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黑社會是有組織的犯罪集團,因為組織結構較為嚴密、犯罪手段帶有暴力性、反偵查能力較強,使得其社會危害性也比較高。
認定一個犯罪團伙具有黑社會性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即便某一犯罪團伙的社會危害性夠得上“嚴重”,其組織特征也不一定符合黑社會性質。因此,公安機關在打擊黑社會犯罪團伙的時候,顯得非常困難。在警務實踐中,幾乎沒有一個黑社會團伙是在其內部組織狀況被充分掌握的情況下受打擊的,公安機關恰恰是從普通社會認知的角度對其偵查、打擊,最后以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加以清除。
為什么這樣說?從理論上說,任何一個“組織”,無論是機關,還是企業(yè),乃至犯罪團伙,要有效率,都會很自然地采用等級制、部門制等科層組織的管理手段。因此,一個“成功”的黑社會團伙必定是“企業(yè)化”運營的。
熟人社會網絡
要準確認識黑社會的“生存之道”,需要有一種生態(tài)學的視角。
黑社會不是單個犯罪集團,而是由眾多犯罪個體、松散的犯罪團伙、有經營頭腦的組織者整合而成的體系;黑社會與正常社會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必定嵌入在市場社會、人情社會、權力網絡之間,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
因此,一個完整的黑社會體系,必定有一個聯系色譜:黑、灰、白等成分都有。犯罪集團生存的秘訣在于,它努力保證其底色是灰色的,而不是黑色或白色。
一個縣域社會有幾十萬人口,但真正有權有勢或許只是幾百個人。這幾百個人里面大概有兩三百個科級以上干部,然后有幾十個較有影響的各行各業(yè)的老板,再有就是幾個有頭有臉的江湖人士。
我們在縣城調研,感觸非常深的是,這幾百人實際上構成了一個熟人社會網絡,相互之間即便不熟悉,也大致了解各自的底細。身處網絡中的一個人,如果碰到什么事需要找到網絡內的任何一個人,一定可以不費力地找到對方。事實上,我們的調研之所以較為順利,恰恰是因為獲得了這個圈子里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支持,以至于可以不用過于費力地找到想要訪談的對象。
公安局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是權力的交匯點,也是信息集散地。說它是權力的交匯點,這很好理解,因為它是縣城里面唯一合法掌握并可施展暴力的機構??h政府如果要強力推行某項工作,就必定需要借重公安局的力量;而社會中的各方勢力如果要順利活動,也必須有公安局的保駕護航。說它是信息集散地,是因為公安局是唯一可以毫無阻力地接觸社會各個角落的機構,它本身就是一個情報中心。
在這個意義上,黑社會的一些情況不可能不被公安局知道。我們訪談了多個公安局的中層干部,在掌握信息上絕對是專業(yè)的。關鍵在于,信息要呈現為無可辯駁的證據。事情就復雜在這里。
一般情況下,黑社會老大不會以犯罪分子頭目的臉面示人,他們都注冊有公司,或從事一些正當職業(yè),許多老大都是跨行業(yè)經營。也因此,這些老板交游甚廣,他們肯定可以進入這個縣的經濟經營的圈子,和正經生意人相熟;他們也會因為從事經濟活動的緣故,和地方政府領導、公安部門相熟。事實上,僅僅從生意的角度上說,黑社會老大也必須嵌入到地方權力精英網絡中。
產業(yè)灰色地帶
黑社會生存的基礎當然是暴力,但是,純粹以暴力為生的黑社會,則幾乎是不存在的。因為,黑社會的終極目的仍然是獲取利益,而暴力獲利的成本實在是太高。黑社會要長期存在,必須有賴于產業(yè)支撐;只不過,其產業(yè)利潤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由暴力威脅所維持的壟斷市場。
從我們的調研來看,在地方社會中,黑社會從事的產業(yè)具有一定特點。
黑社會基本上都是草根出身,不太可能出自大資本,也沒有多少文化知識,這就注定了這些黑社會組織只能從事一些低端產業(yè),比如經營賓館、娛樂場所,從事建筑等行業(yè)。這些產業(yè)基本上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yè),也需要和各方打交道,黑社會因此具有一定優(yōu)勢。比如,賓館、娛樂場所往往是黃賭毒等黑色產業(yè)的聚集地,一般生意人不愿意冒風險。排除干擾的最好辦法是,和那些有勢力的地方力量合股經營。
再如,這些年城市資本開始大舉下鄉(xiāng),各個縣城都在搞房地產、工業(yè)園區(qū),實力雄厚的老板們做一些資本運作,進行產品營銷即可,也不在乎低端產業(yè)的一點小利益;但這些高端行業(yè)要在地方社會順利進行,又少不得低端產業(yè)的配套。典型如碰到征地拆遷問題,大企業(yè)當然不愿意碰這個矛盾,而將相關業(yè)務“轉包”給那些具有黑社會勢力的“拆遷公司”是最保險的做法。我們調研的這個縣還沒有星級賓館,但有名的一家賓館就是一個有名氣的混混開的。在征地拆遷過程中,必定有黑社會主動或被動地介入其中。
黑社會從事的產業(yè)大多具有一定的壟斷性,這個壟斷產業(yè)或者是由于地域閉塞造成的,或者是由于產業(yè)單一性造成的,抑或是由資源稀缺性所形成的??傊?,只要稍微耍點暴力威脅之類的手段,黑社會便可以方便快捷地控制這個產業(yè)。
我們調研的這個縣,存在黑社會控制的產業(yè)大致有三個:長途班線、米粉批發(fā)、土石方工程。
長途班線的營運需要交管所頒發(fā)客運許可,這就決定了每條線路可營運的客車數量是相對固定的,客運利潤非常有保障。交通局當然只能把客運許可頒發(fā)給具有營運資格的客運公司,可絕大多數客運公司自己并不投資購買客車統(tǒng)一營運,而是讓一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加盟”,客運公司獲取管理費,而客車老板則自負盈虧。有資金實力營運客車的老板不少,但能夠有效管理線路的老板卻不多。為了避免被滋擾,絕大多數老板都愿意和黑社會勢力合股。他們之間分工明確,臺面上的老板負責規(guī)范經營,黑社會勢力維護壟斷市場秩序。
2010年,該縣交通局引進了十多臺出租車,但營運沒多久,就被龐大的三輪車市場擠垮了,大部分出租車司機改走長途,尤其是從縣城到市區(qū)之間的線路。很顯然,這對長途客車市場是個巨大沖擊,這幾年,兩個行業(yè)之間的沖突不斷。
我們調研的第一天,就發(fā)生了出租車司機圍堵縣政府大樓的群體性事件,原因是一位出租車司機被一位客車乘務人員打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這位“乘務人員”的行為是當地黑社會勢力授意的。
米粉批發(fā)也為黑社會所控制,這多少讓人奇怪。不過,仔細分析卻也符合常理,因為米粉市場太適合黑社會勢力介入“管理”了。
我們調研的這個縣喜歡吃米粉,尤其是早餐市場,米粉的銷量極大??梢韵胍?,米粉雖然不起眼,但利潤卻可觀、有保障。然而,全縣大部分米粉都來自于縣城幾個較為大型的批發(fā)店,這就意味著,只要控制了這幾家店的米粉銷售,全縣米粉的壟斷利潤就容易獲得。
這就為黑社會勢力創(chuàng)造了空間:當地黑社會勢力派幾個混混上門給這幾家店的老板“做工作”,要求每斤統(tǒng)一提價2毛錢,這2毛錢的額外利潤給黑社會。2毛錢的差別,對老百姓而言幾乎沒什么影響,批發(fā)店的老板也沒什么損失,黑社會卻不知不覺中獲取了可觀利潤。于是,當地一些見多識廣的人都發(fā)現一個奇怪的現象,該縣的物價和周邊縣沒什么區(qū)別,唯獨米粉價總是要高個幾毛錢。
土石方工程的利潤上升,則與近些年來縣城房地產熱有直接關系??h城房地產除了一兩家外來大資本,很大一部分由本地資本投資。而無論是本地資本,還是外地資本,其大多數下游產業(yè)土石方工程都由具有黑社會背景的公司承擔。
土石方有兩個直接相關的壟斷業(yè)務:河道砂石開采和拆遷。河道砂石開采是土石方工程的重要基礎,之所以容易被壟斷,與這一產業(yè)的資源稀缺性有關:它同樣受到相關部門的嚴格控制,一般老板難以進入這一領域。
至于拆遷業(yè)務,大家心知肚明,因為只有暴力才能“突破”釘子戶抗爭難題:在政府對于使用暴力越來越慎重的情況下,黑社會的非法暴力已經成為一些地產商的依靠。
(文據《南風窗》,本文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