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國樞

擁有四大優(yōu)勢，卻放棄留任

1992年初，我到河北保定掛職，擔任副市長。

一起掛職的，還有記者部副主任庹震，他到涿州任副市長。

臨行前，經(jīng)濟日報社總編輯范敬宜對我們說，你倆下去掛職，是個鍛煉機會。下去以后，要謙虛謹慎，踏踏實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多了解基層實情，多提高能力。

我和小庹鄭重地點頭。我們心里清楚，作為報社年輕骨干，老范舍得放我們一年甚至兩年離開報社，確實下了比較大的決心。

到保定后，市里安排我住市長辦公樓第8層，一間大大的辦公室。屋角圍出一方天地，安放一張小床，每天上班、睡覺，全在這里。

工作還算順利，市長也很熱情，對我比較照顧，配桑塔納轎車一輛，司機一人。

我的任務，是協(xié)助另一名副市長，他有什么事情忙不過來，便交我去辦。我將自己定位為“副市長助理”。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在保定干不長，一年或兩年，便要回去。不可能將具體繁重的工作，交由我這“副市長”去管。

干了一年多，大約1993年春，有消息說，我們可能要回去了。市長周德滿見了我說，詹市長，你們掛職要期滿了，是想繼續(xù)干呢，還是回北京？

我說，謝謝周市長，我愿意回北京。

“為啥不愿留下來呀，詹市長？”一名平時和我談得來的朋友私下勸我，像你這樣的情況，一、在副市長中年紀最輕，40歲剛出頭；二、有中央單位工作經(jīng)歷；三、為人實誠，人緣不錯；四、筆頭子硬，善于寫文章，還會出點子。就憑這幾條，繼續(xù)干下去，肯定有優(yōu)勢，很有發(fā)展前途。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也曾反復琢磨。如果繼續(xù)掛職，照這條路走下去，毫無疑問，那就踏上仕途，一輩子走“當官”之路了。當官好不好呢？當然好，然而對我來說，卻不一定。

因為，這40多年養(yǎng)成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當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適應當官。

一次開會，讓我無言以對

首先，最大的不適應是，感覺花費了不少時間在無用的事情上。

記得剛到保定不久，開市長辦公會，除市長、副市長外，還有秘書長、副秘書長、各分管科科長，以及相關部門的局長、科長，約二三十人，一個會議室坐得滿滿的。討論如何扶持一家企業(yè)，給予財政補貼。首先，由主辦科長匯報情況。接著，局長談初步意見。在分管副市長談了個人看法后，其他副市長也分別發(fā)表意見……最后，由市長講話談他的意見。

原本以為，這就差不多了。然而不，局長又開始發(fā)言，談學習市長講話的體會，以及根據(jù)此講話精神，對補貼方案的調(diào)整意見。分管副市長和各位副市長再次發(fā)表意見……會議從早8點一直開到中午12點多，市長總結完畢，已是下午1點。

到了食堂，一邊吃飯，我一邊想，這大半天，大家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于我而言，無非是當了半天旁聽生；其他人，包括那些副市長，不也是走走過場而已嗎？其實，市長對于此事，早已胸有成竹。

倘若，不是開市長辦公會，而是在規(guī)定允許的前提下，草擬一份請示，由局里和分管副市長簽署意見，再由市長作出批示，問題不也照樣可以解決，而且更簡單快捷嗎？

我與我“協(xié)助”的那名副市長交換意見。對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笑笑說：“詹市長哪，你剛從北京下來，不太熟悉基層情況……嘿嘿，嘿嘿！”我也笑笑，無言以對。

不后悔遠離官場

除開會外，平時下去考察，也是一大幫人，到了企業(yè)先到車間轉(zhuǎn)轉(zhuǎn)，聽聽匯報，市長或副市長當場做一些原則性的聽上去正確卻不一定管用的指示。大家再到會議室，都坐下來，企業(yè)再匯報一遍，市長再指示一遍。

市長講話時，會議室里，人人掏出筆記本，認認真真地記著，時不時地，還若有所思地抬頭看看市長，表示心領神會，繼續(xù)埋頭筆記……

真有什么用嗎？我認為用處不大。然而，大家都這么認認真真地陪著、走著、看著、記著……這就是市長副市長們的一部分日常工作。對這些，我真有些不適應。當時我就暗暗告誡自己，老詹哪老詹，倘若今后你也吃這碗飯，這樣的事情，將會占用你生命的大半時間，你愿意嗎？我不愿意。

其次，當時機關內(nèi)部關系，確實比較復雜。

當時機關里，誰是誰的人，誰又和省里某某領導關系密切……我這個局外人，雖然也聽了，但并不感興趣，也記不住，只隱隱約約感覺到，機關里的關系，實在有些復雜。假如我留下來，不可能當然也不愿意去適應這種復雜關系。

第三，機關工作，干好干壞缺乏量化指標，很難說得清楚。

記得當時就流行這么一句順口溜：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而在報社，編輯記者干得好不好，非常簡單，也很明顯，一句話：報紙上見。

回想1982年我分到經(jīng)濟日報社后，短短十年，為啥職稱破格到了正高，職務很快到了部主任，上上下下也比較認同呢？不就因為你的文章寫得好，能力比較強，為人也不錯，大家一眼就看得出來嗎？

以上這些，便是我喜歡在新聞單位而不愿意當市長的原因。我心里清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適應。思前想后，掛職期滿，我毫不猶豫回到了北京。從此，在新聞單位一干幾十年，直到退休。

“你后悔過嗎，老詹？”有人曾經(jīng)問我。

“我不后悔，這是我人生路上非常正確的選擇?！?/p>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