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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鄉(xiāng)溝溝壑壑的沙石路上,很容易見到毛驢:撒腿狂歡的驢駒,偷吃麥苗的老驢,走親戚的驢車,拉磚送石的驢隊,扯著嗓子咆哮的叫驢,馱著貨箱趕路的草驢……驢來驢往,好不熱鬧。
叫驢、草驢是家鄉(xiāng)人對公驢、母驢的昵稱。叫驢脾氣相對暴躁,好干擺頭撂挑子、摔蹄蹦石槽的事。草驢則溫和友善多了,婦人孩童均能駕馭。
我小時候,父親長年外出打工,草驢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母親忙著侍弄農(nóng)田和料理家務,喂驢、放驢的任務就交給了我。從七歲開始,用鐵絲筐端著麥草倒進淘草缸,再撈出來倒進石槽,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課。
還記得第一次喂驢的場景:隆冬清晨,我用生了凍瘡的小手,剛把麥麩子撒在石槽里,還沒來得及攪拌,驢子就張大嘴巴搶吃。我提起拌草棍,劈頭蓋臉地狠敲幾棒,驢子哀號幾聲,后退兩步,怯生生地看著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待我拌完草料,走出老遠,它才低頭吃草。
晚上我向母親邀功:我用拌草棍把老驢馴得服服帖帖。母親聽后罵我:老驢為咱家貢獻很大,怎么可以這樣對它?母親罰我住驢舍。我起初不肯,嫌驢舍臟。母親說驢舍不臟,比豬圈牛棚馬廄都干凈,以后老驢就交給你了,你得好好服侍,將來蓋瓦房娶媳婦還得靠它呢。在如豆的油燈下,母親撫摸著有些腫脹的驢臉驢耳,心疼不已。我添了一槽好草,將功贖過。驢舍不大,東邊草料,西邊草驢,我睡在草鋪上。草料的馨香和著牲畜的體溫,讓瘦弱的我感覺幸福又溫暖。在驢舍,我一住就是一冬。
開春后,我進學堂了。放學后,騎驢去河邊放驢是我的快樂時光。起初我只是讓毛驢幫我馱書包,后來看人家的驢子馱了幾大袋東西都不累,我就把驢子牽到樹下,順著樹爬到驢背上。我像騎馬一樣騎驢,晃悠晃悠很不自在。鄰家老伯指點說:“驢騎后,馬騎前,騾子騎在腰中間。”待我坐到驢后腰位置,穩(wěn)當又舒服。在驢背上,我最愛干的事就是背課文:“春天來了,小燕子從南方飛回來了……”村里識字的人不多,即便我背得顛三倒四,也很少有人聽出差錯。那些叔伯姑嬸用方言夸我“怪痞來”“真有抹”,我小小的虛榮心得到大大的滿足。為了在驢背上有上佳的表現(xiàn),我就更勤快地背書,人家騎驢看唱本,我是騎驢背課本。這一背,我的成績還真進步了,考了好幾回第一。
稍大些年紀,我就和驢子一起攬些活兒掙點外快。比如幫李嬸磨面,她家糧食多,時常磨些高粱、大豆,我給驢子套上眼罩,驢子轉(zhuǎn)上個把小時,就能換來窩頭、豆餅之類的改良饃。偶爾,我也會牽著驢子給建房的王伯送趟磚,給趕集的趙叔捎點貨,掙個塊兒八角補貼生活。
驢子沒能熬到給我拉磚建房娶新娘,在我14歲那年上了灶臺。那年我中考發(fā)揮失常,因一分之差成了“高價生”,一千元的“助學費”,難倒了父母雙親。剛好有個屠戶看中了我家的老驢,愿意高價收購。母親猶豫不決,屠戶巧舌如簧:驢老了不中用了,娃的前途可比絲綢緞子還燦爛著呢。母親最終將老驢送出了家門。
我懷揣著賣驢的錢去縣城讀高中,接著去遠方讀大學、工作,老驢以及驢背上的童年,就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