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明光村的北門口,天長地久似的住著一對賣杭州小籠包的老夫婦。據(jù)說,他們用賣小籠包的錢,給兒子在老家的縣城里買了房,又娶了媳婦。除了過年,他們一年到頭都待在北京,好像這里才是他們的家。但他們從未眷戀過明光村。他們的臉上,總帶著一種隨時都可能離開另起爐灶的漂泊感,跟所有來吃小籠包的顧客都有著陌生過客的疏離。他們的小籠包非常正宗,我吃過一次,就上了癮,隔一天不吃,便很是想念。他們的米線和餛飩,也非常美味,就連桌上的一小碟咸菜,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比別家的更清香一些。
我每次吃小籠包,都會要上幾瓣大蒜。我和老板娘說時,她從來不會像別家那樣,響亮地回一句“來嘍”,她只裝作沒聽見一樣,轉(zhuǎn)身進(jìn)屋,也不知在小而擁擠的店鋪的哪個角落,尋到了一頭大蒜,外皮早已干透了,輕輕一搓,就窸窸窣窣地掉了下來。她將大蒜放到我的面前,依然一句話也沒有,便忙去了。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對他們的冷淡態(tài)度生氣,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去吃了。可沒過兩天,我路過時,又忍不住被小籠包鮮美的味道撩撥著,挪不動腿。想想,初夏的傍晚,坐在大槐樹下,被清涼的晚風(fēng)吹著,蘸醋吃著小籠包,這跟鄉(xiāng)下的人,蹲在村口老槐樹下,呼嚕呼嚕地吃一碗面條,有什么區(qū)別呢?不外乎一個是蹲著,看地上的螞蟻搶剩飯吃,一個則悠閑地坐在板凳上,看風(fēng)中來來往往的路人。
所以,我跟自己置氣沒兩天,又灰溜溜地走到他們的小吃攤上,自己抽出廉價的餐巾紙,擦了擦落了鳥糞的板凳,假裝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似的,叫一聲:“老板,來一碗米線,外加半份小籠包?!?/p>
老板娘的態(tài)度依舊冷淡,好像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連一個“哦”字也沒有。但我知道不用催促,不超過五分鐘,她或她的男人,自會將我所需,準(zhǔn)確無誤地放到我的面前。
在吃到額頭上浸出細(xì)密汗珠的時候,對老板娘的埋怨,便隨著汗水從體內(nèi)全部蒸發(fā),又被餐巾紙擦過后,丟進(jìn)了大樹下的垃圾桶里。就像他們從未記得我是誰一樣,我也因為這樣家常質(zhì)樸的美味,在那一刻,原諒了他們的冷淡。
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我從未見過老夫婦的兒子來過。在北京,有多少一年都不會見面的夫婦或者家庭呢?他們所有的打拼,都是為了年底的那一場狂歡。但像小籠包夫婦這樣的,其實狂歡也沒有多少吧。他們?nèi)绱顺聊蜒?,好像每日奔波的螞蟻,在這個世間所有生存的意義,就是為了忙碌。
夏天的蝸牛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干枯的外殼,跟知了一起,掛在粗糙的石灰墻上。如果不是明光村周圍汽車鳴笛的聲音傳來,這樣閑坐在窗前,看樹葉飄落的時光,與古寺閑聽鐘聲的靜寂,沒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我對同住一室的秋子說:“等我老了,就搬去尼姑庵住,每天都是月落烏啼霜滿天的美好自然,比做學(xué)術(shù)好多了。”
秋子笑著說:“不過我倒覺得,真正的隱士,都是在鬧市里能夠心中有靜的人。比如……”
“比如明光村門口,那一對賣小籠包的夫婦?!蔽覔屜纫徊矫摽诙觥?/p>
說完了,兩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片落葉,永遠(yuǎn)也驚不醒一只向上攀爬的蝸牛。尤其,是世間安靜不語卻心懷篤定的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