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公司的董事長，四十歲的山雨對公司新近開發(fā)的一款產品順利審核通過，感到由衷的欣喜，放下資料時他脫口而出：好！四月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玻璃射進室內，柔和的光線在光滑的地板上閃動，也映在山雨飽滿的臉頰上。

今日是父親四周年的祭日，好消息來的正是時候，是山雨對父親最好的祭奠方式。山雨要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睡在地上的父親，于是安排好公司的事務安嗵嗵下樓，自駕那輛已經跟隨他近十年的普通的黑色轎車。對于這輛車，朋友們多次勸山雨換掉購買一輛與他的董事長身份相匹配的新車，但遭到山雨的搖頭拒絕。原因是，這輛車于山雨有著不同的感情和特殊的意義，它是山雨創(chuàng)辦公司和在故鄉(xiāng)開發(fā)油茶園的見證者，其胎跡留在了油茶園的很多角度。

黑色轎車出城之后就沿著一條筆直的水泥路向城南方向快速的行駛。那里有山雨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里有公司的油茶園，油茶園里有公司的油茶加工廠。而父親的墳墓，則埋在郁郁蔥蔥的油茶園的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天空蔚藍，春風和煦。僅一個小時，轎車就進油茶園里輕松的穿梭。之所以穿梭自如，是因為建園之初，眼光前瞻的山雨就在園內精心構筑了硬化的水泥路網，將一架架山和一片片油茶樹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可供觀光的整體，如今觀光者置身其中能欣賞到別具特色的生態(tài)之美。十四年的創(chuàng)業(yè)與打拼，油茶園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滿山遍野的油茶樹從山腳美化到山巔。興奮的心情讓山雨停車下來打量它們。然而瞧過之后心情又沉重起來，艱苦開墾這些荒山的一幕幕場面馬上浮現在山雨的眼前。當初，山雨在此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滿目的荒山上長著蓬蓬勃勃的毫無用處的雜草，有人故意打消山雨的積極性，說有開發(fā)的價值別人再開發(fā)出來了，不會等到今天輪到山雨。但山雨是抱定回報家鄉(xiāng)、實現綠色夢想的決心，他要完成那個深埋心底的綠色夢想，為家鄉(xiāng)人民過上好日子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即便失敗了也不后悔。好在有家鄉(xiāng)政府的支持，有父親、愛子芳子和妹妹小芹作后盾，山雨帶領他的團隊義無反顧地迎難而上，最終霧散日出，創(chuàng)業(yè)成功。

“媽媽，好羨慕這個油茶園啊?！币粋€女孩對母親的說話讓山雨浮想聯翩，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是啊，要是母親活著多好啊?？上赣H離開人間已經三十二年了。那是一個令山雨終生難忘的揪心的離別場面。那一年山雨才八歲。重病纏身讓病床上的母親面無血色，瘦的皮包骨頭，氣息奄奄。山雨和妹妹跪在病床邊握緊母親的瘦手，絕望的父親用自種的劣質煙葉控制自己的情緒，蹲在病房門外沮喪地抽煙。醫(yī)生進來對母親做了最后一次檢查，然后告訴父親說大家都盡力了。但山雨堅信母親不會撇下他和妹妹，于是和妹妹一起大聲地呼喚母親，慘烈的聲音令過往的護士們垂淚。忽然山雨發(fā)現母親的眼睛睜開一條小小的縫，以為母親活過來了，但僅僅幾秒鐘母親又閉上了，從此再也沒有睜開那雙往日聰明有神、能夠說話微笑的眼睛……

母親走了，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父親的身上。父親臉膛黝黑，一雙大腳板，言語不多，吃苦耐勞。山雨至今還記得當年父親安慰他和妹妹的話：你們別怕，還有父親！山雨的印象里，那里父親收工回家，總是利用空閑，在自家的菜園匆匆忙忙的忙碌著，經常挑著水桶回家時褲腿上全是泥巴，太陽將父親的臉曬成黝黑。有時候，山雨和妹妹都睡了，父親才踏著朦朧的星光疲憊回家。小時候的山雨常聽村里人說父親長著忠厚木枘的外表，是一個沒有想法的男人。其實父親不是這樣的，有非常多的想法。山雨十二歲那年，父親在房前屋后挖樹坑栽種了很多油茶樹。父親把栽種油茶樹的秘密告訴山雨，就是讓山雨和妹妹不餓肚子。父親商量好了山雨的大伯、舅們、姨們等，到時候用茶油跟他們交換糧食。而在沒有收獲茶油以前，家境相對寬裕的他們就省一些糧食救濟一下他家，待將來收獲茶油后父親照交換的協(xié)議把茶油送到他們的家中。那時候，山雨看見父親常在黎明與黃昏，在房前屋后忙碌，精心呵護那些油茶樹的成長。就是這些可愛的油茶樹，給這個少見笑聲的家庭再次帶來了笑聲。父親告訴這兄妹倆：以后吃上了茶油，豐富的營養(yǎng)會讓兄妹倆的臉發(fā)胖。于是山雨和妹妹天天盼望收獲茶油的那一天。父親安慰他們：不要急，離那一天的時間不遠了?？墒菦]等到那美好的一天到來時，茂盛的油茶樹就被人全部砍倒在地。山雨從學?；丶业臅r候，見倒在地上的油茶樹的綠葉在太陽下已經蔫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非常可憐。父親沮喪地坐在地上苦悶的抽煙。他告訴激動的山雨：不是政策的制約，是隊長為了表現自己故意砍的，他雖然表態(tài)照價賠償，但我對這些被砍的油茶樹有感情，再多的錢也賠償不了。這些油茶樹如同我呵護的孩子，彼此間形成的真摯感情只有我懂而別人不會懂的。隊長說它們就是一種不會說話的植物，只有我知道它們向我擺動綠葉的時候是在向我暗示什么。那天，山雨見父親說著說著的時候流下淚水，情緒不能控制，故意將有傷身體的劣質煙葉散發(fā)的煙霧重重地吞進嘴里，然后慢慢吐出來。由于抽煙抽急了，父親咳嗽起來。這是山雨第二次見父親如此傷心，揩過眼睛的手背上全是淚水。父親責怪自己無能，說這些油茶樹如果生長在別人家里，有可能不會被砍死。父親傷感的模樣山雨不忍細看，于是安慰父親：放心，長大后我還你一個油茶園！父親止了淚，問山雨用什么還？只能在紙上畫一個假的油茶園。山雨理直氣壯地說：我會好好讀書，學好栽種油茶樹的本領，然后在家鄉(xiāng)的荒山上大面積的栽種。山雨告訴父親村莊的四周不都是荒山嗎？是的，山雨說的沒錯，父親剎那間睜大眼睛地望著山雨，他沒想到沒有成人的山雨竟然有如此大的胸襟，傷感的心態(tài)一下子修復了很多。后來山雨說到做到，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大學。在村支書家里拿入學通知書時，村支書發(fā)自肺腑的稱贊山雨：你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是全村人的驕傲啊！然后把千言萬語匯聚成輕拍山雨的肩膀。山雨向村支書虔誠地鞠了一躬，然后拿著入學通知書跑著回家。他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正挽著褲腿在臭水溝里撮著淤泥。這突入其來的好消息讓父親不知所措，以為是山雨在寬慰他的心。但白紙黑字是真的，大學的印章是真的，于是父親到清水處洗凈雙手，把入學通知書拿在手上細細地瞧，激動地說：好啊好??！這四個字連續(xù)說了三遍。接著，父親叫山雨一個人先回家，他去了大隊學校旁邊的豆腐鋪，回家時手上有了兩斤豆腐，作為對山雨考上大學的獎賞。然而填報志愿時父子倆發(fā)生了爭執(zhí)。父親不要山雨填報林業(yè)種植專業(yè)，但山雨固執(zhí)己見，說他參加高考那一天就在心里想好了這個志愿，他打算以后栽種很多很多的油茶樹，實現父親沒有實現的愿望。山雨悉心地開導父親：我有一個宏大理想，大學畢業(yè)后回故鄉(xiāng)從事荒山變綠工作，不是讀了大學再回到田里勞動，我回到家鄉(xiāng)后是當技術員，把栽種油茶樹的技術傳授給每一位鄉(xiāng)親，讓他們都吃上優(yōu)質的茶油有什么不好呢？這是奉獻國家、利益村民的工作。父親終于明白了，原來山雨的思想境界比他高。進入大學后山雨像撲進了知識的海洋，海綿一樣吸收知識，對油茶樹有了系統(tǒng)的了解，它叫油茶，還有茶子樹、茶油樹、白花樹的別名，全身是寶。這更加堅定了山雨回故鄉(xiāng)工作的決心和意志……

翻過一個山坡轎車就停在坡的中間。下車的山雨走向油茶園中間的一塊平坦地方。父親的墳墓埋在那里。一位三十多歲的黑色長發(fā)的女性跪在墳前燒紙，她是山雨的妹妹小芹。山雨輕聲地來到小芹身邊，跪下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他的寬闊額頭上還沾著幾片葉屑。小芹說：哥，我以為你今日工作忙不來呢？山雨說：我要來告訴父親一個好消息。小芹問什么好消息？山雨不要小芹打擾他，他閉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把好消息一五一十告訴父親，同時腦海里不停地回放著與父親相關的一些令人傷心的場景。那年父親把去大學報到的山雨送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父親沒有就此返回，而是等山雨坐上了那趟班車后，瞧著班車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了才放心。這個情景讓當時在車上的山雨感動垂淚，也感動了車上其他的旅客。父親生前一年四季忙在油茶園忙碌，無論炎熱的夏天還是大雪的冬天，無論下雨的時候還是北風呼嘯的時候……創(chuàng)業(yè)之初是山雨最艱難的時候，父親沒有別的能耐幫助山雨，就在油茶園里搭建了一座用稻草覆蓋的簡陋的草棚，白天黑夜生活在山上。但公司一切步入正規(guī)后父親卻患了一種厲害的疾病，省城的大醫(yī)院也沒有把父親留在人間。父親臨死的時候特意叮囑山雨，在他死后把他安葬在油茶園里，讓他天天見到他喜歡的那些油茶樹……

小芹見山雨突然間熱淚盈眶，問他為什么流淚？山雨說：我突然想到了父親生前的事。這時一只鳥叫喚著飛過兄妹倆的頭頂。小芹說這是父親在招呼他們。山雨說：只有把油茶園管理好、經營好，更好的造福社會、造福鄉(xiāng)親，就是對父親最大的回報。父親生前最支持我的這個想法。接著山雨問小芹怎么不見嫂了芳子一同前來？

小芹就埋怨山雨：你這個董事長就不稱職，一點也不關心你手下的總經理。她正患著感冒，同時廠里也走不開。嫂子真是個好人，處處事事替你著想，怕你工作分心。說實話，這些年嫂子作為油茶加工廠的總經理，為公司油茶深加工和油茶園長遠發(fā)展，付出的比你多，我從內心里感激她。應該說油茶園今天的成功，除了感謝黨和政府，還得感謝父親與嫂子?？烊S里看望嫂子吧，有我在這里陪著父親，父親不會怪罪你的。

在去油茶加工廠的路上，山雨的腦海里不停地回放著與芳子一起的場景。大學校園內有一塊綠草如茵的草坪，他與芳子坐在草坪上，望著天上磨盤似的皎潔的月亮，遐想他們的理想和未來。有一天芳子問山雨，大學畢業(yè)后是留在省城工作還是去其它城市工作？她以為山雨一定會選擇跟她一起留在省城工作。但山雨說他畢業(yè)后回貧瘠的家鄉(xiāng)工作，讓家鄉(xiāng)的荒山披上美麗的綠裝，為村民們過上幸福日子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這個決定令芳子大感意外，她認為高大英俊、聰明睿智的山雨對選擇工作一點也不理智，作為大學的高材生，他不應該回到貧窮的家鄉(xiāng)工作，而應該留在省城工作，省城發(fā)展機會多，工作穩(wěn)定，上升空間大，有利于前途有利于進步。芳子懇求山雨為了他們美好的愛情留在省城。但山雨說：深思熟慮的事我不會反悔，如果你真的愛我，到時候隨我一起去我的家鄉(xiāng)工作吧，我多次向你描繪過我的綠色夢，那是一個美麗的夢，既是我的夢，也是我父親的夢，更是我家鄉(xiāng)眾多父老鄉(xiāng)親的夢。芳子說：你去省城的園林所工作也能實現你的綠色夢。山雨告訴芳子，在回鄉(xiāng)工作這件事上沒有商量的余地。芳子生氣地說：你真固執(zhí)。這天他倆不歡而散，皎潔的月光映著草坪上走向兩個相反方向的人影。不過最終，芳子還是跟著山雨回到了山雨的家鄉(xiāng)。那天他倆坐在回家鄉(xiāng)的班車上，芳子對山雨說：我拗不過愛情的力量。山雨笑說：自開始戀愛，我就知道你會一輩子跟我走的，你既有美麗的外表，還有一顆善良而重情的心。芳子說：你不知道，我被你的那個綠色夢深深地感染了。我要親眼見識一番那個被你描繪成人間仙境似的綠色夢到底是什么樣子？山雨說：真的僅僅是被綠色夢感染才跟我一起走的？芳子就用指頭戳山雨的額頭，隨后眼瞧窗外唱起了清脆動人的歌聲……

一座園林式的油茶加工廠座落在山腳邊，此處寬敞平坦，一條省道從廠前筆直的穿過，勃勃綠色的油茶園就廠的背后。工廠目前擁有了不繡鋼的山茶油精煉灌裝生產線，工人們在隆隆的機器聲緊張細致地工作著。在工廠總經理的辦公室，山雨沒有看到總經理的芳子，見辦公桌上放著芳子的茶杯，杯里的茶水是冷的。有人告訴山雨，說總經理此時正在車間里。山雨果然在生產車間找著了芳子，穿著工作服儼然就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想到當年的?；ù藭r穿著工作服在車間忙碌，兩相對比讓山雨滋生內疚之情，自責自己平時只顧忙公司的事，對芳子關心太少。一個生在省城的姑娘，當初為了純潔的愛情和綠色的夢想，意志堅定地來到這個貧瘠的地方，如果在省城生活，肯定是另一種舒適的情形。山雨費解，感冒了不用來到車間，然而了解后讓山雨肅然起敬，原來車間主任請假去醫(yī)院看望他的病危的父親，而今天的生產又很重要，不能出絲毫的紕漏，性格凡事喜歡親臨親為的芳子只能如此了。

山雨把芳子拉到廠外，憐憫地說：我送你去看醫(yī)生。芳子說：車間的事走不脫身。山雨返回車間，將事情安排好了回來對芳子說：上車吧。山雨親手把車門打開扶芳子坐上車。芳子笑說：今日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說著故意把頭伸到車窗外朝西方瞧了一眼。山雨一邊開車一邊歉意地說：這些年跟著我受苦了。有沒有后悔過？芳子說：聽真話還是聽假話？山雨說：當然是真話。芳子說：起初幾年有過后悔。但后來不后悔了，因為找到了人生的價值。山雨沉默一會說：是啊，人生短短幾十年，做有價值的工作才活得有意義。

這天山雨讓芳子打針吃藥后，沒有返回城里的公司總部，而是留在了廠里。晚上月亮皎潔，沒有刮風，綠草叢中有小蟲子們的咝咝聲，正是野外散步的最好時機。山雨說：我陪你到油茶園走走吧。芳子說：這些年只顧忙碌公司的事，我們一起閑情逸致地散步幾乎沒有，對于散步已經沒有感覺了。山雨說：今晚我讓你找回散步的感覺，并把這些年失去的散步統(tǒng)統(tǒng)賺回來。說著拉起了芳子的手，出廠后順著一條水泥路慢步地走進油茶園。芳子激動地說：多美的月亮啊，于是唱起了美妙的歌聲……

作者簡介：徐宗義，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隨州市曾都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幸福河》（上下冊）、《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等八部。其作品散見《人民日報》 《北方文學》 《牡丹》 《作家林》 《青年文學家》 《小說月刊》 《參花》 《資治文摘》等幾十種報刊雜志；作品曾獲國家級一二三等獎。其作品集進入書香中國、廣東省教育廳指定的中學生閱讀平臺，銷往臺灣、香港與東南亞，中篇與短篇小說入圍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參評?，F為《編鐘之聲》報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