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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凡納之魅

        2018-10-27 06:34:54潔塵
        美文 2018年17期

        潔塵作家?,F(xiàn)居成部。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先后洪職于媒體和出版社。已出版有《華麗轉(zhuǎn)身》《提筆就老》《生活就是秘密》《一朵深淵色》《啤酒和鱸魚》《酒紅冰藍(lán)》《中毒》《錦瑟無端》等隨筆和小說三十佘部作品。

        薩凡納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呢?

        它是被公認(rèn)的美國最美的小城之一,茂密的植被幾乎將整個老城區(qū)都覆蓋在絲絨般的綠蔭之下,22座方正齊整的小廣場和紅磚外墻的歐式巨宅以及虬曲巨大的檞樹,構(gòu)成薩凡納奇特的城市輪廓線。檞樹們與這個接近300年歷史的城市一起生長,樹身上覆蓋并倒垂下來的西班牙苔蘚,青光如碧,沉著蘊(yùn)藉。在這里,光線迷離,如果恰逢雨天,光線就更加陰郁,街道上似乎飄散著一種灰綠色的輕霧,很是鬼魅。難怪說薩凡納有很多鬼故事流傳,還有那么多關(guān)于伏都教巫術(shù)的說法,吸血鬼出入此地也合情合理。2015年4月,我到薩凡納那天,是個小雨天,恰好就感受了這種鬼魅的氣息。

        這樣的一個小城,一定是會被反復(fù)書寫的。在《金銀島》里,弗特林船長醉死在薩凡納,臨死前,把藏寶地圖交給比利·朋斯。在《飄》里,瑪格麗特·米切爾把郝斯嘉的老家放在了薩凡納,一個“斯文有禮的濱海都會”,“超然絕俗地站在佐治亞州海岸上,端莊、沉斂、有教養(yǎng),睥睨著深入內(nèi)陸300里的邊城小城亞特蘭大”。而說到薩凡納是美國南方派代表作家佛蘭納里·奧康納的故鄉(xiāng),想想她作品的氣息,就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薩凡納是一個有魔力的外景地,于是我們還在好些電影電視里看過這個城市的景貌?!栋⒏收齻鳌防锬瞧h蕩的羽毛以及阿甘講故事的街心花園,就取景自薩凡納。如果要通過影像仔細(xì)觀賞這座城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導(dǎo)演的《午夜善惡花園》是最合適的,它講的就是薩凡納的故事,就在薩凡納拍攝的。這部電影一開頭,凱文·斯派西還沒有出場,約翰·庫薩克扮演的記者來到薩凡納的街頭,在小廣場邊上,與正在擦車的裘德·洛有一場意味深長地對視的戲。裘德·洛扮演的是這個故事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容貌俊美個性狂暴的男妓丹尼·漢佛斯。

        我很向往薩凡納,被其誘惑和勾引的主要原因就是《午夜善惡花園》。但不是因為同名電影,是因為原著作品。

        1994年,紐約作家約翰·伯蘭特出版了他的非虛構(gòu)作品《午夜善惡花園》。這個約翰·伯蘭特,氣質(zhì)雅痞,口味寬泛,文體獨特,敘述精巧,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他寫威尼斯的那本《天使墜落的城市》非常好看,《午夜善惡花園》更成了他的代表作。1996年,他為《午夜善惡花園》的修訂版寫過一篇前言,在這篇前言中,他說:“薩凡納人對古怪的行為有一種高度的容忍。他們寵著,甚至鼓勵古怪的行為。薩凡納是個封閉內(nèi)向的小城,那里流言盛行。人們閑談的主要話題自然是旁人的行為,于是,行為越奇特,閑言就有勁。因此,在薩凡納,人們欣賞異端,哪怕僅僅因為他們能給人們帶來談資。那些行為古怪的人明白這一點,這使他們受到鼓勵,更加變得怪異?!?/p>

        伯蘭特說,這個城市對流言有著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美國《圖書館雜志》評價《午夜善惡花園》:“很難說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它既是旅游見聞錄,又是一個犯罪故事……連評論家也想知道,虛構(gòu)從何時開始,事實在哪里結(jié)束?!?/p>

        《午夜善惡花園》的中文版是2007年出版的。當(dāng)時出版方寄了一本清樣給我,想聽聽我的觀感。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很對我口味的書,于是寫了一段推薦語:“約翰·伯蘭特的耐心、才華和幽默感,讓人感佩和愉悅,而他在體裁上的創(chuàng)新能力,則讓人驚奇。這是一部刷新你的閱讀經(jīng)驗的作品,它不是小說,也不是報道,只能說它就是一本書,一本神奇的書。”這段推薦語印在《午夜善惡花園》的中文版的封底上。

        《午夜善惡花園》是那種讀后余味繚繞的書。

        余味過于繚繞,簡直需要做個了結(jié)。這本書帶來的余味是如此悠長,使得我在2015年環(huán)美自駕行的行程安排上,就把薩凡納作為一個目的地。2015年4月28日的下午,我和同行友人坐著一輛黑色的雪福來SUV,來到薩凡納,來到莫瑟府……

        開頭說了,《午夜善惡花園》是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它以小說的框架結(jié)構(gòu)和敘述方式來講述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薩凡納的莫瑟府。在《孤獨星球》(LP)上,在關(guān)于薩凡納的章節(jié)里,可以找到莫瑟府的地址。

        莫瑟府的主人,吉姆·威廉斯,出生在佐治亞州戈登鎮(zhèn),父親是個理發(fā)師,母親在礦區(qū)當(dāng)秘書,一個小地方的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他的莫瑟府,被認(rèn)為是美國最具貴族氣質(zhì)的私人府邸之一,而他本人,常常被不明究竟的客人誤以為是一個世家貴胄。每每這個時候,吉姆·威廉斯就會雍容大方派頭十足地告訴別人他是一個暴發(fā)的新富,還把自己的家世底細(xì)詳細(xì)告訴別人,讓聽的人有點不知所措。

        吉姆·威廉斯是從1950年薩凡納城中心的古跡區(qū)的修繕挽救計劃中發(fā)跡的,他本來從事古董生意,但在這個計劃中嗅到了商機(jī)。他買下一些老房子,加以整修后再賣出去。這樣買賣了幾十棟老房子之后,媒體和各界開始贊美他為薩凡納古屋修繕?biāo)龀龅呢暙I(xiàn),于是,社會榮譽(yù)和巨額財富一并到來。他繼續(xù)他的古董生意,往返于歐洲和美國之間,運(yùn)回一箱箱的油畫和上等的古董家具、家飾。上流社會的許多貴婦人也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暴發(fā)戶,紛紛登門求購,使得吉姆·威廉斯的氣勢和荷包一樣鼓脹暴漲。

        最后,他居然買下了莫瑟府。

        薩凡納有著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歐式巨宅,其中最有分量的就是莫瑟府。這棟房子的建造者是南方邦聯(lián)的修·莫瑟將軍。此屋始建于1860年,南北戰(zhàn)爭后,莫瑟將軍因殺害兩名逃兵而入獄,入獄后他賣掉了還沒有建好的房子,新房主將房子竣工完成。讓這個房子出名的,不是莫瑟將軍,而是他的曾孫強(qiáng)尼·莫瑟。強(qiáng)尼·莫瑟是著名作曲家,代表作《月亮河》傳唱全世界。強(qiáng)尼·莫瑟其實從沒有在莫瑟府住過,只是成名后回薩凡納時經(jīng)常會到這里來看看。遇刺身亡的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的遺孀,后來又嫁給船王奧納西斯的杰奎琳曾慕名造訪莫瑟府,當(dāng)時開價200萬美元欲購買這棟巨宅,被吉姆·威廉斯委婉但傲慢地拒絕了。

        《午夜善惡花園》的核心故事就發(fā)生在莫瑟府。

        1981年5月2日深夜,在莫瑟府的書房,吉姆·威廉斯和他供養(yǎng)的男妓丹尼·漢佛斯發(fā)生激烈沖突,雙方手上都有槍,最后吉姆·威廉斯射殺了年僅21歲的丹尼·漢佛斯。此后,圍繞著此案是“正當(dāng)防衛(wèi)”還是“蓄意謀殺”,四度開庭,反復(fù)審訊。8年后,花費了大量錢財?shù)募贰ね贡慌衅湫袨槭钦?dāng)防衛(wèi),無罪結(jié)案。圍繞著這個故事的,是作者約翰·伯蘭特在薩凡納差不多十年的采訪。以莫瑟府每年的圣誕派對為中心的薩凡納上流社會的各種怪人,以及種種流言蜚語為采訪對象和書寫內(nèi)容,之后就是《午夜善惡花園》一書高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榜5年不衰,精裝本熱賣250萬冊,賣出25個國家的版權(quán),包括中文版。再之后就是伊斯特伍德的同名電影,凱文·斯派西飾演的吉姆·威廉斯,其奸猾氣質(zhì)與后來的《紙牌屋》中的政客已經(jīng)氣息相通,再就是當(dāng)時初出道的裘德·洛在此片中青春美貌、艷壓全片。

        關(guān)于吉姆·威廉斯這個人物的結(jié)尾是結(jié)案后一年多,1990年1月的一天,59歲的吉姆·威廉斯突然倒地身亡。醫(yī)生們找不到具體的死因,只好說是心臟病猝死。但另外一個說法也相當(dāng)流行,說是丹尼·漢佛斯的亡靈一直沒有放過吉姆·威廉斯,終于將其弄死,其證據(jù)在于,吉姆·威廉斯死去的地方,就在他的書房,即當(dāng)年丹尼·漢佛斯如果開槍打中吉姆·威廉斯的話,他應(yīng)該倒下死去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來到了薩凡納,來到了被譽(yù)為薩凡納最美廣場的莫特利廣場,莫瑟府就坐落在廣場的邊上。在這個小廣場的周圍,除了莫瑟府這樣的巨宅,還有幾棟規(guī)模略小的華宅以及給人感覺相當(dāng)考究的連棟屋。

        我們是根據(jù)《孤獨星球》(中文版)上給的“梅瑟·威廉姆斯故居”的地址輸入GPS后找到莫瑟府的。這座府邸被書和電影描述呈現(xiàn)后,在吉姆·威廉斯死后14年,于2004年成為歷史博物館對外開放。現(xiàn)在游客只能看看樓下的客廳、起居室什么的,不能上樓參觀,因為吉姆·威廉斯的家人依然住在這棟宅子里。吉姆·威廉斯沒有結(jié)過婚,也沒有子女,當(dāng)年他和母親住在一起。他還有一個姐姐。他母親應(yīng)該早就去世了,估計現(xiàn)在還在宅子里住的是他姐姐以及侄兒侄女什么的。

        我沒有能夠進(jìn)到莫瑟府里面去參觀。到的時候剛剛下午四點,這個傲慢的博物館果然按照其規(guī)定的閉館時間關(guān)門了,毫不拖延。我和同行朋友在門口駐留了一會兒,期間有好幾個人走過來,看著鐵柵欄門,再看看閉館時間,悻悻而去。

        我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遺憾。如果花上12,5美元買張門票進(jìn)去,也就只能在里面的一樓和花園里晃晃,對那些奢華的家什我并沒有什么興趣:讓我滿足的在于我來到了這個場所,這個傳奇、古怪、相當(dāng)駭異又相當(dāng)趣怪的故事的發(fā)生場所。

        我們圍著莫瑟府轉(zhuǎn)了一圈。后院處有紀(jì)念品小商店,售賣關(guān)于莫瑟府的各種衍生品。沒有什么想買的。繼續(xù)圍著莫瑟府逛著,抬頭看,藤蔓后面,二樓的百葉窗緊閉著。吉姆·威廉斯的什么家人在里面呢?他們是他的財產(chǎn)和丑聞的繼承者們,從而進(jìn)入到這個流言傳奇的故事之中。

        莫特利廣場的確迷人。我們在薩凡納那個下午的那段時間全部消磨在這里。在莫瑟府正門右手斜對面的一棟宅子的底樓,有一家古董店,我在里面買了兩件小東西,一個小戒指和一條掛鏈。店主夫婦兩人對我的拍照要求十分配合,欣然笑應(yīng)鏡頭。我之所以想拍他們,是因為他們長得太像我想象中的薩凡納人了,歐洲范兒的白人,矜持、考究、彬彬有禮,但骨子里透著挑剔和冷漠,很像流言蜚語中的主人公。看他們的年齡,大概在五十歲左右,應(yīng)該知道莫瑟府的故事吧?何況還是鄰居。我很好奇,但還是忍住了沒發(fā)問,畢竟是丑聞八卦。

        既然莫瑟府四點閉館沒能進(jìn)去,那我在門口駐留磨蹭什么呢?我在拍照。

        我?guī)Я艘槐疽谒_凡納拍照的書。不是《午夜善惡花園》,行前在書架前經(jīng)過它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決定放棄,轉(zhuǎn)而取下了另外一本書。我喜歡《午夜善惡花園》,但不是那種可以向它致敬的喜歡,它像在深夜酒吧里遇到了一個能言善辯的輕浮漂亮的男人,讓我開心,讓我迷戀,但同時我深知我的開心和迷戀中沒有敬重的成分。所以,我不能帶著《午夜善惡花園》去薩凡納,它沒有這個分量。

        我?guī)У氖欠鹛m納里·奧康納的長篇小說《智血》。

        美國有一堆被納入“南方哥特式小說”這一流派的作家,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是深度的代表,也是美國文學(xué)在世界文學(xué)史價值序列中最為有力最為深邃和最為強(qiáng)勁的代表。這個名單以19世紀(jì)的愛倫·坡、霍桑等人打頭,20世紀(jì)上半葉的??思{為其中興之主,之后,這個隊伍里包括田納西·威廉姆斯、杜魯門·卡波特、考麥克·麥卡錫等人。這個流派中,還有兩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作家,一個是卡森·麥卡勒斯,一個是弗蘭納里·奧康納。

        麥卡勒斯和奧康納在人生軌跡上有很多相似點,她們都出生在氣氛詭譎的美國南方,是同時代的人。麥卡勒斯比奧康納大8歲,她出生于1917年,奧康納出生于1925歲。她倆去世的時間也相差不多。奧康納1964年去世,享年39歲:麥卡勒斯1967年去世,享年50歲。她們的共同點還在于,她們都是殘疾女作家,麥卡勒斯是類風(fēng)濕,奧康納是紅斑狼瘡,都是免疫系統(tǒng)的疾病,終生無治,英年早逝。

        有評論說,“邪惡”的奧康納“風(fēng)格詭誕、獨樹一幟,對人性陰暗有著驚人的洞察,帶有強(qiáng)烈的宗教救贖意識。故事詭譎、陰郁到令人發(fā)指,語言精準(zhǔn)有力,常常在看似輕松幽默中抵達(dá)不測之深”。這個“不測之深”說得甚好,這是奧康納作品的實質(zhì),就是這個不測之深讓人覺得困擾和畏懼。

        奧康納的悲劇筆調(diào)是不動聲色的,沒有號啕,只有冷靜的絕望。在奧康納筆下,人性這口深井,讓人實在是無言以對甚而毛骨悚然。但在她本人那里,看似并沒有太多的不適之感,反而有一種自然且坦然的態(tài)度。我覺得這可能有生理性的原因。有些人在身臨寒冷的時候,其抵御低溫的能力似乎會比其他人強(qiáng)很多:就像有些人承受疼痛的能力也會比其他人強(qiáng)很多一樣,在他們眼里,世界本來就是如此的灰暗且不齒,太自然不過了。所以,你要說他們自己是如何地痛不欲生,那就反而牽強(qiáng)附會了。

        奧康納就出生在薩凡納,出生在被植物、古跡、酗酒、派對、自大傲慢、古怪諧趣以及美麗如畫所充實的這個南方小城。在薩凡納的拉法葉廣場附近的查爾頓街上,有一棟連棟屋,奧康納童年時期就住在那里?,F(xiàn)在,那里被設(shè)為奧康納故居供人參觀。我們在薩凡納的時間不太寬裕,所以我沒有去查尋奧康納的故居,我只是在莫瑟府門口的鐵柵欄上鼓搗著,把《智血》夾在上面后各種拍照。我知道,這個莫瑟府,這個吉姆·威廉斯以及他所代表的薩凡納上流社會,還有《午夜善惡花園》的作者約翰·伯蘭特,都是奧康納不喜歡的、會從鼻子里哼出冷氣的對象。在這種想象對比中,我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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