只是狂奔過去,淚流滿面地抱起父親的身體,像抱著一個初生嬰兒。
作者簡介:李胤潛,2001年6月出生于湖南株洲,高二學生。其部分小說、散文作品,2017年獲得第五屆全國語文素養(yǎng)大賽高中組一等獎,2018年獲得第二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比賽一等獎,導(dǎo)演的話劇《新青年》獲得湖南省中學生舞臺劇比賽一等獎。
著有《零點一刻》。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邢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