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藝
“我們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實現(xiàn)各種宏大的想法,但我們應該更輕松、自信,更有親和感,用能和別人分享的方法和語言來表現(xiàn),這樣能夠讓人更容易聽得到、聽得進去。”
矛盾的搖擺
毫無疑問,蔡國強先生是這個國家最受矚目的當代藝術家。2014年11月10日,他第二次成為APEC峰會焰火晚會總導演——上一次是在2001年的上海APEC——今年,7分半鐘的焰火表演以鳥巢為中心,向南北兩側(cè)的夜空延伸,在2600米長、200米高的天空畫卷中表現(xiàn)有關《自然頌》的主題,取意四季花草靈動自由,生長更迭。
在2001年上海APEC之前,沒有任何當代藝術家走進國家的視野。藝術家馬文曾在蔡國強工作室當主任,她回憶,當時政府常把國畫送給外國友人,但作為當代藝術家,除了整天“跟國外做一些挺煩的事情”,“能為國家做什么呢?這是一個懷疑”。而蔡國強在2001年初次與國家項目的合作中贏得了官方信賴。他證明了藝術家的國際語言能夠有效地幫助政府向外傳遞聲音。
除去兩次APEC,蔡國強還曾擔任北京奧運會的視覺藝術特效總設計,以及中國國慶60周年焰火表演總設計。某種程度上,蔡國強也影響了同行在官方的地位。
2002年,蔡國強個展成為上海美術館首次當代藝術家展覽后,次年該館又舉辦了曾梵志1991-2003繪畫作品展。
但這種影響并不是單向的。2001年上海APEC之前,蔡國強的作品材料是火藥,而馬文的工作也包括不斷地向策劃人、主辦方、媒體重復,“作品材料是‘火藥(gunpowder),不是‘焰火(fireworks)。因為藝術家對以火藥為材料有本質(zhì)興趣,焰火只是火藥做成的產(chǎn)品之一?!?/p>
2001年APEC成為蔡國強創(chuàng)作上的分水嶺。那一次是中國當時主持過的規(guī)模最大也最隆重的國際高峰會議,那時起的中國正試圖在舉辦盛事上展現(xiàn)出與崛起中的經(jīng)濟相媲美的軟實力。主辦單位要求蔡國強設計焰火,那是他的第一個焰火晚會。在馬文看來,“作品所提的問題從個人表現(xiàn)演變到集體
表現(xiàn)。”
13年之后,蔡國強再次參加APEC,但結(jié)果是“出乎我想象的不容易”。在馬文看來,不容易的原因是當時上海APEC的焰火晚會只是由東方電視臺主辦,“但像我們這次APEC就是外交部、北京市。”藝術家們要面臨更繁亂的權力關系,在表達系統(tǒng)上去做更多平衡以及接受更多審查。
“更復雜,更處在混沌的不明狀態(tài)里面。所以我感到這也是你們今年選我做(年度)人物的有意思的地方?!辈虈鴱娬f,“其實我就處在這種矛盾的里面,我的工作以及我都成為這一個象征,這兩年,我們中國的一個矛盾的搖擺?!?/p>
空前絕后
為國家盛事做藝術的機會起于1999年,長期生活在紐約的蔡國強在威尼斯雙年展獲“金獅獎”,是第一位亦是迄今唯一一位獲得此獎項的中國藝術家,也是中國藝術在國際上獲得的最高獎項。上海美術館很想請他回國參加上海雙年展。
蔡國強回國考察,發(fā)現(xiàn)美術館里可以施展的空間很小,而且民眾都不大進去看展覽。那一次,蔡國強便展示出了他的風趣、推廣才能,以及讓更多人看到自己作品的欲望。為吸引民眾,他在美術館外做了一個像“大字報欄”的個人回顧展,除了他的作品,第一張照片就是他和他的太太、女兒。當時他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他就寫了“出國不忘計劃生育”,并將這張照片放在所有作品的前面?!八杂^眾一經(jīng)過的時候都會看到,然后就一直往下看,人家就感到這個挺逗的。”蔡國強回憶。就這樣,人們把他的個展給看了下來。
在當時,當代藝術家是不被承認的,中國的官方美術館還沒有給當代藝術家做過個展。那一次,上海美術館注意到了馬路上圍觀“大字報欄”的觀眾,他們覺得應該為蔡國強做個個展。
與美術館討論的過程中,蔡國強表示自己還希望在黃浦江上做一個5米寬、500米高的天梯,用氣球或者汽艇將其從江上一直延伸到天空。但這不僅需要財力,還需要獲得各個政府部門的批準。美術館當然不具備這種能力,于是便將當時的上海東方電視臺介紹給了他。
東方臺那時正在準備APEC開幕儀式?!皼]想到送貨上門來了一個這種人,說想做一個梯子,”蔡國強笑著回憶,“他們說好啊,這個好啊,然后說你們能不能幫我們把整個APEC都設計一下?!?/p>
“上海想通過(APEC)這種國際重大活動,使自己在這個國家里更好地找到它的位置?!辈虈鴱娬f,上海需要和一個懂得國際語言的藝術家合作。
蔡國強提出了很多方案,比如把外灘的大樓比作鋼琴琴鍵,用焰火來演奏它們,或者把一排排大炮架在一艘艘帆船上開進黃浦江,打出來的都是焰火,他回憶,“他們都說好好好,這個太好了!”在蔡國強的印象中,中央對那次APEC提出的要求是“空前絕后”,上海又補充了兩條,“萬無一失,不惜代價”。
在蔡國強看來,“中國現(xiàn)在做事情是說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那種做了以后別人都不好做的?!?/p>
國家作品
上海APEC整個焰火晚會最終只有20分鐘,參加的焰火師則有300多人,包括美國方面的70多人。策劃動用了上百個部門和單位,牽扯到了消防、公安、航空和交通安全等,市領導親自擔任晚會召集人,據(jù)蔡國強回憶,官員們告訴他,蔡先生,平時我們都會用減法,就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減一減,這次我們使用加法,所謂加就是讓你更厲害一些。
整個外灘因為焰火盛會被封鎖起來。23棟外灘大樓樓頂裝滿火藥,無論走到哪個大樓外邊都有人歡迎蔡國強團隊進去檢查,“就是歡迎你用他的大樓爆炸,如果在外國根本不可能。”蔡國強回憶。
政府做事風格與藝術家對自身的期待促使蔡國強不斷增加內(nèi)容,“本來我做了電腦模擬圖的那些大樓只炸到外灘源,結(jié)果領導提出可以炸過蘇州河更好?!辈虈鴱娺€曾在與評論家方振寧的訪談中提到,“有些人還說要用10英寸的焰火彈,我一直說不行,如果用了,一炸外灘建筑的皮都要被震扒下來了?!辈虈鴱娬f,“藝術效果主要不在于爆炸的威力,而是爆炸的節(jié)奏和速度,如果要比威力,那么原子彈最厲害?!?/p>
在一些相互促進之外,藝術家必須遵從政府的某些原則,包括焰火的配樂必須由官方?jīng)Q定。最初蔡國強曾請在國外的作曲家來寫這個音樂,“后來才知道這些并不是那么
簡單”。
此外,官員們的擔心也會與包括反恐在內(nèi)的世界形勢相關。蔡國強在上海APEC焰火晚會上最希望做的是自己的“天梯”項目,靈感來自于他在1990年代初即開始探討人類與宇宙關系的項目《外星人計劃》。從地面向空中升起一座爆炸的梯子,在這里也與改革開放后黃浦江對面大片橫空出世的摩天大廈做出呼應。但在準備過程中美國發(fā)生了9·11事件,來自白宮的安全部門不希望空中出現(xiàn)發(fā)動機這類容易被防空導彈攻擊的物體,蔡國強說,‘9·11以后反恐變成很重要,小布什也來?!闭笸鉃┥峡者_到凈空環(huán)境。
這讓蔡國強非常焦躁,“也反復思考,參加這個事情還有意義嗎?”但他隨后安慰了自己,“至少通過漂亮的焰火,把人民的錢用得更好些吧”,“藝術家想讓它更多地成為個人作品,這不現(xiàn)實,它其實是一個國家作品?!?/p>
在馬文印象中,蔡國強對于突如其來的困境表現(xiàn)出了出奇的鎮(zhèn)定。他曾半夜被臨時叫起去和官員開會。馬文在外面一邊等待一邊打坐,“因為覺得已經(jīng)快被摧毀了”,“所以我當時挺佩服老蔡,他真是很鎮(zhèn)定,而且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不去慌張,然后去堅持自己的原則,去跟政府說為什么要這樣,盡量說服他們。”馬文回憶,蔡國強希望官員相信科學,還拿出了各種各樣的
數(shù)據(jù)。
但“天梯”最終沒能在APEC上出現(xiàn)。那次焰火以上海萬國建筑群、黃浦江江面和空中為主題表演區(qū)域,蔡國強說,“當東方明珠的煙花似蘑菇云般噴射,整個城市仿佛被爆炸得瘋起來了,晚會離開了控制,此時藝術性才感動了我?!?/p>
這次活動讓蔡國強獲得了遠超藝術家的巨大聲譽,并且一直持續(xù)到北京奧運會前夕。2007年11月25日,在香港佳士得舉行的“亞洲當代藝術”拍賣會上,《APEC景觀焰火表演十四幅草圖》也以7424.75萬港元成交(包括傭金),一舉創(chuàng)下當時3項世界拍賣紀錄,超出原有最高估價接近兩倍。
此后蔡國強正式成為國家視野中的當代藝術家。2007年,馬文離開蔡國強工作室成為獨立藝術家,此前的2005年蔡國強邀請她和舞蹈家沈偉等7位紐約藝術家組隊參與奧運會開幕式的方案競標,在600多套提案中,他們的競爭對手有張藝謀、陳凱歌、李安甚至崔健。
1980年代蔡國強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時,專業(yè)是舞臺設計,他平時就愛看奧運會開閉幕式,迷戀感受到創(chuàng)意魅力的時刻。每每看時他也會想,“這個你來做你要怎么做?!碑斦勂馂槭裁匆欢ㄏ胍貋韰⒓颖本W運時,蔡國強說自己不愿意當一個“在國外議論中國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沒創(chuàng)意,太可惜了的人”,“所以我就主動參加了這個競標,送貨上門”。
最終他的小組首先被北京奧運會選中擔任創(chuàng)意工作,他本人任視覺藝術特效總設計。這種成功在于他“正確”認識了自己之于這種國家盛事的位置。在開幕式中擔任核心創(chuàng)意小組成員、視覺特效主任設計的馬文說,“我們跟國內(nèi)的其他都不一樣,他們每一家都是要去爭總導演的職位,我們明確說,我們不當總導演,無論是誰當總導演,我們來幫這個開幕式更藝術、更國際、更當代?!?/p>
“因為我不認為他們會把導演這個權力交給我?!辈虈鴱娬f,“我來可能會影響、破壞一些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但我取代他們來做這個游戲規(guī)則或者……是做不
到的?!?/p>
蔡國強的作品于2008年8月8日晚誕生。它由29個“大腳印”組成,每個長達150米,于第29屆奧運會開幕式當晚,綻放在從北京永定門經(jīng)天安門再至故宮最后至鳥巢這一長達15公里的中軸線上,全名為焰火“歷史足跡:大腳印”。
做火藥還是做焰火
蔡國強的朋友、評論家方振寧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蔡國強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為藝術的戰(zhàn)略。蔡國強很少談到藝術的技術問題,對他來說,戰(zhàn)略一直高于技術。”
2014年4月,蔡國強正式接受北京市邀請,負責北京APEC的焰火。這是蔡國強第四次參與這種國家盛事,奧運會后第二年他還擔任過中國國慶60周年焰火表演總導演。當總結(jié)起自己做過的那些大國盛典時,蔡國強說,“中國的東西太正經(jīng)了,尤其我也做過奧運,那種盛典都是太整齊、太整潔了?!?/p>
所以當北京市正式邀請他負責北京APEC焰火時,他抱有與此前不同的期待,“APEC其實是一個會議,不是一個那么重大的盛典,應該輕松一點”,“更表現(xiàn)個人的聲音和藝術風格,而中國人的情感和故事不一定要幾千幾千個人的表演。”蔡國強認為北京奧運會主要是中國要向世界展示自己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藝術和當代精神風貌,但APEC可以更開放、更自信、更輕松幽默。因此蔡國強做了一個焰火和動畫互動的創(chuàng)意,叫《搖籃曲》。LED大屏幕使鳥巢變成搖籃,搖籃里的孩子夢見太平洋上有一艘帆船,上面有21個孩子,共同游戲,合作,戰(zhàn)勝風浪,故事里,動畫和焰火相咬合,成為一體。比如動畫中的孩子按下琴鍵,即有焰火音符從視頻里飛出來。最后人們會開心一笑,這些孩子就是出席本次APEC的領導人們。
結(jié)果前半部分的《搖籃曲》創(chuàng)意被擱淺,只實現(xiàn)了高潮焰火段落《自然頌》。蔡國強把焰火核心內(nèi)容分為“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個部分。但前期負責本次APEC歡迎藝術晚宴創(chuàng)意同時也是燈光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的馬文回憶,“有人提出冬藏不好”,“可能怕覺得好像中國現(xiàn)在經(jīng)濟是有慢一些了”,“連報都不敢往上報”。最終,這個主題在中文里就被簡化為四個字“春夏秋冬”(英文仍保留原意)。
蔡國強認為問題仍舊在于民族的自信,“我們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實現(xiàn)各種宏大的想法,但我們卻應該更輕松、自信,更有親和感,用能和別人分享的方法和語言來表現(xiàn),這樣能夠讓人更容易聽得到、聽得進去?!?/p>
“以前我們很窮,出去人家不是很尊重我們,就想,是我們窮啊。但現(xiàn)在我們沒那么窮了,國外很多游客都是中國人,包括我們政府,都是大買主……但是富強好像并沒有贏來尊重。我們應該思考,當然這些思考不一定能直接呈現(xiàn),但它會幫助我們在APEC儀式上有一個新的態(tài)度。”他說。
但政治與藝術應該如何互動?在馬文看來,藝術家與政治有三種關系,一種是政治看不到藝術家,就當作他們不存在;另一種是政治接受藝術存在并運用藝術;第三種則是,政治讓藝術的多彩來展現(xiàn)社會的繁榮,而不干涉其內(nèi)容。至今蔡國強在百度百科的介紹里職業(yè)仍然是“表演藝術導演”。
蔡國強并非對個中微妙毫無感覺,“對于為何為政府做慶典,我不能推說是‘人家對我的選擇,因為我是可以選擇不參與的。”他說,自己屢次融入盛事之中,是因為“回來最有魅力的就是直面這個國家核心的一些問題,把這些當作自己的問題來思考”。
他表現(xiàn)出了一個全球化時代中藝術家的復雜心理。雖然住在紐約,“APEC結(jié)束,我馬上會去歐洲、美洲等世界各個地方,做自己的藝術展覽了,但我還是會像候鳥般回到這里(中國),因為我還是在意這個土地在
變化?!?/p>
2011年,《芭莎藝術》要為蔡國強做一個封面,蔡國強邀馬文寫一篇文章。當馬文表示她會在文章中希望蔡不要繼續(xù)做焰火時,蔡國強欣然接受她應該表達自己的立場。馬文后來寫道,“近些年蔡國強作品中的焰火素材越來越多,立項盛典藝術為研究題目……(但)決定藝術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其意圖,主旨性強的大項目給予藝術創(chuàng)意的空間狹隘。我在想,當作品不再對生命的本質(zhì)提問時,那它的美麗的價值在于什么呢?這是否就是藝術和娛樂的區(qū)別?”
對此,蔡國強笑笑說,“任何國家的重大項目都不會讓藝術家做像我的‘一夜情‘挽歌那樣的個人作品,因此我不斷推掉世界上眾多國家的盛典節(jié)慶邀請,但卻總是回到中國參與。這次把故鄉(xiāng)泉州東西雙塔移情APEC晚會,在結(jié)束瞬間放射出來時,我很感動。是的,我對這片土地有情有責。能夠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努力,幫助這個社會更開放和多元化,本身也算有些許政治意圖吧?!?/p>
馬文后來經(jīng)常想起蔡國強的一個創(chuàng)意。2000年巴以沖突,蔡國強想在耶路撒冷的7座山上做作品:某天傍晚同一個時刻,7個山頭同時發(fā)出爆炸聲,隨后人們看到7個火球慢慢升空,成為7朵巨大而美麗的煙花。
耶路撒冷是一座美麗但戰(zhàn)亂頻發(fā)的城市。在蔡國強看來,當人們聽到爆炸聲會十分恐慌,但他們回過頭看到遠方出現(xiàn)的卻是美麗的煙花時,心里會產(chǎn)生極其復雜又生動的感觸,這個晚上,爆炸產(chǎn)生的不是毀滅而是美麗。在馬文看來,比起需要付出更多妥協(xié)的焰火作品,這些使用炸藥包的作品以一種更本質(zhì)更批判的方式直擊人類的內(nèi)核體驗。
這個計劃蔡國強至今還未實現(xiàn)。
來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