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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族弟是奇葩

        2018-10-27 06:34:54閻綱
        美文 2018年17期

        閻綱1932年生,陜西成陽禮泉人,1949年參加工作,1956年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1986年調(diào)文化部,編輯家、評論家。以散文隨筆著稱。著有《文壇徜徉錄》《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學(xué)警鐘為何而鳴》《我吻女兒的前額》《美麗的夭亡》《閻綱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寫了《孤魂無主》,而且獲獎,竟然名列“徐遲散文獎”榜首,家鄉(xiāng)兄弟們說:“閻家老屋(老老祖宗的宅院)還有奇人,咱們縣的江湖奇葩,你接著寫吧!”

        可不是嗎?順和哥和他的大兒子弟娃,素以率直聞名,性格粗魯不撒野,多行善事鄉(xiāng)情好,窮而彌堅,是禮泉縣城敢于挺起腰桿大搖大擺走動的人物。

        父子二人都愛說笑,是鄉(xiāng)民喜愛的笑星。順和哥袖筒里揣棒槌直出直入,弟娃是實話巧說拐著彎兒非把事辦成不可;順和哥是冷幽默,弟娃是黑色幽默;順和哥一肚子的怨氣蓄勢待發(fā),弟娃卻混跡街頭呼朋喚友口無遮攔,老人們說他是“混世魔王”,就像賈母說寶玉那樣,其實是一種愛。

        弟娃他大(陜?nèi)朔窖愿赣H)也稱奇

        順和是閻家老屋排行數(shù)三的一個老哥。困難時期過年,隊上每戶發(fā)十多斤麥子,幾戶只能湊起來磨面,磨完面隊上要收費,順和哥說:“我是長款戶,你扣吧!”隊上說:“那不是一回事——豇豆一行,茄子一行?!表樅透缯f:“那你就先把豇豆一行給我,我再把茄子一行給你?!庇钟幸换?,路上遇見一個女娃,傷心流淚,順和哥問,她說想上學(xué),學(xué)校不收,說:“十好幾了,超齡!”順和哥說:“把他的,幾十歲的老婆子趕著去上掃盲班,十幾歲說人家娃超齡了?”

        順和嫂一共生下四個娃,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在掙工分的年月里,一家六口只好餓肚子。過度的勞累,順和嫂病了,問:“啥?。俊薄皼]錢沒糧上醫(yī)院,咋知道啥病!”眼看著順和嫂的臉和腳一天天爭著腫起來。

        1965年,好容易盼來個豐收年,隊上來了個“四清”工作隊的婁隊長,該隊長難得和社員同吃同住同甘苦.順和哥編了一句順口溜:“分糧分油,多虧老婁?!闭逻^年,閻家什字久違了的鑼鼓又敲響了。順和哥是閻家什字首選的鼓手。

        正月十五一大早,順和哥手執(zhí)胳膊粗的鼓槌響將起來,大鼓咚咚驚天動地,十副大鐃地動山搖。只見鐃手們的兩手合合分分,舉過頭頂?shù)拇箸t在空中翻滾、飛舞,發(fā)出“嚓嚓嚓嚓”迅雷般的陣陣巨響。擊鼓者的小肚皮往前一攻一攻,腰桿屁股左擰右轉(zhuǎn),鐃手們時而兩臂抻直,時而兩臂彎曲轉(zhuǎn)著圈兒閃動。有人實打?qū)嵡?,有人虛張聲勢,不斷變幻鬼臉,像耍雜技似的,逗得眾人大笑不止。

        只見順和哥忽而槌敲鼓心,忽而槌敲鼓邊,臉色通紅,太陽穴上的青筋隨鼓點暴起,全身的肌肉也隨之顫動。那強烈的節(jié)奏,那音響的韻味,帶著人們久違了多年的歡樂越過城北的泥河溝.波及九峻山“昭陵六駿”的上空。

        順和的幾個娃高興死了,急忙跑回家去,告訴蜷縮在炕上的他媽。順和嫂說:“娃們啊,你大要是敲鼓,就是日子好過了。媽我看不見,媽在炕上撕長耳朵聽著呢!”

        正是這一天.順和哥耍完社火回到家里后,順和嫂子的手腳已經(jīng)冰涼,老天爺可真是,在兩口子都為多年不遇的豐收高興的一剎那大嫂卻死了。

        族里的人忙著給順和嫂穿老衣,順和哥滿臉陰騖呆呆地看著尸體不說話。四個娃哭成淚人,使出全力搖啊搖,要把他媽搖醒。順和哥走近順和嫂,流著淚,彎下腰,不由自主地把他勞累一生的妻子重重地親了一口,這個動作讓眾人驚詫不已,猛然間,哭聲四起。

        弟娃,我的遠房侄子,

        禮泉縣城無人不知

        無論大人小孩,提起弟娃,就像提起順和哥一樣感到親切,好像閻姓族群里有了他和他大,生活就有了歡樂、有了生氣。

        弟娃是順和哥的老大,把我叫叔,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禮泉縣城無人不知。

        弟娃最早以放炮出名。本地民俗,迎親嫁女必須放炮,但弟娃只替娶家放炮。迎親車到門,一串鞭炮,三響大炮。大炮要放得巧,出其不意,放得脆響。出其不意是擔(dān)保嚇新媳婦一大跳,這自然有點技術(shù)。比如新媳婦一下車,剛剛邁步,一腳踩響,塵土飛揚,引得人們哈哈大笑。弟娃放炮,多是自動找上門的。人們見他來了,忙說:“來了,來了,先吃煙?!彼麑煀A在耳輪上,并不急于點著,等迎新車到門,這才點煙,狠吸一口,作為引火,然后尋覓時機,出其不意,驟然放響。炮放完了,弟娃在眾人的嬉笑聲中揚長而去。

        弟娃又學(xué)會響麻鞭。那麻鞭五尺長,整日纏在腰里,高興了,左右開弓,嗶剝爆響。有時趁人們不留意,噼啪一聲,嚇人一大跳。他黑天睡得晚,半夜從外邊回來,一路上甩得麻鞭叭叭響。人們聽到鞭聲,知道該上炕睡覺了。弟娃睡得晚,起得早,天剛麻亮,將麻鞭甩上幾聲,然后滿街走動,滿街爆響。這鞭聲像雄雞報曉,催人起身,開始忙一天的活兒。

        學(xué)會了響麻鞭,又學(xué)會甩長鞭、趕大車。弟娃的長鞭很花哨,鞭桿用塑料繩扎得紅一節(jié)、綠一節(jié)、藍一節(jié);鞭梢是紅的,他說鞭梢得要拿豬血浸過,這樣抽打起來才清脆響亮,不開花,不斷裂。學(xué)會了甩長鞭,很自然過渡到趕大車。弟娃趕車,一不搞運輸,二不拉糞土,專門為迎娶新娘服務(wù)。娶媳婦趕車,并不是一種職業(yè),由于弟娃從小會放炮,人們很樂于請他,時間長了,好像成了他的一種職業(yè)。媳婦娶回來,主家便請趕車的把式入席,弟娃吃得油嘴滑舌,乘興鬧了洞房,然后噼叭噼叭甩起長鞭,回到家里,夜已深了。弟娃終于有了一種職業(yè):看守尸體

        再往后,弟娃終于有了一種職業(yè):看守尸體。那些年,縣上常常槍斃人,貪污犯、盜竊犯、搶劫犯、殺人犯,斃后一時無人收尸,公安機關(guān)便讓弟娃看守,一天一夜十元錢。弟娃憑著他膽子壯、會甩鞭,晚上和尸體睡在一起,輕輕松松十元錢。遇到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公安局讓他掩埋。有主兒的尸體,主家認領(lǐng),帶幾件新衣來。誰敢給死人穿衣服呀?誰又會給槍斃的死人整容穿衣服?弟娃敢,他也會,難找!給死人穿衣,按衣領(lǐng)論價,一條領(lǐng)早先三元,后來五元。

        這種差事干長了,弟娃便和公安人員慢慢有了交情。人們知道了這層關(guān)系以后,遇有槍斃罪犯,主家也求他轉(zhuǎn)告公安方面槍下留情,一槍斃命,不放“開花槍”把腦袋打炸,讓死者少受罪。說情是有潛規(guī)則的,家屬既要給公安方面一些好處,也要給弟娃幾個跑路錢。弟娃手頭更活了。

        弟娃了不起,粗識文墨卻給祖宗續(xù)家譜

        弟娃特別愛護我們的家族,他以家族的人口眾多、相親相愛、頗有幾位出人頭地的人物為榮。他借助老屋里才有資格懸掛的祖宗的“影”(像),厘清大略的譜系,便動手搜集資料了。我從西安回到縣上過年,家里廳堂的四周懸掛著宋伯魯題贈給太爺“春亭兄”的字、畫和書法。弟娃解釋說:當(dāng)時閻姓聚族而居,占了西城角角丁字街大半個街面,閻家家大業(yè)大,是禮泉縣城里的名門望族,老祖宗曾經(jīng)和后來參加戊戌政變的著名詩人、畫家兼書法家宋伯魯認過干親,他贈送老祖宗的卷軸件件是寶貝。

        弟娃年紀輕輕的,肩負著類似宗祠管家的使命,四處打聽,把我們家族的歷史摸得一清二楚,尤其對各個支系的子嗣、某一輩分的人數(shù)、名號、性格、軼事了如指掌,一有機會便津津樂道:“我老老爺那一輩,兄弟五人;二老老爺,在外做官,有四個少爺,個個聰明過人。老爺輩,為‘守字輩,幾乎把‘言部的字用光了!我爺這一輩,兄弟18人,‘景字輩……”這18人,誰夭亡,誰早逝,誰有后代,誰無子嗣,他都清楚。他僅僅粗識文字,這些考證不知出于何典。越到下一輩——也就是他大這一輩,人數(shù)越來越多,不少隨父母在外地落戶,有的是在外地出生,要搞清楚,頗費工夫,但是他搞清楚了,以至于連那些他不曾見面不知出生年月的幾位,也能準確地列出排行,像是“忠義堂”給梁山一百單八將一個不拉地排座次。

        農(nóng)村經(jīng)濟體制改革以后,生產(chǎn)隊不存在了,百姓遇有打墻、蓋房或其他紅白喜喪之事,一時無人派工相互協(xié)助。閻家本族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發(fā)起成立“家族自治委員會”,無論哪家有事,均由自治會負責(zé)組織人力。自治會成立時,選了委員和主任,弟娃榮任通訊聯(lián)絡(luò)干事,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任職后工作認真負責(zé),現(xiàn)已提升為自治會的委員,將來大有榮任主任之可能。

        如此這般,自然而然,大家喜歡他,信他。閻姓本家有他這樣一個義務(wù)為家族辦事、精心掌管家族檔案的后生當(dāng)然是一大幸事,閻家什字繁衍不斷、接紹香煙,生活里可不能少了咱弟娃啊!

        難怪老人們說他是“混世魔王”,就像賈母說寶玉那樣,其實是一種愛稱。

        不怕鬼,不信邪, 混世魔王真孝子

        弟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50多歲的小老頭了,由于青壯年時代當(dāng)過醫(yī)院太平問的看門人,后來又干過替死人整容、穿衣服的營生,一直與醫(yī)務(wù)界和公安局保持著聯(lián)系,現(xiàn)在竟然坐在縣醫(yī)院的大門口當(dāng)起醫(yī)院的傳達了。身份變了,得收收野性,上班不能走神,還得裝扮入時。他弄來一身黃軍裝,一件軍大衣,黃色不離身。

        弟娃對工作極其認真,當(dāng)傳達同時兼著門衛(wèi),他有武功,泰山石敢擋!

        這年頭,門衛(wèi)工作越來越重要,因此,醫(yī)院的上上下下,都視他為安全衛(wèi)士,對他十分器重。

        弟娃總是替病人著想,按照病情去門診察看哪幾位大夫正在上班,然后指點病人掛誰的號。他以為某種病必須由某個大夫治療時,還專門去說情。大夫也都聽他的,因為他常在大門口夸贊他們:“我們的XXX大夫,那真是華佗再世!”他的這一夸贊雖不是技術(shù)鑒定,不能憑它漲工資、評職稱,但是哪位大夫不被他夸贊,心里還覺著不是滋味呢!

        弟娃對鄉(xiāng)下趕來急診的病人懷有極大的同情心,無論春夏秋冬還是深更半夜,只要有人敲打醫(yī)院的鐵皮大門,他即刻起身下床,打開大門,迎進危急病人,幫他們掛號,找醫(yī)生,抬氧氣。

        這年頭,沒錢沒勢的,辦事就得托人。鄉(xiāng)下人在醫(yī)院既沒有外甥,也沒有干兒,變著法兒和弟娃交朋友、拉關(guān)系,以防家人有個大病小災(zāi)的生生給耽誤了。他們說那小老頭人好,辦事熱心,不嫌棄窮人。他們不免送他點小的禮品來。遇到這種事,弟娃一口拒絕說:“在咱這兒,不興這一套!”一根野草,儼然清正廉潔的大干部。

        這年頭,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社會不安然。一天,我的芳妹急了,說她的“唐老鴨飯店”常常被一伙年輕人騷擾、施暴,白吃、白拿,還摔摔打打,怎么辦呀?我大哥聽見了,把大腿一拍,說:“尋咱弟娃去,你是他姑!”

        弟娃既不是黑社會,又不靠武力征服,就憑他那點小小的威望,幾句不軟不硬的話把一伙人給喝退了。弟娃對芳妹說:“姑!那一伙東西不學(xué)好,我美美數(shù)說了一頓。我指著他們的鼻子說:‘你們聽著,這是我姑開的店,誰鬧,小心誰的狗腿!我整天抱著死人打交道,鬼都不怕,怕你們?”

        從此以后,芳妹的飯店除了稅務(wù)局白吃白拿外,總算是平安無事。

        “不行不行,那不成稅務(wù)局了!”

        一日,弟娃路過芳妹的“唐老鴨飯店”,被芳妹推進飯店,說:“弟娃,姑今兒算把你這座尊神拽來了?!倍盒φf:“姑管飽!”弟娃說:“不行不行,那不成稅務(wù)局了!”接著說:“我看看運生叔(我的小名)這上面寫的是啥?”

        對面墻上是我題寫的《吃喝打油詩》,弟娃大聲念道:

        人生在世求吃食,有了食來又求衣。

        長袍短褂做幾套,回頭又嫌房屋低。

        高樓大廈蓋幾座,房中又缺關(guān)貌妻。

        紅粉佳人做陪伴,出門沒有駿馬騎。

        出門騎上高頭馬,有錢無官被人欺。

        當(dāng)朝一品為宰相,不如南面登了基。

        面南登基坐天下,想跟神仙下盤棋。

        太上老君輸給我,想跟玉帝認親戚。

        人心不足蛇吞象,氣是清風(fēng)肉是泥。

        半斤老酒一碗面,保君每日笑嘻嘻。

        念完拍手大笑,扭頭走人,芳妹拉都拉不住,只聽他嘴里嘟嘟囔囔:“姑,忙你的去,你侄兒吃過飯咧!”

        最后贊曰:

        弟娃越來越感到自己是個人物了,起碼覺得自己沒有辱沒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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