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 徐

只要是愛，只要是愛情，從來可以不講求天時地利。

有一回，在李銀河的一篇關于愛情的文章后面，看到這樣一條留言：我已到了年過半百的年紀，但仍然在默默地喜歡一個人，想起來嘴角會微笑。

愛是感受，源于自我內(nèi)心，歸于自我內(nèi)心。對外，可以表現(xiàn)得不動聲色，就像這位讀者，因想念而泛起的嘴角微笑，便是愛最柔美的饋贈。

為這份隱秘的美好，我默默點了一個贊。理想主義作家蕭伯納說：“只有年少時擁有年輕，是件可喜的事?！币驗槟贻p，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追求愛情，一意孤行地追逐夢想，像夸父一般。年輕，真是一份讓人底氣十足勇往直前的資本。

但上了年紀的人，就不能擁有愛情嗎？愛情之所以偉大，在于它一視同仁的公平，在于它百無禁忌的悅納。至于年齡，那簡直太不算什么條件了。

韓國電影《我愛你》，講的是四位老人的愛情故事。

金萬皙，送奶工人。大半生走過，在情感上向來粗糲，不懂溫柔、大大咧咧。同妻子上街，從不顧及對方感受，不愿慢下腳步等一等對方，吃完飯放下筷子，從不分擔家務。

妻子被查出癌癥晚期，想喝一杯牛奶，最終因為醫(yī)生的阻止未能遂愿。在她眼里，一輩子都不愛理人的丈夫能夠在旁邊照顧著自己，已經(jīng)心滿意足。

人啊，往往等到無法擁有的時候才想著去挽留。

一個凌晨，騎著車子送奶的金萬皙不小心碰倒了一位拾荒者。她沒有名字，別人喊她姓宋的。

姓宋的來自小山村，年少時跟人私奔至城市。人心易變，對方丟下她和襁褓中的嬰孩。嬰孩夭折，剩她孤身一人，幾十年來，她如同一只螻蟻，在城市的夾縫里卑微殘喘。

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不同，對于生存底層的人們，比如姓宋的，比如金萬皙，愛，是一個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的憐憫和愛護。

金萬皙給姓宋的寫信：所謂緣分，連擦肩而過也可看作是一種緣分，你和我每天凌晨都路過同樣的住宅區(qū)，同樣的路口，在某種觀點上，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但是我們還是沒有什么交情。在我們每天見面的第160坡路上，等你到六點。

于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愛讓人忘卻年齡，從老頑童退至小孩子，會害臊、會難為情、會吃醋、會睹物思人，會把對方送的小禮物視若珍寶，并像孩子一樣在別人面前炫耀不迭。如此這般，在偶遇的情緣中，小心翼翼著、蠢蠢欲動著、喜不自禁著。

她不識字，他便用圖畫的方式告訴對方：明天早上六點，村口公交站臺，不見不散。

這種速度下，滑翔翼一旦與巖壁相撞，無異于飛卵擊石，定會粉身碎骨。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緊要關頭，他看到奔騰的江水中，猛地躍起了一個巨大的浪頭。

當他立于她窗下，聽到對方看完自己圖畫后發(fā)出的爽朗笑聲，他的嘴角，歪出一個得意的微笑。

這是電影中給我印象很深的一幕，讓我想起蘇芮那首叫《牽手》的老歌。愛，不就是悲傷著你的悲傷，快樂著你的快樂嗎？

他帶她去西餐廳，因為出乎意料的昂貴，改為路邊攤，兩人相依而坐，照樣吃得溫馨。他幫助她申領獨居老人福利金，遇到需要填寫姓名的尷尬，他很有主張地替她取名為宋怡芬（在韓語中是美麗的意思）。他和他乘坐公共汽車，他會很大男子氣概地“轟走”座位上的年輕人，讓她坐下。她生日，他捧出蛋糕，唱生日歌，呈上禮物——一枚漂亮的發(fā)夾，猶豫又堅定地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人微如蟻，愛美如神。

青峰，停車場看管員。也曾養(yǎng)兒育女，也曾其樂融融，可一個個兒女最終像長了翅膀的鳥兒，飛了出去。說什么會?；丶铱纯?，最終都成了嘴上“會?；丶铱纯础钡娜恕Ｋ突加欣夏臧V呆的妻子相依為命。對方無法為自己做什么，但是，只要下班回到家，看到她在，就安心了，踏實了。

兩人相對而坐吃飯，她問：“今天做了些什么，跟我說說吧?！庇谑撬o老伴娓娓道來，今天上班的時候做了什么湯，里面放了些什么，又是誰誰誰給自己送來一只鬧鐘……

所謂的陪伴，所謂的不離不棄，不正如此嗎？就像新人宣誓那樣，無論是健康或疾病，貧窮或富有，無論是年輕漂亮還是容顏老去，你都始終愿意與他相親相愛，相依相伴，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這又好像是一件看花容易繡花難的事。張青峰的妻子查出絕癥，時日無多。面對妻子的煎熬，他感到無能為力。她在屋內(nèi)因為疼痛蜷縮著哭泣，他在屋外因為她的痛苦而哭泣。

臨走前，他給作為朋友的金萬皙留了封信，上面寫到：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和妻子一直相互依靠，我害怕自己一個人留下來，所以決定和她一起走，因為我們一直都是一起的。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西廂記》里兩句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末了，他托付金萬皙，幫忙揭除門窗上的膠帶，因為，他不想讓子女在世人面前感到為難。

宋怡芬因為青峰夫婦的離世，她做出一個決定，很讓金萬皙，也讓我一時感到詫異：她打算離開此地，回老家。在昏黃路燈下，她囁嚅著，向對方袒露心跡：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沒有多久，死亡會讓我們分開，我怕我受不了，我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現(xiàn)在這樣的幸福，回到老家之后，會一直保存下來，就這樣一直老去。

是否覺得有點矯情，或者無法理解？因為不想失去，所以索性放棄繼續(xù)下去？離開可以避免失去？再見意味著永不分離？

金萬皙難以接受，最終還是尊重宋怡芬的決定，開車送她到老家。天氣乍暖還寒，山間草木蔥蘢，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擁抱她的時候，含淚問到：死之前還能再見面嗎？

彌留之際，他仿佛看見自己又來到她院前，騎車帶著她，歡笑著，駛過繽紛落英，駛向皎潔月宮。

愛是在一起，也可以是放棄。愛是不愿失去，也可以是勇于分離。愛是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也可以是情意相通江湖相望。

只要是愛，只要是愛情，從來可以不講求天時地利。所以李商隱的那兩句詩，我喜歡篡改為：夕陽無限好，盡管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