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
貝貝第二次出現(xiàn)在東智面前時,眼神是絕望的。它滿面灰塵,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倒在院門口,很長時間都不動一下。如果不是胸腔部位還在輕微地起伏,會讓人懷疑它已經(jīng)死了?!八拇敲催h,你這是跑了多少路啊……”東智抹著眼淚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軟塌塌的貝貝抱在懷里?!皩Σ黄鹭愗?,都是我不好,沒有保護好你……”東智連聲道歉,恨不得受傷的是他自己。貝貝很努力地睜開眼睛瞅了小主人一眼,又垂下了頭顱。
貝貝是一只藏獒。
半個月前,見錢眼開的舅舅背著東智,將貝貝高價賣給了東倉鎮(zhèn)屠宰廠的老板。沒想到錢還沒在舅舅手里捂熱,貝貝竟自己跑了回來。滿臉橫肉的屠夫老板開著跑車一路追過來,一通埋怨不說,還分文不少地拿走了自己的錢。平白損失一樁到手的生意,舅舅恨得牙根兒癢癢,只好把一肚子氣都出在貝貝身上:“讓你跑!讓你跑!畜生還不聽人使喚了!”寬寬的羊皮牧鞭一下又一下抽在貝貝身上,疼得它嗷嗷亂叫。剛剛放學(xué)回家的東智見狀,一下子就撲到了貝貝身上:“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舅舅手起鞭落間,少年的背上立時腫起兩道長長的血印??吹阶约捍蝈e了對象,舅舅這才扔掉鞭子罵罵咧咧地走了,也不管趴在地上呻吟的外甥。
讓東智萬萬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賊心不死的舅舅又起了歪心,趁他去上學(xué)時候用一條鐵鏈帶走了貝貝。這一次,他吸取教訓(xùn)將貝貝賣給了一個四川人?!袄痈拇ǜ袅艘话俣喙锏牟菰秃恿鳎斜臼履阍倥芑貋砜纯?!”臨走時,舅舅還惡狠狠地踹了貝貝一腳。
東智從學(xué)?;貋砗蟛灰娯愗愛櫽?,就知道是舅舅在使壞。可他又拿這個無賴一樣的長輩沒辦法,只能一個人四處打聽和尋找。東智在痛苦和焦慮中煎熬了四天后,渾身臟兮兮的貝貝終于又回來了!悲喜交加的東智抱住貝貝說:“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來,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你有沒有挨餓有沒有受傷?”貝貝掙脫東智的懷抱時,東智才發(fā)現(xiàn)它瘸了一條后腿。東智再次抱住貝貝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它腿上有一條三寸見長的傷口,白森森的腿骨曝露在外面,周圍堆積了一層厚厚的血痂?!柏愗悾愕降自趺戳??這是誰干的?”東智情緒瞬間失控,他嚎啕大哭起來。貝貝閉著眼睛,安靜地臥在小主人懷里一動不動。四天時間,從川地跑回拉加藏寨,誰也無法知道這只小藏獒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奶奶用手里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表達自己的驚嘆:“真的是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啊嘖嘖,你看看你看看……”
第二天一早,東智像風(fēng)一樣跑去學(xué)校跟班主任請了假,又風(fēng)一樣跑了回來。他找出家里所有的消炎藥,用搟面扙碾成細末敷在貝貝的傷口上,又從村衛(wèi)生室討了一點醫(yī)用紗布,替貝貝包扎了傷口。反復(fù)的折騰和受傷,似乎耗盡了貝貝全部的力氣。它軟軟地躺著,聽任小主人的擺布。然后,不吃不喝不挪窩地整整躺了一天,眼神里裝滿了委屈和絕望。東智寸步不離地守了貝貝一整天。
東智考慮了一夜后,決定退學(xué)。為了保護貝貝,他不上學(xué)了!
半年前,貝貝還是一條落魄的流浪狗。它和眾多被遺棄的小伙伴兒們一樣,每天游蕩在貢曲草原深處。
遇到貝貝之前,14歲的東智每天的任務(wù)除了上學(xué),就是騎車往5公里外的縣城奶站送牛奶、隔天去一次山的背面看護一次紅柳林子。每天賣掉一桶奶的所得,是他和奶奶的全部生活來源;山后的那片灌木林,是阿爸親手種植并留給他的唯一紀念。
東智八歲那年,貢曲草原經(jīng)歷過一場史無前例的沙塵暴。一股沒來由沒征兆的大風(fēng)卷著漫天的沙塵,讓整個草原瞬間變得暗無天日。據(jù)說那一場沙塵暴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結(jié)束時帶走了無數(shù)頭牛羊,奪走了十幾個人的性命。東智的阿爸就是從那個春天開始,一個人在山后的陽坡處栽植酸刺、紅柳等矮個子植物,說是要防止草原沙化。東智見過那片沙化后的草原,偌大的綠洲里出現(xiàn)了一片光禿禿的沙漠,看上去剌眼得有些觸目驚心。老師說,那是放牧過度的原因。也有人說,是草原上的老鼠太多,啃光了草皮,草原才變成了沙漠。東智那時還小,也不知道是誰說得對。
東智跟著阿爸去馱過幾次樹苗。那個林區(qū)好遠啊,天不亮就出發(fā),一直走啊走,要走到中午時分人困馬乏時才能到達。到達林區(qū)后顧不上歇口氣,匆忙用雪水就著糌粑對付兩口后,阿爸就開始挖苗扎捆忙活了,東智的任務(wù)是拔很多的青草來喂飽馬兒。每次早出晚歸地去馱樹苗,人和馬都會累個半死,可阿爸只知道心疼跟他受累的兒子和馬,從來不心疼自己。村里開始有人笑話阿爸,說一些風(fēng)涼話,有人說阿爸一定是另有所圖,有人說阿爸是腦子進水了。阿爸聽見后,也不辯解,依舊堅持著馱樹苗、栽樹。這一堅持就是四年,直到他得肝病去世。東智一直想不明白讓阿爸堅持的動力是什么,可還沒等他找到答案,阿爸就走了,永遠永遠地離開了他。
貢曲草原的海拔超過了3000米。高海拔導(dǎo)致了那里氧氣稀薄和氣候寒冷,不到八月中旬,草色就開始泛黃。一進入九月,整個草原就已經(jīng)灰不溜秋地顯出無邊的寂寥了。要不是蜿蜒而過的黃河帶來幾分靈氣,這片灰沉沉的土地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塊破抹布。
初秋的一個早上,東智照例頂著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踏著單車往縣城方向趕。身后捎貨架上馱著的5公斤牛奶越來越沉,迫使14歲的小少年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奶奶答應(yīng)他,暑假結(jié)束后用賣牛奶攢下來的錢給他換一輛新車。眼下騎的這輛,是阿爸用過的老式自行車,又舊又笨不說,還動不動掉鏈子。為了早一點得到新車,東智瘦小的身影每天都會按時往返于縣城和村里。
送完奶返回時,冷不防從路邊躥出幾條狗擋住了東智的去路。他情急之下又按剎車又摁鈴,還是被重重地摔了一個嘴啃泥。等他從地上爬起來扶正車子時,幾條大小不一的狗已將他團團包圍。“好險啊,好在它們沒有落井下石。如果在我摔倒時撲過來,那我大概就被撕成碎片了!”想到這東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其實在草原上,狗是跟牛羊一樣最常見的家畜了,哪家?guī)とδ膫€牧戶沒有一兩條狗呢?但同時被幾條流浪狗困住,對東智來說還是第一次。少年一時沒了主意,跑是肯定不能跑了,狗是個最欺軟怕硬的東西,他可不想把自己的長腿送到狗嘴里?!翱磥碇荒芩揽噶?,說不定過一會兒它們就會失去耐心自己跑掉?!睎|智只能心存僥幸地安慰自己。
初秋的草原多雨,鉛灰色的云層像個大鍋蓋,將整個草原捂了個嚴嚴實實。空氣里不時飄著雨絲的腥味兒。遠處的黃河像一條哈達,輕輕地飄在泛黃的草地上。寬暢平直的公路上,看不見車輛也沒有行人,就只有一群渾身臟得看不出毛色的狗,在跟一個少年對峙。
跟狗對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何況是一群狗,何況還是流浪狗。興許是餓了好多天了吧,它們的眼睛里都裝滿了食肉動物特有的貪婪,似乎對面的人只要動一下,它們就能撲上來大快朵頤。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又過去了,東智的臉上開始滲出細密的汗水,但他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他知道,此時此刻任何一個不理智的舉動,都會激怒這群饑餓孤單到憤怒的狗。
東智知道,這些狗原來也是被主人寵過愛過的。自從縣城的樓房越蓋越多、人們陸續(xù)棄小院而住進小巧精致的鴿子籠以后,它們就成了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群體。想想原來,它們可都是富家千金和公子哥兒,過著富足慵懶的日子,每天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似乎活著就只是給主人裝裝門面壯壯膽而已。如今,家家小院人去屋空,住進樓房的主人們相繼變臉,毫不留情地將它們一個個逐出家門,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被遺棄的狗狗們同病相憐,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結(jié)伴在草原上流浪。運氣好的時候,偶爾還能碰個死羊死豬死田鼠什么的,解決一下溫飽。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只能餓著肚子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縣城街道去的少,因為會被那些穿著制服的城管們驅(qū)趕。即使遇著原來的主人,對方也不會多看它們一眼。更多時候,它們只是流浪在城郊的草原上。
大約十分鐘過去后,一條流著哈喇子的狗終于失去耐心。它搖晃著癟癟的身體向東智走來。情急之下,東智蹲下身子裝做撿石頭,哈喇子真的被嚇到,停住了腳步觀望。東智緊張得渾身如篩糠,雙手胡亂地在地上摸著。可別說石頭,柏油路上連一粒小石子都摸不到。正當(dāng)東智的心跳快到嗓子眼兒時,一條體型稍大點的黑狗突然吠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其余的狗見狀也都紛紛轉(zhuǎn)身,跟著離去。突然反轉(zhuǎn)的劇情搞蒙了東智,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狀況。等他緩過勁兒來時,狗群已經(jīng)走遠了。東智伸手擦了擦汗,又摸了摸自己砰砰亂跳的小心臟,卻摸到了皮襖里揣著的兩個糌粑。他突然一個激靈,掏出糌粑使勁向狗群扔了過去。兩個小糌粑遠不能表達自己對狗狗們的感激之情,于是他又用漢語使勁吼了一聲:“再見?!?/p>
狗群很快因爭搶兩個糌粑亂成一團。但那只帶隊的黑狗卻折身跑了回來。它一邊搖著尾巴示好,一邊圍著東智轉(zhuǎn)圈兒,喉嚨里還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黑狗的熱情友好完全像是忘了剛剛雙方之間有過的劍拔弩張。東智長松一口氣,摸摸黑狗的腦袋:“謝謝你們的不‘殺之恩。以后再碰到,咱們就是好朋友啦!下次會給你們多帶點糌粑。現(xiàn)在,我得走了?!?/p>
黑狗用爪子扯住東智的衣角,不舍得離開的樣子。草原上的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東智抬頭看看頭頂越來越沉的烏云,想了想說:“要下雨了,不如你跟我回家吧,反正你也沒地方去?!焙诠废袷锹牰松倌甑脑?,撒著歡兒地就朝前跑了。
東智收留黑狗后,給它取名貝貝。貝貝的到來,讓東智覺得身體里的某些東西又復(fù)活了——自阿爸去世后,他已經(jīng)沉默寡言了太久太久,因為難過,也因為身邊實在沒有能跟他說話的人。如今不同了,每次他去縣城送奶時,貝貝就會活蹦亂跳地跟在身后;他去山后樹林時,貝貝更像是他的貼身護衛(wèi),形影不離地跟著。聰慧細心又善解人意的貝貝,總能第一時間讀懂小主人的心思。有一次上山,貪玩的貝貝落在了后面。路上碰到鄰村幾個挖蟲草的男孩兒,見東智是一個人,便主動上前挑釁,要東智從他們的胯下鉆過去。少年哪能受這樣的屈辱,揮著拳頭就跟他們干了起來。對方人多勢眾,眼看著東智就要吃虧,幾聲狂吠中就見一團黑旋風(fēng)沖了過來,嚇得幾個熊孩子丟下東智落荒而逃。要不是東智阻止,貝貝還要追過去。
因為向陽,山坡上的小樹林已經(jīng)綠茵茵地漸成氣候。阿爸臨走前曾反復(fù)叮囑東智:“一定要看護好小樹林,不要讓牛羊給糟蹋了……”東智每次去都會感覺到欣慰,因為他知道阿爸會在天上看著一天天長大的樹林。
茂盛的灌木從中,漸漸有了野兔和山雞,有次去東智還發(fā)現(xiàn)了一條長尾巴的蜥蜴呢。身手敏捷的貝貝,隔三差五地還會逮著一兩只野山雞,給自己和奶奶改善伙食。天氣晴好的時候,東智會和貝貝在樹林里多玩一會兒,捉蝴蝶,或是翻跟頭,東智都覺得非常有趣。累了,他就靠著貝貝毛絨絨的身子呼呼大睡一覺。貝貝每次都會很溫順地配合著,用長時間不變的姿勢守護著小主人睡覺。
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到了林區(qū)會覺得新鮮又好奇,似乎每一株植物散發(fā)出的味道都是清香好聞的。加上這些樹木都是阿爸栽的,更讓東智覺得親切和踏實。每次去,他都會用目光將這一大片樹木撫摸上很多遍。他甚至覺得,樹木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是阿爸在跟他說話。每到動情處,少年都會問身邊的小伙伴兒:“貝貝,你聽見阿爸說話了嗎?他在夸咱們呢,說小樹林長得好……”貝貝搖著尾巴吠幾聲,表示認同小主人的話。就這樣,一人一狗站在小樹林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金黃色的夕陽將兩個人徹底染透。
舅舅第一次看到貝貝時,眼睛里就冒出了綠光:“這是一只不到半歲的藏獒!臭小子,你撿到了金疙瘩你知道嗎?好好喂養(yǎng),將來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東智打斷舅舅的話:“貝貝是我的,誰都別想打主意!就是阿媽想帶到牧場去,我都不愿意呢!”東智的潛臺詞很明顯:親娘我都舍不得給,你就想都別想。舅舅訕笑著說:“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最近幾年,草原上的藏獒數(shù)量一直在減少。原因是一些內(nèi)地的商人憑借靈敏的嗅覺,進入草原高價收購幼年藏獒,然后轉(zhuǎn)手銷往全國各地,從中謀取高額利潤。嘗到甜頭的牧民們覺得賣牛賣羊不過癮,開始嘗試倒賣自家或鄰居家親戚家的狗了。舅舅也曾倒賣過幾只小藏獒,聽說賺了不少。他脖子上那條明晃晃的大金鏈子就是佐證。倒是那些被遺棄的流浪狗,因為瘦弱骯臟而躲過了被販賣的劫數(shù)。貝貝就是其中的一只。
阿爸去世后,阿媽帶著妹妹去了草原深處的牧場,小院里就只剩下東智和奶奶了。阿媽讓東智好好念書,說是等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可去牧場幫她照顧那些牛羊了。
東智聽著想哭。他喜歡上學(xué)。他想到縣城念高中,還想去大城市里去念大學(xué)。可阿媽和舅舅都說掙錢比念書重要。“不當(dāng)個睜眼瞎就行了,念那么多書有啥用,反正牛羊也聽不懂……”阿媽說。
“念書多了會把人念傻的知道嗎?我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不照樣大把大把地掙錢……”每次說到上學(xué),舅舅連眉毛里也裝滿了鄙夷。
東智一點都不喜歡他那個五大三粗、整天騎著摩托突突來突突去的舅舅。在舅舅的人生哲學(xué)里,這世上就沒有不能鉆的空子沒有不能掙的錢,錢比他自己的老命還重要。舅舅大字不識幾個,但他開過金礦倒賣過蟲草販過牛羊,哪個行當(dāng)能掙錢他就往哪鉆。自從他認出貝貝是藏獒品種后,顯得異常熱心,隔幾天就要跑過來關(guān)心一下:“這可是只好狗,要好好喂,將來賣個好價錢能給你娶房媳婦,你阿爸在那邊可不愿看著你打一輩子光棍兒!”
貝貝食量大得驚人,一頓能吃掉半盆糌粑。奶奶不止一次地埋怨東智,說本來家里就不寬裕,還領(lǐng)回來這么一個能吃的家伙?!霸俸盟簿褪莻€畜生,你天天拿人吃的糌粑喂它,不是造孽嗎?老天爺看見了也會怪罪的!”家里一直沒養(yǎng)狗的原因,就是因為奶奶不喜歡。所以即使是藏獒,她也不稀罕。
東智不能跟奶奶頂嘴,只能在領(lǐng)貝貝去山后的時候讓它多逮兩只野兔,借機飽餐一頓。因為惦記著將來能賣個好價錢,舅舅也會時不時地送些羊雜碎啊牛下水什么的過來。但他每次都會一臉貪婪地嘮叨一番:“聽舅舅的話,你只管喂就好了,別怕它吃得多。吃多了才長得快,長好了才能賣個好價錢呢!”
東智的眼睛瞪得像小牛犢一樣:“誰說我要賣貝貝了?它是我的狗,你們誰都別想碰!”東智說“你們”,是因為他感覺到奶奶也對貝貝不太友善。只是他壓根沒想到舅舅已經(jīng)盯上了貝貝。
貝貝長足一歲的時候,財迷舅舅終于打起了它的主意。他先是四處放出消息說,自己手里有好貨,專等識貨的有錢人來面談。然后又反復(fù)做東智的工作,什么蓋新房啊娶媳婦啊,盡是些不著調(diào)的理由。東智每次都會以厭惡和沉默來抗拒。因為實在不放心那個財迷舅舅,東智每晚臨睡前都要將貝貝關(guān)到屋里,保證貝貝時時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可是,他每天還要去上學(xué),舅舅有的是時間下手。就這樣,貝貝先后被販賣了兩次。買家當(dāng)然也不會是什么好人,不是屠夫就是狗販子,簡直跟舅舅是一丘之貉。好在貝貝聰慧,每次都能設(shè)法逃回來。貝貝的行為,讓東智越來越覺得它就是自己的一個親人。像誰呢?奶奶?不是,奶奶自私,還愛斤斤計較。像阿媽?也不是。阿媽懦弱怕事,遇事拿不定主意,經(jīng)常被財迷舅舅哄得團團轉(zhuǎn)。對了,貝貝像阿爸,勇敢、善良、包容又果斷,凡事都能呵護他,倆人既是親人也像朋友,遇事還能做他的主心骨。
可是如今,他的貝貝瘸了一條腿。
聽老人們說,娃娃魚有接骨療傷作用,東智于是每天都去黃河邊上捉娃娃魚給貝貝吃,還把消炎藥碾碎了摻在糌粑里喂給貝貝。在東智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貝貝的腿傷終于康復(fù)。雖然留了點后遺癥,但它又變得像閃電一樣迅速、像豹子一樣敏捷和勇敢了。東智的臉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東智想退學(xué)的打算遭到了老師的嚴厲反對。這兩年縣上下大力氣狠抓控輟保學(xué)工作,還將此項工作與各校各鄉(xiāng)鎮(zhèn)的年終考核掛上了鉤。面對輟學(xué)兒童,干部們不遺余力地勸返,學(xué)校小心翼翼地挽留,唯恐因小失大影響控輟成績。老師挽留東智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這樣的好學(xué)生怎能舍得放他走呢?班主任先是瞞著東智跟遠在牧場的阿媽通了電話。阿媽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是模棱兩可地表示,男孩子要以養(yǎng)家糊口為重任,上不上學(xué)都無所謂。班主任又找了舅舅。販狗兩次均以失敗告終的舅舅,恨不得將外甥也給賣了,哪有心思管這閑事?他巴不得東智上不成學(xué)像流浪狗一樣四處流浪呢。所以老師剛一開口,他就擺著手不耐煩地說:“那個臭小子根本就是個朽木疙瘩,根本不是念書的材料。依我看你們就不要費這個心思了,還是趁早讓他去牧場幫他阿媽放牛管羊好啦!”無奈之下,班主任只好直接跟東智面談。最后,班主任妥協(xié),答應(yīng)東智可以帶貝貝上學(xué),條件是從此不再提退學(xué)的事。
自此,貝貝徹底成了小主人的跟屁蟲:東智上學(xué),它跟到校園里面守著;東智上山,它一路跑前斷后地陪著;主人去縣城送奶,它寸步不離地跟著。晚上睡覺,它就臥在東智的床底下。貝貝把一只狗對主人的忠貞,演繹到了極致。就連奶奶也終于被它感動:“這個畜生還真是不一樣呢,多虧沒被你舅給賣掉……”
距離中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東智突然病了。先是不明原因的低燒、咳嗽,兩天后又出現(xiàn)了渾身酸軟無力和厭食的癥狀。奶奶帶他到鎮(zhèn)醫(yī)院去看醫(yī)生,回說設(shè)備落后無法確診,建議去縣上看看。輾轉(zhuǎn)縣醫(yī)院后經(jīng)過各種化驗檢查的折騰,醫(yī)生也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復(fù):病情復(fù)雜一時難以診斷,建議去省上找專家做進一步檢查,以免貽誤病情。東智原本打算等參加完中考再去省上看病,可阿媽和奶奶都不同意,說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不能再出差錯。于是,他只好乖乖跟著阿媽去了省城。東智央求去牧場替班的奶奶把貝貝也帶去,好彼此有個照應(yīng),其實他是不放心他的財迷舅舅。臨走前,東智抱住貝貝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叮囑:要聽奶奶的話,要好好在牧場待著,不要亂跑……
東智走后的第五天,舅舅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了牧場。他假惺惺地提著一袋富士蘋果,說是專程來看望奶奶。奶奶不知道,舅舅打著為外甥治病的幌子,已偷偷將牧場的10只羊販賣給了鎮(zhèn)上的飯館,對方的訂金都已經(jīng)在他口袋里了。他此行前來,就是為了探路,好在夜深人靜時下手。如今貝貝已經(jīng)長大,他不敢輕易再對一只成年藏獒下手,只好把目光盯在了羊棚里的羊身上。10只羊也能賣不少錢呢,夠他花一陣子。阿姐不在,一老一少守著的牧場正是讓他發(fā)財?shù)暮脵C會。
可發(fā)財心切的舅舅,完全忘了貝貝也在牧場。
那天夜里,碎銀一樣的星星綴滿了深藍色的天空。臨近午夜時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突然劃破了夜的寂靜——帶人來偷羊的舅舅,還不等潛入羊圈,就被守在門口的貝貝咬傷了大腿。他帶來的那個幫兇,被牛犢一樣高大威猛的貝貝嚇了個半死,翻墻時扭傷了腳踝。朦朧的月影下,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倉惶而逃。
據(jù)說,舅舅的腿因傷到了骨頭而躺到了醫(yī)院里。他開始還詛咒貝貝下“手”太恨,后來就開始躺在病床上掐著佛珠懺悔了。
用行動完美詮釋了一只藏獒的勇敢和忠誠以后的貝貝,仍像往常一樣,每天蹲在門口望著那條通往山外的路,等待他的小主人歸來。
責(zé)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