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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年某月某日的彷徨

        2018-11-09 04:37:08呂斌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8期

        呂斌

        陳顯決定給老同學石尚望寫封信,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落筆。很多年前,他倆是大學同學。如今,人家是市委書記,他呢,是一家報社新聞部主任。他覺著,這封信,不好開頭。

        寫信的主意是他和妻子晚飯后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時想到的。每天晚飯后,妻子便守在電視前追劇,那些婆呀媳婦呀的連續(xù)劇很是吊妻子的胃口。陳顯看書或上網(wǎng)。

        這天晚上,陳顯出去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后便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妻子發(fā)現(xiàn)了陳顯的異常,有些好奇,便問了句:“都有哪些人?石尚望也參加了?”

        “參加了?!?/p>

        “你跟他提起咱們小華的事了嗎?”

        陳顯不作聲,他沒有心思說話。前些天,陳顯接到同學們邀請他參加同學聚會的函后,他跟妻子說:“這同學聚會說白了就是為石尚望舉行的?!?/p>

        妻子聽了,說:“那你抽個空兒跟石尚望提提咱家小華工作的事唄?!?/p>

        陳顯點點頭,算是表示心知肚明。

        同學們到齊后,過了一個小時,還不見石尚望,召集聚會的同學給他秘書打電話。秘書在電話那邊含含糊糊的,同學們以為不來了,正要開宴,石尚望來了。同學們一陣喜慶,不過,石尚望跟大家寒暄幾句 ,過了一會兒便走了。陳顯根本沒時間把話遞到老同學耳朵里。

        妻子聽后長長地嘆口氣,低頭看電視。過了片刻,妻子說:“小華剛才給我發(fā)短信了,說是他在北京的那家公司又把他給辭退了?!?/p>

        “嗨,這孩子,又把工作丟了?總是北京北京的,那里有什么好?不在家好好待著,非要往難處撲。”

        妻子說:“你以為他不想回來?。克呛芟牖貋?,只是回來后不知往哪里邁步?!?/p>

        陳顯不搭腔。

        “不就是給老同學遞句話嘛,難道就那么難嗎?成就成,不成也不礙事啊。都這么老了,還顧忌面子?”

        “哦,小子無能,老子受罪。”

        “咱就這么一個兒子,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說他把工作給丟了,哪是他給丟的,是人家把他給辭了?!逼拮拥恼Z調間居然有了種哭腔。

        “不是不想管,可是,你知道這么多年我和尚望也沒咋聯(lián)系??!”

        “小華都挨著三十了,還沒個鐵飯碗——”

        “哎呀呀,這樣吧,我給石尚望寫封信吧?!?/p>

        陳顯心里想,這樣既應付了妻子,也算是對兒子的事上上心了。這么多年來,他這是頭一回為孩子求人。

        星期日,陳顯坐到書房的寫字臺前,思量著怎么寫這封信。一要打親情牌,二要讓他理解,三要出于公心。還有,不能啰里啰唆,要寫到一句是一句。

        抽了幾支煙后,陳顯終于往紙上寫道:

        石尚望書記:

        您好!1985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與您所在的一班鄭三等人分配到北山縣鄉(xiāng)下中學當教師。1995年,我調到市報社,現(xiàn)在任新聞部主任。

        我有兩個孩子,前年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市里,本來可以到我所在的報社工作,后因種種緣故,離家赴北京打工,現(xiàn)已在北京安家。我的兒子于去年大學畢業(yè),他學的是新聞傳播學,因受我影響,愛好新聞寫作。不過,畢業(yè)回來后也是無法找到工作,只好又到北京打工了。

        我給您寫信的目的是,除了求您幫我給我孩子實現(xiàn)新聞工作者的夢想外,還有就是,我們單位因十幾年未進新人,隊伍上已有些青黃不接了。目前的記者、編輯多數(shù)是聘用者,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手了,人家就跳槽走了,這對我市新聞事業(yè)極為不利,希望您給予考慮。

        同學 陳顯

        某年某月某日

        寫完了,陳顯細讀了三四遍,拿著走到客廳,沖著看電視的妻子說:“讀給你聽聽?”

        妻子很有興致地抄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到靜音,扭過身來,臉上滿是期待。陳顯讀著,把語速、語調都調到恰到好處,同時做到不動情也不煽情。

        “咦?不對啊,分明是講咱家孩子的事,怎么聽著聽著像是給你們單位爭取人才啊?”

        “嗨,人家是領導,首先是顧全大局。單說咱家孩子的事,他未必管。但站在公家角度說話,讓他覺得我是在替單位著想,加上咱家孩子熱愛這工作,這么一來,一方面,他解決了單位的事,同時順帶著把咱家頭疼事也給解決了?!?/p>

        “哦,我不懂那么多。只要能把孩子的事解決了,我心也就踏實了?!?/p>

        第二天,陳顯把信裝到信封里,到了市委大樓。他有些忐忑,拿眼瞅瞅保安,偏好保安也沖著他問:“請問您找誰?”

        “我找衛(wèi)生局的小張?!?/p>

        “提前聯(lián)系過了?”

        “嗯,她在四樓?!?/p>

        小張見了陳顯很意外地說了句:“真是稀客??!”

        “呵呵,你忙不?小張。”

        “請請,您坐,陳老師!”

        陳顯有些難堪,這是他頭一遭來小張這里,過去,他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求小張。過去小張給他送去要發(fā)表的稿子,他都是以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對待的??裳巯?,他居然要求她辦私事,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突兀?!靶?,是這樣的,我是來跟你打聽一件事的。”

        “陳老師您講,我還擔心幫不了您呢!”

        陳顯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他人在附近,方才匆匆地說道:“你對象是李副市長的秘書?”

        “嗯嗯!”小張滿臉的微笑,不是很親近,也不是很客氣,但叫人瞧著又不緊張。

        “那他知道石書記辦公室吧?具體的門牌號——”

        小張一聽,臉上的笑沒了,但又在瞬間恢復了,說:“那,陳老師,我這就打個電話,您坐著??!”

        小張走了出去,一會兒回來,說:“A座10樓105號,106號是他秘書的辦公室?!?/p>

        陳顯站起來說:“是這樣的,小張,我和石書記是同學,大學時的?!?/p>

        “哦,哦,沒想到啊,那您——不坐了?”

        陳顯點了點頭,走了出去。到了十樓,順著走廊一點點地挪步,感覺窄長的走廊總也走不完。終于到了105號辦公室門口,門關著。停下聽了聽,屋內靜悄悄的。

        “咚咚咚——”

        陳顯知道敲門要連敲三下,力量要均勻。敲完聽回應,沒動靜。但是他不敢敲第二遍了。轉身,敲敲對面的106號門,也沒有動靜。這時鄰門出來一個女人,干干脆脆地問道:“你找誰?”

        “我找石書記?!?/p>

        “他去開會了?!闭f完轉身進屋了。

        陳顯看了一眼女人身后門上方掛著的木牌,鑲著三個字:文書室。門沒關嚴,陳顯走過去推開,女人蹲坐在地上,整理一地的文件材料啥的。跟前有個小伙子在幫襯著。小伙子掃了一眼陳顯。陳顯問女人:“你知道會議什么時間能開完嗎?”

        女人頭也不抬地說了句:“不知道。”

        陳顯站一下,有些不甘心這樣走,但這么站著也不是辦法。于是,他有些抱歉似的說道:“我這兒有封信,麻煩您轉給石書記行嗎?”

        “一樓有信訪辦?!?/p>

        “不不,我不是上訪的,石書記是我同學。”

        “私人信件您自己遞交。”

        “其實吧,嚴格地來講,也不完全是我私人的,是我們單位的事,我是市報社的?!?/p>

        女人抬頭看了一眼陳顯,勉強地說:“那你放到桌子上吧?!?/p>

        陳顯看了一眼桌子,高高低低地堆著各種文件。他找了個角,把信放上去,說:“放這兒了?!?/p>

        “嗯?!?/p>

        陳顯見女人不抬頭,不放心地說:“放這兒不會丟了吧?”

        “怕丟你就拿走。”

        “不怕,不怕!”

        順著走廊往回走,陳顯覺著走廊還是那么窄長。

        陳顯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廚房里做飯,見陳顯回來了,她停住手,手指尖往下滴著水,呆子般地盯著陳顯,問:“見著了?”

        陳顯點點頭。

        “怎么跟他講的?他怎么答的?”

        陳顯脫掉外衣,扔到沙發(fā)上,緘默地給自己倒杯水喝了,末了,才緩口氣,說:“他不在辦公室,我把信交給文書了?!?/p>

        妻子盯著他看了半晌,啞口無言,眨著眼睛。鍋里起了白煙,她慌張地轉身忙乎鍋里的菜去了。

        “當初咱那個決定是錯誤的。你記得吧?小華上小學時,我給他改大了一歲提前一年上了學。孩子年齡太小了,心理承受能力差,遭罪了。”

        聽陳顯這么講,妻子也不接話,盯著炒鍋,手上哐哐地侍弄,弄得滿屋的油煙味。

        “那時咱兒子老被老師訓。”妻子從那邊大聲地說道。

        “我也知道老師訓他是不對的,但他又不知道我的決定影響了他的學習成績。后來,學習成績越來越差,心理上越來越自卑,好不容易長大參加工作了,上哪兒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标愶@站在客廳中央在自責。

        妻子再次不說話了,把菜倒在盤子里。陳顯發(fā)現(xiàn)妻子眼睛紅了。一會兒,妻子說:“孩子不愿意在家待也可理解的,你成天叨叨的,孩子耳朵都長毛了?!?/p>

        陳顯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說:“我們單位同事的孩子不是考公務員就是考研究生。沒一個閑著的,也沒一個隔三岔五地換工作的?!?/p>

        妻子用力地刷鍋,臉色變得鐵青。

        陳顯不再說話了,他擔心兩人吵起來。

        第二天,陳顯上班走到報社門口,身后傳來車輪胎聲響,他往一邊讓著上了臺階。車門開了,總編輯林前進從車里鉆出來,陳顯停住了,等著林前進。林前進上來了,但并沒有看陳顯,筆筆直直地朝樓門走去。陳顯大聲地說:“林總來了?”

        林前進這才扭頭朝陳顯看了看,微笑著點頭,說:“老陳來得挺早呀!”

        陳顯心下斷定,他給市委書記遞信的事,在單位這邊還沒傳過來。

        陳顯和總編室小季一個辦公室,他進屋這當兒小季正在擦桌子,見陳顯來了,打招呼說:“陳主任來了!”

        陳顯點頭,坐到辦公室桌前打開電腦,瀏覽電腦里的當天新聞??偩幨腋敝魅纬讨撅L走進來說:“陳主任,我寫了一篇雜談,您看看,能否編到版上?”

        陳顯沖程志風問道:“放到哪里了?”

        “放到您文件夾里了。”

        陳顯打開文件夾看,題目是《農民要注重使用農家肥》。陳顯想這個題目早有人寫過了,再發(fā)也沒什么新意,他剛要說這個稿件不能用。程志風卻明白了他心意似的說:“陳主任,我是招聘人員,我挺在乎發(fā)表與否的。”

        在乎?陳顯心里嘀咕著,把話咽了下去,隨口說:“沒新意嘛?!?/p>

        “陳主任,您就給個機會吧?!?/p>

        陳顯也不再說什么,在稿子上改了幾個字,把稿子提到版上。

        這時小季在一旁說:“程主任水平高啊,能寫?!?/p>

        程志風說:“沒辦法,生活所迫?。 ?/p>

        陳顯要看別的稿子,不愿意聊下去,對程志風說:“你的稿子下期發(fā)?!?/p>

        “謝謝陳主任??!”

        手機響了,陳顯接聽,那邊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語調:“我是陳大華,說話方便嗎?”

        陳顯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小季,說:“方便!”

        “我一個親戚投來兩篇稿子,您幫著給發(fā)了,眼下,他們答應跟他們領導說說?!?/p>

        “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允許搞有償新聞。你咋老不長記性?你是很稀罕那點——”說著陳顯瞟了一眼小季,小季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陳顯繼續(xù)說:“你把稿子給我就行,別的不用?!辈坏汝惔笕A回話,陳顯掛了電話。

        快下班時,責任編輯拿著報紙大樣進來讓陳顯簽字。陳顯把報紙大樣展開在桌子上,仔細看版上的字啊圖啊啥的,末了,指著一篇稿子說:“這篇稿子怎么回事?誰提上來的?”

        責任編輯忙說:“這是樓上我姐的孩子寫的,我姐讓我?guī)椭l(fā)的,他們有任務,要求明天一定要見報,我忘記跟您說了。”

        陳顯剛想說把這篇稿子撤下去,但想到她姐是個溫和的人,一起工作十幾年了,加上責任編輯來報社工作時,她姐跟陳顯說過,希望對她妹妹給予關照。

        “不要老發(fā)這幾人的稿子,要把各個縣區(qū)通訊員的稿子都得照顧到,報紙涉及面廣,啥情況都得考慮到?!?/p>

        責任編輯聽了,抱歉似的說:“很不好意思啊,以后我多注意。”不過,她是把話這么謙卑地講了,神態(tài)卻不是這么一回事。陳顯也不計較這個,潦潦地在大樣上簽了字。等責任編輯轉身走了,陳顯目送著責任編輯,心里怪怪的,覺著好多時候大家都不容易。經(jīng)這么一亂想,心里越發(fā)地煩躁起來。

        看電腦里的稿子,可電腦里的字個個都生了翅膀,在他腦海里亂撞,搞得他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于是,索性扔掉一邊,倚在椅背上,微閉上眼瞅,專想心事。他想,他會看我的信嗎?會不會看過了就扔到一邊?或者哪天突然會給我打個電話,或者是給總編打個電話,讓單位把兒子的情況上報?

        每天的編前會是下午三點,這天總編林前進晚來了一會兒,他一坐下,副總編、各個部的主任,以及大伙兒都停止了說話。林前進說:“今天事兒多,咱就講重點。上午,市委石書記叫我到他那兒去了一趟,了解了一下咱們報社辦報情況,以及人員構成情況,順便還對咱報紙?zhí)岢隽藥c要求,一會兒我傳達一下。”

        陳顯不由得緊張起來,但又神色不動地聽著。

        “石書記問我報社是不是十幾年不進人員了?我說是。他說,市里會考慮這事。這是好事,石書記還說,每年解決一些人員問題。大家都知道,咱們單位人員老齡化較突出,嚴重缺乏年輕人,這么一來,與時代節(jié)奏脫軌?!?/p>

        林前進說得輕描淡寫,陳顯卻聽得心下發(fā)沉。報社要進新人員,這和他寫的那封信有關系嗎?應該沒有,因為他寫信的目的是解決兒子的工作??裳巯?,林前進的話怎么聽都與他兒子沒關系。如果說有關系,也是十分微小的關系。

        林前進滔滔不絕地講,仿佛他要大刀闊斧地干件事。最后,林前進問大家還有別的事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搭腔。林前進剛要宣布散會,程志風問:“市里解決咱單位人員問題,那是什么個解決法子?具體解決多少人?是面向社會,經(jīng)考試招錄,還是解決現(xiàn)在報社上班的在聘人員?就像我們這樣的身份,有沒有轉正的可能?”

        屋子里靜悄悄的,十多個人的嘴巴好似都被泥巴糊住了,連個氣兒都不喘了。

        “我的身份是在聘人員,說白了就是合同制,隨時都有被解聘的可能。這事可能和大家沒有關系,但和我有關系,所以,我特別關心。”

        “石書記也沒具體說怎么辦。咱得先打報告,這事得走程序,沒有捷徑。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也沒來得及細想?!?/p>

        陳顯的心怦怦怦狂跳,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他也不明白為何有如此的預感。

        大家散去了,陳顯才站起來,走出會議室。走了幾步,又折回會議室,關上門,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問道:“你啥情況?”

        “昨天我從原公司辭職了,明天要去應聘另一家公司?!?/p>

        “我說你不信,那些地方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過幾天回來吧,市里要給我們單位解決人員問題?!?/p>

        “正式的?”

        “哎呀,你先回來再說。”

        兒子沉默不語。

        屋門開了,小季進來收拾會議室。陳顯關了電話走了出去。

        晚上,陳顯把白天的事跟妻子講了,妻子聽完了疑惑地問道:“你寫信管用了?”

        “我也不知道。”陳顯蜷坐在沙發(fā)上。

        “你咋不知道?事情不是你辦成的?”妻子認真地看著他。

        “誰知道了?!标愶@呆呆的表情。

        “這么說,咱家孩子也有機會了?”妻子的語調明顯有種顫音,好似害怕聽到什么。

        “事兒還是在萌芽階段,我也是觀望著呢?!标愶@長出了一口氣。

        “你應該跟林前進說說這事是你爭取來的?!逼拮訑x掇說。

        “我去找他,然后說這事?拉倒吧?!?/p>

        妻子聽了,欲言又止,她想起一句古話,世界上最難的是求人。陳顯知道妻子也沒話了。但是,既然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不能坐以待斃,趁早行動。別人肯定也會行動起來。陳顯這么想著進了書房,他得準備好材料。一個時辰后,陳顯總算把兒子發(fā)表過的作品搜羅到了一起,還把身份證復印件、??飘厴I(yè)證復印件等都找出來了,然后塞進紙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陳顯到銀行自助機上取出兩萬元現(xiàn)金,塞進袋子里,然后早早到了單位。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好不容易到了九點,他便朝林前進辦公室走去。到了辦公室近處,發(fā)現(xiàn)還有三個人守在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里有人跟林前進說話。有人認出陳顯了,一陣寒暄后,那人問陳顯:“陳主任忙啥呢?最近老不見陳主任?!?/p>

        陳顯笑了笑說:“還是老樣子,上班,編輯稿子,沒什么大事?!?/p>

        陳顯跟那人閑談,臉上滿不在乎的,心里卻特別的緊張,手緊緊抓著紙袋。

        過了半晌,屋子里的人出來了。陳顯進屋,面帶笑容走向林前進辦公室前。林前進也面帶微笑地盯著陳顯,說:“老陳,你有事?”

        “我知道林總忙,所以,我就長話短說,不耽誤您的時間。我把我兒子的材料帶來了,他愛好新聞,畢業(yè)兩年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想到咱單位來?!?/p>

        一咕嚕說完,然后卸了重負似的,把紙袋放在桌子上,然后往林前進跟前輕輕地推過去。林前進看看紙袋,也不把那紙袋翻翻看,而是說:“目前相關文件也沒下來,咱單位也沒打報告呢。你知道,報告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的。”

        “對對對,您說得對!但是,您那天不是講,市里將會解決人員問題嘛?!?/p>

        “是??!”

        “我的意思是,給我家小華一個機會吧,他還很年輕,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嗨,這事啊,我也沒辦法啊,您也知道咱單位的情況,有三十多個在聘人員,有的來了都十多年了,對這項工作忠心耿耿的。真是值得令人敬佩。所以,一旦有了政策,我想首先得解決這幫人的轉正問題,指標太少了,根本分不過來。您看見了吧,我辦公室門外的人,他們都是為這事來的。這也不是主要問題,主要問題是,您家孩子一天也沒在咱單位干過啊。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可都吃不消的?!?/p>

        “就不能以解決職工子女為理由,以接班的形式——”

        “如今沒這政策啦,早沒啦!”

        陳顯聽了,一時找不到話來,愣怔了片刻,說:“我找過石書記,他說單個解決難,得找個機會,找個理由,批別人時,順便——”

        林前進臉上有些微微漲紅,深深地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和石書記是同學。不過,單位事還是按單位規(guī)定辦?!?/p>

        “哦——”

        陳顯想說這事是我向石書記挑明的,如果不是他,哪有今天這事??墒怯钟X得不妥,也有些開不了口。假如他這么說了,林前進或許會說:“石書記也沒那么說呀。再說了,即便是你爭取的,上邊也得遞個消息啊,好讓事情順利進展?!笨墒牵愶@從老同學那里得不到一點回應。

        “要不這樣吧?單位出面給市里打個報告,因工作需要讓我兒子來,我拿著報告去找石書記,批不下來不怪你。”

        林前進笑了,仿佛聽到了一則笑話。他說:“那可不中,事情是不能這樣解決的?!?/p>

        陳顯覺得再說也沒用,但又不得不說了,于是,他這樣說道:“我把我家孩子的材料留在您這里,您抽空掃掃目?”

        “資料啊?不用了吧,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幫你。你還是先拿回去吧。咱改天找個時間好好聊聊?!绷智斑M說著,意味深長地沖紙袋看了看。

        有人敲門。陳顯拿起紙包,說:“那我走了?!?/p>

        林前進站起來說:“你再等等,有什么消息我及時告訴你?!?/p>

        陳顯聽了這句話,心里不由涌起來一股暖流,但又不把這感動流露于臉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謝謝!”

        陳顯的工作就是把當天要發(fā)表的新聞稿提到版上,由編輯排版,校對員校對,校對好后編輯拿著大樣交給陳顯二審簽字,再由主管副總編輯終審簽字,報紙就付印了。這樣的工作陳顯已經(jīng)干了十多年。

        每天下午的編前會多數(shù)內容是記者部主任通報當天市領導有哪些活動需要報道,新聞部提交了哪些當天上版的稿子,大家討論是否可行,由主管副總編輯拍板決定。偶爾也會講講別的。

        一連幾天的編前會上,林前進講的都是日常業(yè)務,沒有再提起單位人員增加一事,好像這事就這么拉倒了。這讓陳顯很奇怪,也讓他有些安心,如果這事徹底拉倒了,他也省心了,可是,他總有種被什么蒙蔽了的感覺。

        這天,陳顯進辦公室,看見小季正在給各個部門主任打電話,通知開會。陳顯以為他也會去參加會,沒一會兒才明白會議是給在聘人員開的。與他這正式工作人員沒啥關系。他坐在桌前打開電腦,看當天新聞,又看來稿。然而,看了好多個,一個都沒記住。

        一個小時過去了,走廊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嗡嗡嗡的說話聲,以及接二連三的開門、關門聲音,陳顯知道散會了。

        程志風走進來,小季問:“啥事?有沒有大好消息?”

        程志風沒回答這句話,而是對小季說:“通知在編人員和各部主任到樓上,開會。”

        陳顯推斷,這個會和剛才召開的在聘人員會議在內容上一定有聯(lián)系。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總編和副總編坐在主席位置上。總編輯林前進主持會議,他用一種干巴巴而毫不拖泥帶水的語調說:“剛才給在聘人員開了個會,現(xiàn)在把你們在編人員召集來,就是通報一件事,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發(fā)具有攻擊性色彩的輿論,內容涉及咱們單位。”

        林前進停頓了片刻,掃視一圈在座的每一位,繼續(xù)道:“這篇信息很有可能是咱們內部人傳出去的。內容一會兒大家自己看。”

        陳顯望著林前進,心下很期待他能把信息內容說出來。他不明白,究竟什么信息鬧得如此令人神經(jīng)緊張。接著,副總編再次強調了關于單位進新人員的事。他說:“大家當務之急是先把自己手頭的工作做好了,而不是亂傳有損于我們單位的話。至于人員一事,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也不是一兩個人能解決的。誰也不要私下找這找那了,那沒用。單位這兒呢,只負責打報告,決定不了人事問題。”

        一屋子的人,個個都面無表情的。

        散了會,陳顯回到辦公室,在電腦的文件夾里看見有一封致單位領導的公開信。這個文件夾是公用的,用來給記者和通訊員傳稿子用的,誰都可以看,誰都可以往里邊放稿件。他打開公開信,是幾個在聘人員寫的,大意是來到單位十幾年了,把青春熱血都獻給了這個單位,可是到頭來一場空,這樣的結局令他們感到寒心。

        讀完后,陳顯就把信刪除了。

        第二日的編前會上,待人員到齊后,副總編說:“林總正在與咱們單位在聘人員談話呢,不來了。咱們開始吧。今天主要討論一下關于報紙改版的問題,希望大家都暢所欲言?!?/p>

        “那我先談談我的個人意見,我認為無論是從版面到文字,還是圖片,報紙在內容上,一定要做到極力貼著當下。不是有句話講,活在當下嗎?我認為,報紙也一定要‘活在當下?!?/p>

        程志風的一席話,在陳顯耳朵里聽不出一點新意。他有點犯困,但又不好意思顯露,只好捏著額頭聽下去。

        程志風滔滔不絕地談了半個多小時,談得所有人暈暈乎乎的。陳顯則趁著這個暗暗地想了很多心事。程志風的話剛停下,屋子里陷入一種奇怪的寂靜中,好似一列行駛中的車突然停下來,乘客們還不明白什么。副總編輯問道:“還有誰談談意見?”

        大伙兒面面相覷,無人發(fā)言。

        “誰還談談?暢所欲言嘛,都是為了咱們共同的榮譽??!”

        仍是沒人吭氣。大家都做思考狀,實則都不愿意開頭,報紙版面年年改,改來改去不都是那樣?

        副總編輯見大家都緘默不語的,只好作了總結。他說:“聽了程志風的發(fā)言,很受啟發(fā),雖然有些地方我沒聽明白,有的也是原來的老做法,但是,不在于你說得多么高明,只要思考了,就值得表揚。這說明他的心在這里,心思在工作上。在工作中,咱們要杜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做派。咱要對得起這份工作,咱要干一行愛一行,咱要——”

        陳顯覺得自己再次陷入暈暈乎乎間。

        過了幾日,報紙廣告版刊登出招錄人員的啟事。陳顯把那啟事讀了三遍,尤為把那招考條件一字一字地摳著讀了。條件是大學本科文憑,新聞、漢語言學、攝影、法律專業(yè),年齡30周歲以下。

        讀完了,扔過一邊。陳顯心里涼涼的,他知道兒子不夠報考條件。那根救命稻草就這樣被擰斷了。他走到窗前站了許久,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句:“本單位在聘人員該享受額外條件吧?”

        正在盯著電腦的小季聽到了,頭也不抬地說:“咱單位在聘人員年齡放寬到35周歲,文憑不受限制。”

        “那在啟事上怎么就沒寫這點?”

        “會上說了?!?/p>

        “噢。”

        “也就是說,誰考上算誰的,絕不開小道?!?/p>

        陳顯暗自算了一下,單位里夠條件的就有三個人,而且那三個人業(yè)務方面還是相當熟練的。看來,競爭也夠激烈的。陳顯不由得想到了兒子,并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都怨在聘人員不會處事,非要寫什么破公開信,這下好了吧,捅了蜂窩簍。就知道瞎嘞嘞,難怪總編訓話了?!?/p>

        “總編咋講的?”

        “忘了。大致就是,這里耗了你們的青春?難道這里不給你們報酬?如今話傳出去了,還以為啥事了呢?都是有文化的人,腦子咋就不開竅?”

        “噢。有道理?!?/p>

        晚飯后,陳顯和妻子坐到沙發(fā)上,妻子拿著電視遙控器擺弄,陳顯拿本書翻翻著,他只要有時間,晚上都讀一會兒書,今天他讀不下去。

        “白天里開會了,全體編輯記者會,新考進來幾個。都是年輕娃娃?!?/p>

        “你說的年輕娃娃究竟是個多大的娃娃?比咱家小華???還是比咱家孩子喜歡寫作?”

        “也就是二十三四歲的娃娃,有一個是學新聞專業(yè)的,其余都是別的專業(yè)。如今就業(yè)這么難,只要能報名,就考,先考上再說。什么喜不喜歡的?人活一回,難得干自己喜歡的事。都是身不由己?!?/p>

        “是啊,管他喜不喜歡的,先干著,有口飯吃著,才是最好的。哎,當初就不該聽你的,可把咱家小華苦了。”

        陳顯聽了,閉口不談了。他怕兩個人吵起來,近幾年以來,也不知為何,陳顯特別擔心與妻子吵嘴。年輕時候也是經(jīng)常吵嘴,越吵越激烈,而如今是連個大聲的爭辯都不愿意有了。

        “就來那么幾個人,夠嗎?你們單位不是到處缺人嗎?”

        “缺了又如何?不缺又如何?到最后報紙一天不落地出著。一個單位,不會因為少幾個人而停止運轉的?!?/p>

        “咱家小華單單喜歡新聞寫作,一心撲著這個,可惜如今落個這情景,當初就不該上那個全日制??疲B個考試的資格都沒有。你也是,成天在那么個單位上著,卻看不出時務來。白熬了這么多年?!?/p>

        “這事能怨我嗎?要怨就怨你那個兒子不好好學習?!?/p>

        “不怨你怨誰?從他上學那天開始,你就知道板著個臉,叫孩子提心吊膽的。老子天天給兒子臉色看,兒子能不自卑嗎?”

        陳顯不做聲了,忍住了。他進了臥室,躺下,盯著墻面上的幾個斑點發(fā)愣。他想起曾經(jīng)對兒子的訓斥,以及兒子躲躲閃閃的眼神。那時,他對兒子的要求很高,總想讓他超過別的孩子,兒子成績稍有下滑他便大發(fā)脾氣。然而,他越是嚴厲,兒子的成績越發(fā)不好。到了考大學時,兒子幾乎就不學了。好不容易考了個??谱x了幾年,剛畢業(yè),便去了北京。咋說都不愿意在家待著。

        妻子進來了,說:“你說,咋辦?”

        陳顯不搭腔。

        妻子坐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又問了句:“咋辦?”

        “我有啥辦法?”

        “你倒是想個辦法呀!”說著妻子焦躁起來。陳顯翻過身走了出去,進了衛(wèi)生間,從里面插上,坐到馬桶上。

        妻子追出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說著:“這么多年來,我哪件事不是聽你的?哪次不是依著你?昂?你說??!”

        “有你這么當老子的嗎?昂?”

        陳顯坐著,靜靜地聽著妻子的嘮叨。過了許久許久,妻子的嘮叨聲消失了,他才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機發(fā)呆。陳顯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晚上十一點了。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陳顯去看,是兒子的短信:“爸,我想回家。”

        陳顯把短信伸到妻子眼皮下看,妻子悶悶不樂地低頭看了一眼,毫無反應地繼續(xù)盯著電視。

        “噢,回來也好,把北京那邊的事處理好了,年輕人,路長著呢,別把人給得罪了?!标愶@回了短信。

        “知道。這邊工作不好找,消費也高?!眱鹤踊囟绦?。

        陳顯對著妻子說:“兒子手上好像沒錢了,你給他打點錢吧。估計回來的路費都成了問題?!?/p>

        “回來干啥?就在那邊餓著,凍著,遭罪著。誰讓他有這么個爹娘的?!逼拮诱f著說著來了氣。

        “哎呀,天下沒固定工作的人多得是,又不是就他一個。”

        “可憐的孩子,在那邊也不知遭了多少罪?從小就是個乖孩子。我這是惹誰了,叫我孩子受如此的罪。都快三十了還吃不上穿不上的。”

        見妻子越說越離譜,陳顯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說:“睡哇,就算天塌了,也有我呢?!?/p>

        妻子不依,坐在那里只管生氣。

        陳顯終于忍不住了,低吼道:“又不是三歲娃娃,離了爹娘活不下去。當初我給他找過大唐風力發(fā)電公司,他干一個月就不愿意干,說那工作和新聞沒有關系,干著沒興趣,沒前途。后來,我又給他找了個私企廣告?zhèn)髅焦?,可又說是天天打雜跑腿,不適合他干。你那寶貝兒子根本受不了一點委屈,好像自己有天大的本事?!?/p>

        也不知為何,見陳顯真生氣了,妻子卻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悄悄地嘆氣。這情景又叫陳顯難過起來,他換了口氣說道:“人各有命,孩子的事咱急也沒用啊?;蛟S是個好事,叫他自己闖蕩著,哪天冷不丁闖出一片天地來?!?/p>

        過了幾天,妻子突然說:“要不我去找找你們的總編吧。過去在鎮(zhèn)子住時,我們兩家還是鄰居呢,中間只隔著一條街。再說,我和他姐是同學,時常上他們家玩。那時他姐學習好,他學習不是太好,和咱家小華一個情況。后來還不是他爸給他安排的工作?”

        “哎呀,別給我添亂了,盡說胡話。你去找總編,總編會咋想?這事老陳咋不跟他講?竟使喚出老婆來?”

        “那到底咋辦?你倒是想法子?。 ?/p>

        “那法子是我想就能有的?”

        屋外,陽光明媚。城市的上空是難見的藍天、白云。這么爽朗的天空下,陳顯覺得街道都寬展了不少。陳顯上了公交車,雖然有空座位,他也沒有去坐。然而到單位時,他心情卻莫名地煩躁起來。進了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聽見小季跟辦公室主任打電話,交涉一份文件該由辦公室寫還是由他寫。小季的話在陳顯耳朵里聽著啰里啰唆的,他覺著忍不住了,起身出屋,乘坐電梯上樓,進了總編林前進辦公室。林在,見陳顯進來,問他有什么事?

        陳顯盡管情緒不佳,但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林總編,我也不跟您客套了,有件事需要您幫忙?!?/p>

        “老陳,你盡管說,我聽聽是什么事?!?/p>

        “能不能叫我兒子進咱單位?”

        林前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毛盯著陳顯,說:“上次的考試他沒參加?”

        陳顯搖了搖頭說:“他是??莆膽{,招考規(guī)定是全日制本科?!?/p>

        林前進哦一聲,望著屋子的某一處,指頭在桌上嘟嘟敲了幾下,問道:“那你兒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

        “畢業(yè)后一直在北京,本來工作也挺穩(wěn)定的,是我硬要他回來。他那邊的單位不放他回來,可是,咱想想,即便永遠在那里,將來也在那邊買不起房子啊。沒房子咋過日子了?所以,我堅持叫他回來?!?/p>

        “那他是回來了?”

        “在電視臺打雜呢。”

        林前進沉默了片刻,說:“電視臺不是挺好的嗎?”

        “哎,那種工作不是長遠打算。他喜歡這邊的工作,那邊只是過渡,就當學習學習,積累經(jīng)驗?!?/p>

        林前進點點頭,思量著不說話。

        “我記得很早以前,咱單位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凡是單位職工,安排子女工作時給一個指標。”

        “哦,是嗎?”

        “那會兒您還沒來報社。”陳顯補了這句話,不過,剛說完他就后悔了,這叫什么話?他小心地掃了一眼林前進的臉,有些抱歉似的笑笑,說:“您那會兒還在行政機關。”

        “我似乎聽說過這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p>

        林前進的臉色沉郁起來,眼睛也不看陳顯了,低頭翻著桌上的資料,一會兒抬起頭說:“實話跟你講吧,這種事我真幫不了你。如今都是考試制,很公平的。再說了,即便是來了,也是聘用,根本沒有轉正的可能?!?/p>

        陳顯忙說:“我還沒想到那么遠,只要能被聘用就行。”

        林前進望著桌子,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要說招聘,哪兒都一樣啊,哪兒不能鍛煉?”

        “還不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事做做?也怨不得人,命該如此?!?/p>

        “老陳,你也不要那么沮喪。這事畢竟是大事,我一個人定不了,得經(jīng)過班子成員開會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老陳對單位不但有功勞還有苦勞?!?/p>

        這席話說得陳顯心里柔柔的,他心情沉重起來,他說:“其實,我也不愿意給你添麻煩,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哪會張這個嘴?”

        “好了,這事我記住了。我也知道,石書記是你同學。但我相信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你也不會拿這事說事,還不是因為孩子,你這心情我理解。你別著急,我在班子會上提出來,應該差不多?!?/p>

        陳顯謝過,出了屋。走到走廊窗戶下,他朝窗外看,發(fā)現(xiàn)先前藍藍的天空居然藍得過了火,有些叫人不舒暢。

        晚上,陳顯早早躺下了。本想翻翻書,可心里七上八下的。這些天來,他幾乎沒讀下什么書??纯磯ι蠏扃?,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妻子還在客廳里追劇。陳顯頂不理解妻子為何對那些連續(xù)劇情有獨鐘,明明是故意煽情到令人掉牙了,妻子卻看得津津有味。

        陳顯大聲地問:“兒子是夜班?”

        妻子不答。陳顯又喊了一下,妻子才從那邊匆匆地回答:“他在加班。”

        “一個月才一千五,還要加班?!标愶@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發(fā)如此牢騷。他躺著,眼睛盯著屋頂上的吊燈,回想一遍白天見林前進的樣子。

        “我知道你和石書記是同學關系?!?/p>

        陳顯把這句話嚼了幾遍,辨不出啥滋味來,但卻覺著有些怪怪的。這時妻子進來了,看了他一眼,不言,但她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就知道發(fā)呆。”

        一會兒妻子躺下了,問:“你們單位那事結束了?”

        “今年進十多人,明年再進一批?!?/p>

        “將來都會轉正?”

        “嗯。”想了想說,“說是試用期一年,其實就走個過程,國家工作人員都是這樣?!?/p>

        “那下次那一撥,咱有機會沒有呢?”

        陳顯不作聲。

        妻子沉默著躺了片刻,扭過身來,說:“咋也得抓住最后的機會,不然真沒機會了。”

        開門鎖的聲音,接著門響了,是兒子下班回來了。妻子匆匆下地走了出去。

        “吃飯了嗎?”妻子在問。

        “吃過了。”兒子低沉的聲音。

        “餓不?餓的話媽這就給你做飯?!?/p>

        “不餓?!甭曇艏贝俣涞?。腳步聲朝兒子的臥室響去。

        陳顯放在床柜上的手機響了,陳顯拿起手機看看顯示屏,是小季打來的。小季說:“今天下午您沒上班,單位辦公室有個通知忘記告訴您了,明天除了出外采訪的記者,全體采編人員都要到崗?!?/p>

        陳顯說:“明天要等市里一個會議的稿件,已經(jīng)通知編輯們下午六點去上班?!?/p>

        小季說:“這是報社辦公室臨時的通知,說是市委石書記明天上午來單位視察?!?/p>

        “知道了?!?/p>

        關了電話,拿著手機躺著。妻子進來了問:“誰的電話?這么晚了?”

        陳顯機械地說:“單位的?!?/p>

        “啥事???這么急,半夜通知?!?/p>

        陳顯本來想說別管那么多,但是話到嘴邊卻換成:“明天石書記蒞臨我單位?!?/p>

        “是嗎?那你可得去?。 ?/p>

        “所謂視察就是隨便看看,單位要求全體人員到崗,這是造聲勢。以前也有過這事,大家都習慣了?!?/p>

        “那是人家的事,你反正不能失去了這個機會?!?/p>

        “啥機會?”

        “你說呢?”

        陳顯最恨妻子的這般聰明。

        上午,陳顯所在的樓層采編室里人員比往日多了一倍,大多是年輕人,年老的編輯只有陳顯一個。他的座位本來在里邊的角上,從門外進來人很難看見他。他特意選擇了個靠近過道的格子里坐下,這是一臺公用電腦,平時他基本不用這臺電腦,現(xiàn)在他假裝瀏覽電腦里的新聞,時刻注意外邊的動靜。九點左右,外邊的人傳進話來,說石書記來了,大家各就各位坐好,都是一副忙于工作的樣子。陳顯沒有回到他的座位,依舊瀏覽新聞。

        過了十幾分鐘,走廊上響起嘈雜聲。陳顯依舊低頭游覽網(wǎng)頁,他亂點著,一會兒看這,一會兒點那個。石尚望走進來了,后邊緊跟著林前進,再后面是一堆人馬。屋子里是縱橫交錯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坐著人,聚精會神地工作。林前進恰到好處地給石尚望介紹著工作。

        石尚望朝里面走來,全體人員站起來表示歡迎,陳顯隨著人們站起來,笑容滿面地望著石尚望。石尚望也看見了他,但面無表情,他在全神貫注地聽著總編匯報。在陳顯眼里,他的頭白了一些,臉上有了皺紋。當年那個不愛說話的高個子男生已經(jīng)變成了老人。歲月真是一把雕刻刀。

        待林前進把話說完了,石尚望點了點頭,然后,邊觀看著屋子里的設備邊朝陳顯走了過來,途中卻停下向小季問話。小季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答著,陳顯突然發(fā)現(xiàn)小季很會說話。一會兒,石尚望走到陳顯面前,陳顯說了句:“石書記好!”石尚望微笑著和陳顯握手,剛想說話,身旁的林前進介紹說:“這是我們報社的老編輯陳顯?!?/p>

        石尚望打斷了林前進的話,說:“知道,我們是同學?!苯又鴮﹃愶@說:“你老家在北山縣,咱畢業(yè)后你去過我們縣開過會,咱那時都很年輕??!”

        “石書記記性真好,當時我在北山縣政協(xié)工作,您當時在西山縣委當宣傳部長?!标愶@盡量做到大大方方的。

        石尚望轉身對林前進說:“他是我們那屆學生中的大才子,不但會寫新聞,還會寫散文、詩歌、雜文等,那時我們經(jīng)常在報刊上讀他的文章?!?/p>

        “是啊是啊,老陳是單位的棟梁,很多事還靠他呢。你們那屆同學都了不得??!”

        “林總,您可不能那樣說,我只是個一般編輯,沒什么大能耐。這么多年只是好好干工作罷了。”

        “寶刀不老啊,好好寫,多給年輕人當榜樣帶路。對了,你兒子也是受你的影響愛上寫作的吧?”石尚望很認真地問。

        陳顯萬萬沒想到石尚望會問這個,他忙說:“是啊,他太喜歡新聞工作了,一根筋似的,對別的工作根本不上心?!?/p>

        也不知為何,林前進從一旁打斷地說:“前些日子,我們單位公開招錄編輯記者,招考對象必須是全日制本科畢業(yè)。很遺憾,老陳的兒子是??莆膽{,沒能參加考試。”

        石尚望輕微地點頭,握起陳顯的手,說:“年輕人嘛,會有機會的?!?/p>

        陳顯站著,目送著石尚望,以及后面的一堆人馬。直到走廊里變得靜悄悄的了,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屋子里的空氣立刻活躍了,幾個年輕的編輯好奇地看著陳顯,說:“陳老師和石書記那么熟呀,石書記就和陳老師握了手,和陳老師說了話,我想和石書記說幾句話握握手,可他只與陳老師說話?!?/p>

        陳顯卻莫名地傷感起來。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到了十月初,十一假期過后,陳顯照常坐在辦公室里看電腦里的自然來稿。剛看了一篇,林前進打來電話,陳顯覺著奇怪,林前進很少給他打手機的,有事都是打座機找他。陳顯接通了電話,話筒里傳來林前進有些興奮的語調,說:“老陳,你在哪兒呢?你趕緊來一趟我辦公室?!?/p>

        陳顯慢慢地往林前進辦公室走,心里滿是疑惑,猜不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在腦海里迅速想了些事,也找不出頭緒來。到了林前進辦公室,林前進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桌子上的什么,見陳顯來了,笑嘻嘻地地對陳顯說:“有天大的好事降臨你頭上了?!?/p>

        “哦?”

        陳顯從未見過林前進如此熱情。他猜測可能和兒子的工作有關,可是,他會對他兒子一事感興趣?

        林前進叫他看一個本子,本子上有表格,表格里有各種單位和專業(yè)的名稱,他不明白這是什么?他拿一雙詢問的眼睛盯著林前進。

        林前進興奮地說:“今年的招考馬上要開始了,咱單位要招錄十人,文件上說??莆膽{也可以參考,你說,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哦?!?/p>

        陳顯心里一沉,竟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要知道,這僅僅是可以參加考試,而夠這個條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就憑兒子的學習成績,恐怕難以考上。他看了看林前進,林前進也盯著他,滿臉的疑惑。顯然他沒從陳顯臉上看到他以為該有的喜悅。

        “老陳?”

        “是,是,是好事。”

        “你看,報考的專業(yè)還叫咱單位定呢,你兒子是什么專業(yè)來著?”

        “新聞傳播學?!?/p>

        “叫啥名字?”林前進邊記錄邊又問。

        “陳小華,耳朵陳,大小的小,中華的華?!?/p>

        “好了,我記下了。等等,另外,你上次跟我說過的,叫你兒子到咱們單位工作的事,我還沒跟班子成員說。不過,現(xiàn)在我想不用說了。過兩天就讓你兒子來上班吧,如果有人提出啥,我來給個答復。畢竟你在咱單位干了幾十年,一心一意的,功勞苦勞都有。再說了,你兒子也喜好這個,給年輕人一個機會有什么不可?”

        陳顯萬萬沒想到林前進會說這些話,他有些激動了,一激動竟然沒話了,眼圈熱乎乎的。他笑了笑,那笑淺淺的,好似從臉上扯開一道縫兒。

        “你去跟咱單位管人事的人說一遍,就說我讓說的,叫他們把招錄條件報到市人事局?!?/p>

        管人事的是個女的,姓秦,叫秦美麗,見了陳顯恭恭敬敬的,陳顯心想,應該是林前進提前已經(jīng)跟她打過招呼了。等陳顯把話講完了,秦美麗說:“林總編吩咐過了,叫你兒子先不要急著來上班,而是抓緊時間復習,準備參加考試?!?/p>

        “可是,萬一考不上呢?”

        “陳老師,您那么有才華,您的兒子會沒有一點才華?咋能考不上?再說了,就算考不上,到時照樣可以來上班啊?!?/p>

        陳顯突然覺得這一天真的是個特殊的日子,特殊到在以往那么多歲月里從未有過的。

        “謝謝——謝謝——謝謝啊!”

        “陳老師您甭謝我,我這樣也是按指示辦事嘛。再說我妹妹那邊,您也沒少照顧啊。我還沒好好感謝您呢?!?/p>

        這左一口“您”,右一口的“您”,繞得陳顯心里有些失落。

        “哎,你妹妹是個勤快的人,能力又超強,即便我不照顧,她也能干得很好?!?/p>

        “再好的馬沒個好伯樂照常也會白瞎了,您就是我妹妹的伯樂?!?/p>

        陳顯覺得這樣說下去就成了轱轆話了,沒完沒了,于是他話鋒一轉,問道:“這次考試都有哪些內容?”

        “就那些內容,《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和《申論》兩科是必考內容。這塊兒是筆試,您也知道這個。等過了筆試,面試時咱單位會派兩個人參加?!?/p>

        “一個應該是你?!?/p>

        “應該會吧。”

        “那?”

        “陳老師您放心好了,林總編已經(jīng)跟我吩咐過了,而且是特意跟我講的。”

        “那我提前謝謝你了。”

        “嗨,陳老師,您這是什么話?我這都是應該的。”

        陳顯擺了擺手走了出去,下樓梯時他覺得腳底沉沉的。他知道兒子通過筆試的可能性非常的小,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發(fā)生奇跡。他決定立刻回去跟兒子講此事。

        陳顯敲開兒子的臥室門,兒子穿著睡衣睡眼惺忪。

        “你跟你們單位請個假,請半個月的?!?/p>

        “干嗎?”

        “我給你找了個輔導老師,你白天上那兒學習,晚上回來自習?!?/p>

        “考試?”

        “我們單位要人,但必須參加筆試?!?/p>

        聽陳顯這話,兒子臉上的睡意立刻消散了,瞪著一雙亮亮的眼睛在盯著父親。

        “不管考上考不上,都不再到那邊去上班了,到我們單位上班?!?/p>

        “哦。”

        “你這就去,時間拖不得。”

        “哦。”

        陳顯到了客廳,一會兒,兒子穿好衣服出來問他:“考試內容難不?”

        “考《行政職業(yè)能力測驗》和《申論》,輔導老師知道教你什么?!?/p>

        “哦。”

        聽著兒子悶悶的聲音,陳顯心里也悶悶的,他知道兒子膽怯了。

        陳顯早早到了單位,單位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來。陳顯也不覺得怪,這么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個。很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早早到了單位。他也知道就因為這個,單位里很多人背后稱他為“早起的鳥”。早起的鳥有什么不好?有蟲子吃啊??墒牵x子都死了啊。陳顯在心里嘀咕著。

        他去秦美麗那里問考試時間。秦美麗正在擦拭桌子,滿桌的文件資料,她翻翻這個,又挪挪那個。嘴上說:“都忙死了,上級又要來檢查文件呀。天天查查的,有什么可查的?!?/p>

        陳顯沉默著,他不接這話。秦美麗也反應過來什么了,換了種語氣說:“招考啟事會見報?!?/p>

        “大約是什么時間?”

        秦美麗皺皺眉頭,想了想說:“上邊還沒出臺具體時間,因為這次招錄人員的單位全市有十幾個,一時半會兒估計也沒法確定時間。不過,很快了,我想不會超過半個月?!?/p>

        “你知道考試上注意什么嗎?”

        問過了,陳顯自己也后悔了,這純屬是廢話。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沒法收回來了。

        “陳老師您說什么?考題?您去問問咱單位那些年輕人,他們考過一回了,比我清楚?!?/p>

        “咱單位在聘人員前兩次考試一個都沒考上來吧?”

        秦美麗笑了,不答。

        陳顯知道自己話已經(jīng)成了脫韁的野馬,傷著人了。

        “上兩次考試我妹妹沒參加考試,一個是年齡超過了,二是她沒心思復習考試。雜事纏身,哪能擠出時間來!”

        這時電話響了,陳顯匆忙地說:“那我走了。”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身后一聲提示:“見報后自己看吧?!?/p>

        晚上,陳顯走到正坐在桌子前復習的兒子跟前,問他:“怎么樣?難不難?”

        兒子抬起頭來,指著桌子上的材料,淡淡地說:“這是輔導老師給我的,叫我背這些題?!?/p>

        “咱交了那么多費用,他就給了這么點資料?”

        “少嗎?”

        陳顯翻了翻資料:“不少嗎?”

        “輔導老師那里報名的人可多了,一扎一堆的,輔導老師自己根本顧不上,雇了好幾個年輕人在給我們講課?!?/p>

        “什么?不是他親自講?”

        “那些年輕老師說了,內容都是一個,就看你怎么分析題了,他們說,先把題背下來,然后一遍遍復習,到時準能過?!?/p>

        “那看來他們是不押題?!?/p>

        兒子搖了搖頭。

        “那你就背哇,你從來都是沒好好背過什么題的?!?/p>

        兒子不言語了。

        “好像也不難?!标愶@翻了翻復習題。

        兒子提醒說:“這些是基礎部分,再過兩天老師說是要加深內容。”

        “嗯。你就好好復習吧?!?/p>

        陳顯轉身朝外走,心里已經(jīng)確定兒子是考不上了。

        招考啟事見報了,陳顯拿了一份報紙,回家叫兒子看。兒子擔憂地說:“招考的啟事這么一登,報考的人肯定很多?!?/p>

        陳顯心里話,當然。翌日,幫著兒子把名給報了。報過了陳顯覺著不放心,給秦美麗打了個電話,說:“名是給報了,接下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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