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
暮春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由戴勝鳥喚醒。
潤,是暮春的特色。
戴勝在雨汽里潤足了嗓子,伶伶俐俐地立在桑樹梢,搖搖冠羽,伸長脖子,一聲啼鳴悠揚婉轉。
透過這樣的雨,這樣的綠,這樣層疊蒼翠的青峰。
鋪墊夠了,渲染夠了,再不來可就晚了。
谷雨,宛如睡遲的美人,終于輕移蓮步,粲然一笑。
唯有到谷雨,才知道春到了多久。淺淺淡淡的綠被層層描摹,越濃烈,越動人。
也唯有到谷雨,風雨才不蕭索,不凄冷。
柔霧輕籠一屏山水,宛如一軸水墨,畫中應有一篷船,一爐火,一捧茶——茶,是春的眼睛。
上古倉頡造字,驚鬼神,愁風愁雨夜,倉頡也得先喝口茶,壓壓驚,方出門迎戰(zhàn)。
倉頡喝的,定是谷雨茶。清明太嫩,入夏太焦。谷雨的茶,才是濃淡適宜。
雨潤百谷,潤蒼生,株株茶樹被浸潤得英姿勃發(fā),枝條飽滿慵懶,伸展在綿潤的高山上。
山那頭,是未知的空漾水色。
只有最細尖的嫩芽有資格被摘下,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夠味。
恰如暮春的春意,早一時略淡,晚一時則燥。清明與立夏的夾縫里,谷雨的春茶被采摘,被翻炒。
遙遠的上古,無鐵。倉頡的茶,大概是紅泥瓦盆烘出的,盆上畫著簡筆的魚兒,三角的人眼。
最秀麗的姑娘,最纖巧的手,上下翻動著新葉,文火細細,烘干水汽,茶香蒸騰一室。
倉頡仰觀飛禽,俯察走獸,閉上眼,耳聽得牛皮鼓錘響,九黎苗夷的巫術燃起大火,山搖地動。
山是豎山,水是曲水,鳥雀振翅,日月輪回。龍隱于云端,鳳棲于蒼梧,倉頡胸中有波瀾,他試著用最簡明的筆畫,記錄軒轅黃帝的江山。
天機不可泄,泄了又如何?造化藏其密,揭了又如何?
龜甲被石刀刻出紋路,一筆橫折,一筆豎勾。一筆新禾沐陽,一筆兵戈伐野。
茶好,字成。
數道雷電劈下,神明被撼動,灑下谷種億萬,是為谷雨。
又是春暮雨紛紛,倉頡的字變了,卻也沒變。
九黎苗人終究歸化成華夏兒女,谷雨潤澤的中華大地,家家戶戶,寫的是閑字,品的是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