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湘鴻 羅安平
(1.成都日報社, 四川 成都 610000; 2.西南民族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00)
一直以來,人們對傳媒功能較為形象的比喻便是“今天的新聞是明天的歷史”。而在歷史研究中,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正發(fā)生著一種視野轉向,研究焦點從宏觀、精英與特殊的“大歷史”,向微觀、平民與日常的“小歷史”轉移或并置。①有意思的是,在中國的地方傳統(tǒng)媒體中,尤其是作為黨政機關的報紙媒介,這樣的大小歷史并置書寫,巧妙而又明顯地疊加運行:在以要聞為主的新聞信息中,國家與地方的重大時政、經濟與顯著事件,好比一部叱咤風云的宏大歷史,建構出有關民族—國家命運的宏圖敘事;而報紙的另一要件——副刊,卻在面向過去、日常、邊緣與當下中,點滴記錄所棲居之地的文化脈絡以及變遷,繪制出和風細雨般的區(qū)域文化之時間地圖。
本文以一份西部媒體《成都日報》的副刊為案例,從“時間繪圖”這一視角分析其關于區(qū)域文化史的書寫。筆者使用的概念“時間繪圖”,是受人類學與歷史學兩種實踐與取向的啟發(fā):在人類學中,文化繪圖(cultural map)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幫助成員國與民間社會創(chuàng)建文化對話平臺、提高文化多樣性意識的重要工具,主要從當?shù)厣鐓^(qū)成員或當?shù)厣鐓^(qū)的視角表述有形及無形的地方性文化。[1]而在歷史學中,一位著名的宏觀歷史學家將自己的著作命名為“時間地圖——大歷史導論”[2]19,從宇宙、時間和空間的起源寫起,直到以預測未來結束,是典型的“大歷史”寫作。本文將兩者結合,意在表明對微觀、日常、邊緣的區(qū)域文化之表述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達致對大歷史、長歷史的理解,甚至這種理解還更為真切、細膩。
副刊從誕生之日起,便與時代發(fā)展息息相關,折射出社會文化的變遷軌跡。副刊的定義,與其功能一樣,飄忽不定而又紛紜雜糅:時而成為鴛鴦蝴蝶派的文藝補白,時而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啟明燈”,時而在戰(zhàn)爭年代充當“革命吹鼓手”,時而為消費時代的大眾提供“文化快餐”。正如新聞學家梁衡所言,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報紙副刊的發(fā)展與其生存環(huán)境的發(fā)展變化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說,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有什么樣的報紙副刊。[3]
但是,20世紀80年代及至今天的中國社會,卻不是簡單直線地發(fā)展著,而是呈現(xiàn)出多元的思想觀念與生活方式。一方面,中國的改革開放,城市化、現(xiàn)代化進程一路高歌猛進,這種狀態(tài)呈現(xiàn)在報紙的新聞版面上,即是時代發(fā)展的主題曲。另一方面,就在全球化極劇擴張、工業(yè)文明無限膨脹之時,所帶來的環(huán)境災難、文化變異等問題,使人們開始反思直線進化論,喚醒了人們深潛在記憶深處的尋根情結。這一尋根之旅,反映在報紙副刊上,便如同社會前進中的一曲副歌,譜寫的是人們如何到歷史縱深處尋找失落的鏈條,如何在文化最底部去探索夢想的家園與故鄉(xiāng)。這首副歌,看似與主題曲琴瑟難調,實則卻是與時代主題的遙相呼應,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發(fā)揮著特定的時代功能。
《成都日報》副刊《天下成都》正是書寫“區(qū)域文化”的典型代表。進入千禧年,地處中國西南內陸的成都市,迎來自己的建設高峰。2004年,《成都日報》在頭版頭條報道雙流機場新國際廳啟用,旅客吞吐量達千萬人次,“成都與世界的距離越來越近”[4]20。而就在此前不久,《成都日報》的副刊正式定名為“天下成都”。②這一名稱,副刊部負責人解釋為“居成都,觀天下”。然而在這一簡單的名稱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彰顯了一份地方媒體的視野與胸懷,即通過對差異性、多元性文化的書寫,管窺中華文化的豐富與精深。
僅從現(xiàn)代意義的地理與心理坐標來看,天下可被理解為“外面的世界”,相對于言說者所身處的有限空間,天下代表的是更廣闊的世界與更深遠的視界。然而,若放回到儒家文化語境里,“天下”實際上是中國特有的王朝政治空間概念。周天子作為“天下共主”,其擁有的權威與力量形成“中國中心觀”,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并且,天下觀也發(fā)展形塑了中國的世界秩序圖式,即由近及遠的“漢字圈”“內亞圈”和“外夷圈”[5]2。當然,這樣一種由虛擬的地理空間而形成的“統(tǒng)治權力”,更多只是一種觀念形態(tài)上的理想模式,正如費正清所言,這種統(tǒng)治只是表面上的,皇帝作為國家統(tǒng)一的象征高高在上,而得到教化的地方精英,在作為社會秩序的柱石忠于皇帝的同時,支配著地方與鄉(xiāng)村。[5]7
從這一角度,是否可看出,“天下成都”的書寫者們,正如“得到教化的地方精英”,在葆有儒家特有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雄心之時,實際情懷乃在于建構自己的地方歷史文化呢?說到區(qū)域史建構,就不能不提美國人類學家施堅雅(William Skinner)在1950年代以前在四川成都東南高店子集市作田野調查時開創(chuàng)的中國區(qū)域研究新模式。[6]而這種模式的好處,正如葛兆光所言,一是明確了區(qū)域與區(qū)域之間的經濟、政治和文化差異,二是凸現(xiàn)了不同區(qū)域、不同位置的士紳或精英在立場與觀念上的微妙區(qū)別,三是充分考慮了家族、宗教、風俗的輻射力與影響力。[7]7
當然,盡管成都一直以擁有“悠久的歷史文化”自豪,但因位于西南一隅,因此在古代王朝地理觀的“五服”圖中③,卻處于“要服”“荒服”之列,離天子的中心相距遙遠,是“蠻夷”之地。或許正是遠離中心,卻也相應地使成都人的“天下觀”除了具有儒家的入世情懷之外,同時更滋養(yǎng)出道家的灑脫風貌。我們在《莊子·天下》篇里,看到莊周自詡“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吓c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盵8]這種融神圣與世俗、集高堂與市井于一體的精神,可以內化為一個城市的基因,而反映在“天下成都”的命名里,用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Siegfried Sassoon)最為經典的詩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比擬,或許最為恰切。④筆者借此比喻,意在表達一群人、一個社會以及一份媒介,在出世與入世、地方與國家、歷史與當下之際的一體兩面兼容性。
《成都日報》的《天下成都》改版十余年來,發(fā)展為每周一期,一期四版。各欄目名稱雖時有微調與變更,但內在脈絡一以貫之,即在尋古道今中,認知成都乃至巴蜀文化。本文從《尋秘記》《讀城記》《蜀文蜀藝》《街巷》以及《金沙講壇》等欄目中,提煉其書寫側重點,以期組合出一幅版面上的時間地圖。
今人所見古蜀史,惟《蜀王本紀》與《華陽國志》兩部,且距今已有兩千年上下。常璩依據(jù)的多是蜀地傳說,時有錯漏,并無考古證據(jù)。其中的蜀王傳記更多亦是只言片語,頗多神仙家之說,并不可盡信。自1986年以來,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陸續(xù)在四川地區(qū)出土,古蜀的傳說時代逐漸可以根據(jù)考古相驗證。本文重在從歷代蜀王的傳說與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考古遺址對應,重新為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鱉靈歷代蜀王作傳。[9]
以上引述,出自《天下成都》的《尋秘記》專欄,該專欄以“拼接碎片中的巴蜀文明”為開欄宣言。如何拼接?從上段文字可知,包括運用文獻、考古、傳說,以及“作傳”等方法。這樣的策略,在學術界看來,當比之為近年來文學人類學所倡導之“四重證據(jù)法”,也就是第一重傳世文獻、第二重出土文獻、第三重民俗學和民族學材料,以及第四重考古實物及圖像。[10]在連載了一年多的“古蜀探秘”系列中,該報記者蕭易依托考古學成果,對文獻史料進行釋疑與考證。比如關于第一代蜀王蠶叢的年代,兩晉史學家常璩將其圈定為在周朝末年,但三星堆遺址問世后,經考證,蠶叢當在三星堆文明的早期,大抵距今三千多年。據(jù)此,作者便對“歷史”的撰寫獲得了一次反思與審視的機會:“常璩大抵受到中原史學家的影響,認為古蜀文明不可能像中原文明一樣源遠流長,因此才把蠶叢建國的年代,圈定在春秋時期?!盵11]這正如考古人類學家李濟曾極力強調的,要用考古發(fā)掘的新材料(尤指出土實物),通過“對一地方或一時期的歷史的專門研究”等前提,求得“一個全體的知識”[12]3-6。的確,我們讀“古蜀探秘”,歷朝歷代的“巴蜀探秘”“西南夷探秘”,以及“金沙遺址發(fā)掘”“永陵珍賞”等系列,不僅更明白“歷史”的內涵與價值,且也被其懸疑叢生、曲折幽微的敘述所吸引。從傳播效果來看,這些報道不僅獲得四川省新聞一等獎,以及考古學界人士和普通讀者的認可,而且《尋秘記》欄目系列文章結集出版成書后,也一直熱銷。[13]該報編輯范湘鴻將其精神尋根的報道總結為:“這也是一次依托學術研究,向社會公眾普及地方文明史和考古成果的成功嘗試?!盵14]
如果說,對巴蜀古文明的尋根之旅,是如李濟所希冀之“求得一個全體的知識”之路徑,對于去除人們狹隘而頑固的“中原中心觀”有積極意義,使人們更好地認識到文明的多源與多元,中華文明并非狹義的華夏文明,而是包括西南文明在內的、似“滿天星斗”般的復數(shù)文明,那么,在西南內部呢?除了那些遠古帝王將相的大歷史,在西南的崇山峻嶺、凡夫俗子中,又有怎樣獨特的文化正在被邊緣、被遮蔽、被遺失?是否需要我們再次將其打撈傳承?在此方面,《天下成都》做出的努力,既是一種文化自覺,更是出于特別的責任和使命。
自2007年起,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jié)在成都每隔兩年召開一屆。每到節(jié)日期間,成都各媒體都會濃墨重彩地進行報道。應當說,傳媒在特定時段內,主動配合政府的議程設置,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高密度、大容量的集中宣傳,的確可以高效而強烈地喚醒公眾記憶、促進文化認知。但是,在喧囂熱鬧的報道任務結束之后,如何對瀕臨消失的文化的內涵、生存土壤、生態(tài)環(huán)境進行持續(xù)而深入的傳播?在《天下成都》,很多專欄,如《傳承》《蜀文蜀藝》《人文地理》《舊蜀圖說》等都以“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異彩紛呈”為己任。如何“異彩”?怎樣“紛呈”?以民族文化呈現(xiàn)為例。眾所周知,四川是多民族地區(qū),民族文化構成巴蜀文化亮麗而多元的一面。隨著中國人的旅游觀念、旅游品質進入到一個新時期,即從觀光、獵奇、消費到體驗、學習異文化,人們對民族文化有了更深入了解的需求。2011年,文化作家焦虎三的“說羌”系列在《人文地理》欄連載16期,[15]關于羌族的歷史文化、風俗儀式、飲食建筑以及日常生活,配上圖片,精彩呈現(xiàn),修正了民眾對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認知偏見,也從傳媒責任上促進了多民族之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大同理想。
當然,在記錄被邊緣、被遮蔽的文化時,《天下成都》也表達著自己的擔憂與寄托。例如,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僅在2015年的《蜀文蜀藝》欄目中,報道的傳統(tǒng)文化即包括滎經砂器、成都皮影、絲綢之路、蠐蟆節(jié)、新津繩編、蘆山花燈、中江掛面、小金布扎戲、龔扇、說茶系列等等。這些傳統(tǒng)文化,不比川劇、蜀錦蜀繡等廣為人知,但它們卻兀自生存在鄉(xiāng)間野外,自有其質樸、柔韌、本真的一面,同時卻發(fā)生著種種變異。以2014年連載兩期的《川北木偶》為例,記者聶作平以行走觀察的方式,記錄了世界最大木偶的“前世今生”,在文中,作者發(fā)出這樣的憂思:“原本屬于鄉(xiāng)土的川北大木偶,已經和鄉(xiāng)土乃至川北漸行漸遠。”[16]而該報記者蕭易撰寫的巴蜀石窟,是中國石窟史的余音,是一部民間的石窟史,卻由于大多深藏于荒山野嶺之中,成為一部至今不為人所知的歷史,得不到系統(tǒng)研究與維護,因此“終年在凄風冷雨中慢慢變得模糊,乃至消失,最后被遺忘”。為此,作者希望,“這些拋磚引玉的文字,能喚起大眾對巴蜀石窟的發(fā)現(xiàn)與解讀。”⑤
如何做到真正理解與解讀傳統(tǒng)文化?傳媒作者們在記錄中的反思,可以說正與學界的關注不謀而合。人類學家徐新建認為,文化是人類在生死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有限停留物”,有其變異和消逝的命運,但如何認知、感受和對待它們,其實關涉每一代如何對待自己的未來。[17]3隨著中國當前此起彼伏的“申遺熱”,人們往往又為了提高它們的身份和社會資本,對“遺產”增添太多抽象屬性。以此視角分析副刊作者蕭易對川蜀大地上佛教與道教石窟的描寫,讀者們感受到的是“文化遺產”的真實存在,觸摸到老百姓實在的信仰傳承與精神生活。
一般來說,所謂地域文化,是指建立在地理差異、時空阻隔基礎上的特定地方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在傳統(tǒng)社會,由于交通困難,社會相對分離,所以地方文化各具差異,且多與“民間文化”形成互文定義。然而到了現(xiàn)代社會,農田仿佛在一眨眼之間“立得廣廈千萬間”。時空消彌,鄉(xiāng)土社會文化向都市文化轉型或曰急劇變遷,其間的文脈何以延續(xù)?生于斯居于斯的“城市人”,在何處安放自己的家園情懷?城市的個性與特質,如果還有,它又體現(xiàn)在何處?城市史學者王笛曾經站在“歷史的十字街頭”[18],通過對成都“街頭文化”的細致研究,一步步走進城市內部。在王笛看來,街頭的含義遠遠超出了位置和空間,而經常體現(xiàn)居住在這一區(qū)域的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空間之間的關系。[19]167同樣,《天下成都》作為一份城市報紙副刊,通過《街巷志》《親歷記》《讀城記》《城事》《他們》《滋味》《人物志》以及《金沙講壇》等欄目,把公共空間、公共生活與個人體驗、身份認同聯(lián)結,形成當代地方文化的紙上表達舞臺。
正如副刊部負責人所言,街巷是一個城市的文化基因,把五湖四海的人裝在一起,讓他們落地生根,讓他們相互沖突又相互接納、相互學習相互融合,產生與這個城市的“文化共鳴”,因此所有的歷史和故事,都可以通過街巷來講述。[20]為此,《天下成都》策劃了一系列街巷故事,紅星路、督院街、文廟街、人民南路等,以街巷串聯(lián)歷史事件、文化名人、市民心路。以2015年底的紅星路為例,時逢紅星路改造工程正在進行,報紙新聞版每天跟進改造進度,暢想由道路而改變的未來;與此同時,副刊策劃了連續(xù)四期的《半城風流紅星路》⑥,由道路兩旁的老街舊巷說起,把讀者市民引向這座城市的過往。無論是在方正街客居的明代大儒,還是由擲李子引發(fā)“教案”的東較場,亦或是見證了四川洋務運動的下蓮池街,城市的人來人往與幾度衰榮,都猶如發(fā)黃的古書,安靜地召喚起人們的記憶。記憶有什么用?可以說,它在帶來融入感、歸屬感的同時,相應地也讓人思考什么才是一個城市真正需要的、應該的未來。
什么才是一個城市應該的未來呢?話語權還是應該交由城市的主人們——親歷者的切身體會。在《讀城記》這樣一個持續(xù)多年的欄目里,匯聚而來的男女老少,不分階層與職業(yè),紛紛就編輯設置的關鍵詞,比如逛街、休閑、房子、蔬菜、書店、女紅、養(yǎng)狗等等,談親身經歷、心情故事乃至于人生哲學,那些在沙河邊漫步的隨想[21],那些關于“天下都是好房子”的置業(yè)逸事[22],那些對于不同城市書店的向往⑦,娓娓道來,親切真實,猶如了解成都人感情意識、價值觀念、處世態(tài)度的一部活“寶典”,也正如《寫文化》一書另一位作者喬治·E·馬庫斯所提倡的:“來源于日常生活的細膩觀察和敘事,其他無名對象的聲音中的證據(jù)——亦即民族志的基礎材料,代替了對社會與文化的宏大理論或出于空想的敘事而成為主流?!盵23]6
在人類社會演化史中,其所居之地與居住形式,豐富多樣又變化巨大。人們基于天然的根土情結,對各自家園總會傾注強烈情感,并將這些情感表述出來,形成意義,而由這些意義所編織的網,正是人所懸掛安放之處?!短煜鲁啥肌氛邕@樣一張網,成都人在其中定位自己,尋找身份認同,建構人生意義。然而不可否認,這座千年古都,正在急速“變臉”,速度之快,不由分說。安身之處在變,新時代的意義之網,又該如何編織?
第一個創(chuàng)造出“地球村”概念的傳播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即訊息、媒介是人體的延伸。[24]這一觀念如今仍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在筆者看來,僅針對副刊在建構區(qū)域文化史這一書寫問題上,麥克盧漢理論在以下幾方面值得借鑒與思考:
其一,書寫內容的承繼。媒介即訊息,表明任何媒介的“內容”都來自于另一種媒介,正如思維是言語的內容,言語是文字的內容,而文字是印刷的內容,推而論之,印刷亦為電子媒介的內容。因此,如果回到原點,新媒體的內容,仍為我們人類的思維過程、思維模式或思維原型。那么,人類思維的“原型”是什么?或許這問題可轉換為人的本質問題。通常情況下,人的本質是由記憶塑造的,記憶以及對記憶的反思性探究和認同,是人類經由現(xiàn)在而連接起過去和未來的思維橋梁。由此可知,副刊的尋秘、街巷、志說、地理、傳承等語言,將永遠是這一媒介的“文化母體”,是通達未來的最原始內容。
其二,書寫方式的整合。媒介的本質,用麥克盧漢的比喻,是指人的器官延伸,由此又引申出“部落”的概念。比如,書面詞是眼睛的延伸,擴展的是人的理性思維;廣播是耳朵的延伸,激發(fā)的是人的感性思維;而電子媒介,集聲光色觸味等各種感官體驗于一體,勢必成為人中樞系統(tǒng)的綜合延伸。從人在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上的分離與重新平衡這一動態(tài)變化而言,媒介從合一、分離到重組,猶如一個“部落化”—“去部落化”—“再部落化”的過程。
當今,“再部落化”已是媒介發(fā)展的新常態(tài),其對副刊書寫的啟發(fā),在于新媒體技術的運用,不僅是文字呈現(xiàn),還有聲音傳送,即集合感性與理性。這方面,《天下成都》于2016年7月復刊的“錦水”版,已然做出有益嘗試,它將一些極富感性的散文,通過配樂朗誦,在新媒體“錦觀”上發(fā)送,從而使傳播效力得以增值。
其三,書寫思維上的深化。媒介變革對人的影響力,不在于媒介本身,而是人用媒介所做的事情。麥克盧漢主張我們要用新媒介和新技術使自己放大或延伸。[24]傳媒人知道,在互聯(lián)網時代,一個人要做到信息靈通、見多識廣,是相對容易而就此感到安穩(wěn)滿足的。那么除此而外,還能放大或延伸什么?如果從“中樞系統(tǒng)”這一綜合體來看,其所指向的便不僅是感知力、領悟力,還有人類在后天習得的知識判斷與智識提升能力。也就是說,在歷史文化變遷的書寫上,傳媒人不僅是在場者、記錄者,還負擔著觀點發(fā)聲、意見引領甚至現(xiàn)實參與的角色。從實際來看,眾聲喧嘩的網絡平臺上,最后大浪淘沙留下來的,誰說不是能增加受眾新覺悟與警醒力的思維和洞見呢?以此標準要求,《天下成都》尚有很長的路要走。
英國文化學家雷蒙·威廉斯在其著作《鄉(xiāng)村與城市》中認為人們對于鄉(xiāng)村與城市,長久以來有較為刻板而對立的印象,即鄉(xiāng)村是一種寧靜純潔的自然生活方式,同時又代表落后與愚昧;城市是成就的中心,擁有智力、交流與知識,卻吵鬧、俗氣與充滿野心。然而威廉斯強調,真實的歷史從來都是多種多樣的,既要在時間與空間上展望未來,也要回顧過去,在展望與回顧中,將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關系作為社會、文學和知識史事件加以謹記與闡述。[25]1-3以此觀照,作為建構區(qū)域文化史的《天下成都》,在新時代的語境中,是否也能在多重意義與多樣表述中謹記城市的變遷與傳承?或許這已不僅僅是對一份媒體的希冀與寄托。
本文考察了一份地方媒體的副刊,如何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與商業(yè)化的沖突裂變中,在歷史與文化中定位自己,書寫城市的前世今生。需要指出的是,經歷了改革開放近四十多年喧囂復雜的社會浪潮后,還保留著副刊這一要件的部份中國報紙,對副刊功能的理解與定義均逐漸清晰,紛紛自尋出路,各施其技、各展其效。無論是堅持精英取向還是選擇大眾文化,無論是放眼全球還是固守本土,都作為一個個不可或缺的碎片與細節(jié),構成歷史圖像。而《成都日報》副刊在區(qū)域文化史上的實踐性努力,只是整體圖像中的細節(jié)之一。只是,經由這一個個細節(jié),我們或許可以更加接近歷史,認知當下。
注釋:
①微觀史學轉向研究的代表作略舉數(shù)例:(英)E.P湯普森著《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錢乘旦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美)沃爾夫著《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趙丙祥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法)勒華拉杜里著《蒙塔由》,許明龍等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美)羅伯特·達恩頓著《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美)克利福德·吉爾茲著《地方性知識》,王海龍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美)史景遷著《王氏之死》,李孝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王笛《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與微觀世界,1900-195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
②據(jù)成都日報編委吳剛和其他同事回憶,2001年《成都日報》由原來的《成都晚報》復刊,復刊后原來的副刊《錦水》???。日報也有副刊,但無統(tǒng)一的品牌刊名,分別有訪談、科學、讀書、經濟類隨筆、健康等等,也試圖走文藝副刊的路子。經過幾年的探索,在2004年副刊再次改版,定名為《天下成都》,才找到了現(xiàn)在以歷史、文化為主的定位。
③“五服”觀念出自《尚書·禹貢》,指從王畿由內向外依次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與荒服。西南自古被認為蠻夷之地。
④此句為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代表作《于我,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 》中的經典詩句。英文為“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臺灣詩人余光中翻譯為: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⑤蕭易《佛祖入川系列:從成都步入“南朝四百八十寺”》,載于《成都日報·天下成都》,2011年到2012年。該系列后來集納成書,《空山:靜寂中的巴蜀石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⑥《半城風流紅星路》特別策劃系列,載于《成都日報·天下成都》,2015年11月24日至12月12日。
⑦《成都日報·天下成都》在2011年5月23日至8月1日的《讀城記》中,以“書店”為關鍵詞,連續(xù)刊登不同作者對書店的文章達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