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有時也覺得他愛你。睡成斜線，毛茸茸的頭頂沖著你，好像十分坦率的小動物——一只真正的小貓白日以人形行走，夜里重生成一只真正的小貓。你清晨醒來時溜去刷牙，準備他醒來時可以親一個比較好的吻。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自我感覺良好，走起路來睥睨天下，顯然得意于自己的身材。講笑話或者端出某個觀念時更是如此，那種確知整個世界為他喝彩的滿意樣子就仿佛站在泰坦尼克號的船頭，下巴抵住女孩子的頭頂，正要環(huán)著她的腰喊出“你是世界之王”。這可能正是你愛上他的原因，他那么喜歡他的生活，也喜歡自己，你無法做到這一點，于是并非因為羨慕或者想變成他那副樣子而愛上他——你幾乎清楚自己變不成那種樣子，而是恰恰因為如此而珍惜他的自得，想要保護它，想要熱切地沉浸其中并向壁爐中再扔進幾根柴禾。你喜歡他喜歡他的生活。更何況當你是腰被環(huán)住的人時，世界之王也沒有那么討厭，差不多他說任何大話都可以。你甚至懷疑在電影中的情形下根本聽不清世界之王一類的叫喊，耳中都會是海風與呼吸那霧蒙蒙的生動的親熱氣息，暴烈又好像不會完結(jié)。

這樣做，順服地喝彩也于你無害，以一點小小的、即便不給他也無法塞給別人的親吻和聆聽，幫助他實現(xiàn)一切都為他所有的美夢，恐怕是一種很有益處的行為。

你愛他愛得發(fā)瘋。

六個月零十四天后他開始談論承諾的重要性（不是和你），陪伴的必需（也不是對你的），關(guān)系（和別人的，包括愛人、同事、親戚、“無特定關(guān)系人”），以及一系列與恐懼，厭煩，疲憊有關(guān)的詞（他已婚，當然不是與你），你目瞪口呆。你一直以為男人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動物，只有遇到麻煩時才會推開擋住自己手臂的人。而今他還沒有遇上什么真正的麻煩（真正的麻煩來源于妻子，他在乎的人），你和他還是一件秘密的事情。不過在被發(fā)現(xiàn)以前，在有爭吵之前，他已經(jīng)覺得麻煩了。這是一種渴求純潔的少年心還是真正的中年式的未雨綢繆，你已經(jīng)無從辨別。

沒有想到他會離開你。說不清楚這是你真正體驗到了類似于愛的東西還是在對愛的彩排中忘記了自己是B角。你不信奉婚姻，為什么還要這樣懲罰你，像要給你上課？

寫一封幼稚的信，“不會忘記也曾喜歡過你，雖然不得不由于結(jié)果而重新理解最初的事情的涵義”。聽起來有氣無力。

甚至想要怒沉百寶箱，為讓他懂得和記得而在所不惜。有兩三個晚上確鑿無疑地想到死。后來意識到這是因為你沒什么要珍惜的。沒有眼前人也沒有身后人，你隨時準備為微小的事物去死，隨時準備捐錢，頻繁叫外賣，基尼指數(shù)近于極端貧困地區(qū)。

他看著你逐漸死去，他沉吟，“你可能該跟親密朋友聊聊。看看怎么從目前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 他以為自己是暖男或者心理咨詢師，以為自己是無關(guān)者。交通肇事者看著十字路口的騷亂驚訝不解：為什么堵車？我還怎么及時上班？

他反正總有備用輪胎。

一天晚上盯著天然氣爐子不能移開眼睛。D打電話來，你基友的聲音歡快又做作，像19歲時他還沒有出柜、但你說服他應該出柜時那樣（“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這確實喚醒了你。謝謝了。

月亮還像半年多以前那樣照耀著你。

幾個月后你前往有沙漠和仙人掌的地方，皮膚總是相當干。你做過幾個關(guān)于在路上遇到他和他妻子（“家庭”）的夢，愈來愈像真的。你充滿幻覺地走在街上，從天涯海角向他們夫妻二人一再行注目禮。再見，世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