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芹
(河南師范大學,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討論語文教育改革的首要問題、根本問題、核心問題是樹立科學的語文觀。因為,語文學科研探、語文課程建構(gòu)、語文教材選編、語文教學改革、語文教師修養(yǎng),等等大小事項,都要建筑在科學語文觀的基礎(chǔ)之上。如果對“語文何物”的解答還固守“一語一文”的舊傳統(tǒng),不接受“一語雙文”的新理念,那么語文教育的系列改革必將偏失目標,仍走歪路,難有真正的創(chuàng)新。
回想自己在語文教育戰(zhàn)線摸爬滾打60年的歷程,從1977年到2018年,我提出和論證“一語雙文”論已經(jīng)40年了,先后發(fā)表了600多篇論文,如《呼吁開展文章學的研究——語文教學科學化芻議》[1],《“一語雙文”論——關(guān)于語文學科內(nèi)容體系的新構(gòu)想》[2],《“一語雙文”時代漸行漸近——全球化語境下語文內(nèi)容結(jié)構(gòu)改革的必然趨勢》[3],《論“一語雙文”的語文內(nèi)容結(jié)構(gòu)觀》[4]。至今,“一語雙文”論雖未淪落為一家之言,而形成了“實用文章學”和“漢文閱讀學”兩個學派,但它在整個語文教育界和科學文化界還沒有獲得廣泛的共識。因此,懷著“一語雙文時代美夢”的我,不怕再被漠視,N次老話重說,白說還要說。
“語文”獨立設科115年(1903—2018)來,學界對“語文”存在四種闡釋:“語文即語言文字”觀(以王力為代表);“語文即語言文學”觀(以呂叔湘為代表);“語文即語言文章”觀(以葉圣陶為代表);“語文即語言文化”觀(以羅常培為代表)。我對這四種“一語一文”觀,幾十年來一直做著辯證地否定的工作。
“一語雙文”就是“語文”內(nèi)容結(jié)構(gòu)的“三足鼎立”說。語言、文章、文學,三者并非同一層次的劃分,而是兩個層次的基本分類:語言形態(tài)的一分為二——口語和書語;文字作品的一分為二——文章和文學。前一層次的分類,即葉圣陶的“口頭為語,書面為文”說,早已獲得共識,成為不刊之論;后一層次的分類,即我主張的“文本二分法”仍處在與廣義文學觀、廣義文章觀、文本三分法的論爭之中。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歷史,經(jīng)歷了從古代“經(jīng)史子集”的“四部之學”躍進到近代、現(xiàn)代、當代的“七科之學”(文、理、法、商、農(nóng)、醫(yī)、工)。正是站在哲學歷史的高度,我才對“文科”一分為二,提出了“雙文”觀。
“一語雙文”論以辯證否定的思維方式,科學綜合了“語文”的四個義項:既克服了“語言文字”說的歷史局限,又擯棄了“語言文學”說的現(xiàn)代偏見;既吸取了“語言文化”說的深刻思想,又提高了“語言文章”說的科學品位。有學者曾發(fā)表專文評論[5]:語言、文章、文學“三足鼎立”說宣告了四種“一語一文”觀的終結(jié),在語文學和語文教育學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
1.“語文即語言文字”說以偏概全。因為用“文字”囊括“文章、文學”是不科學的。如《語文課程標準》規(guī)定的“培養(yǎng)學生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似乎概括無余,但它不能等同、更不能代替“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章的能力”和“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學的能力”。所謂“語言建構(gòu)”,建構(gòu)的不是“一堆語言”,而是組成篇章的“文章”和“文學”。文章與文學的理解、運用能力比文字的理解、運用能力范圍廣,程度深,境界高,“三能”步步遞進,怎能用語文“初能”素養(yǎng)囊括和代替語文“高能”素養(yǎng)呢?
2. “語文即語言文學”說也是以偏概全。這個世紀性現(xiàn)代偏見,是西化的產(chǎn)物,從語文獨立設科以來,一直主宰著語文教壇,比“語文即語言文字”說更厲害!語文課程標準的制定者和語文教材的編輯者明明知道文學之外,有更為廣闊的實用文章,明明知道語文的社會應用文章多于文學、文章重于文學,卻偏偏不從最廣大的文章讀者和作者的生活、工作需求著眼,凸顯文章在語文中的基干作用。這種“一文論”難道不脫離語文社會應用的主要需求,有失偏頗、有失輕重嗎?
3. “語文即語言文化”說較為高深,但失于籠統(tǒng)。語言是文化的符號,文化又是語言的“管軌”?!拔幕毙问蕉鄻樱瑹o所不包,如果脫離“文章、文學”這個“書面文化”的軌道去談一般的非文字的“文化”,又流于寬泛。泛語文一度流行的思想根子就與片面的“語文即語言文化”觀脫不了干系。
4. “語文即語言文章”說較為圓通。它糾正了“語言文字”和“語言文學”的偏頗,融文字、文章、文學于一體。但是古代的“廣義文章觀”與現(xiàn)代的“廣義文學觀”彼此吞并,互相矛盾,它們未能徹底解決文章和文學的分野問題,因而有進一步提煉使之科學化的必要。
因為它內(nèi)容全面,衍生出14組“三足鼎立”的語文學科基本范疇。請允許我有立有破地逐一闡述。
言語活動的“口語”形式是日常說聽的“生活語言”(如,中國強大起來了);言語活動的“書面”形式是寫讀所用的另外兩種書面語言——規(guī)范而科學的“文章語言”(如,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和特殊而藝術(shù)的“文學語言”(如,中國夢)。長期以來,語文學界奢談“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少談“文章是語言的科學”;對書面言語形態(tài)不做“文章語言”和“文學語言”的區(qū)分,一味講語言的文學性,極少講語言的文章性;更不明白文章和文學作品都兼用著三種語言形態(tài),只不過“文章作品以文章語言為主,文學作品以文學語言為主”罷了。
用三種言語形式分別主創(chuàng)的“言語作品”自然也可以分為“話語作品、文章作品、文學作品”三種。例如,《論語》是孔子的話語作品,又是曾子和孔伋等的文字作品?!度龂尽肥俏恼伦髌分械氖分荆度龂萘x》是文學作品中的小說。自古代的“文、筆”之分到現(xiàn)代的“普通文、文藝文”之分,“文體學”早就該形成“文本”的“文章、文學二分法”。然而,“一文論”的舊傳統(tǒng)給“雙文論”的普及筑起多重思想屏障:
一是百年多來的“廣義文學觀”(含“廣義散文觀”),把帶文學性的記敘、說明、議論文章都吞入文學領(lǐng)地,但又覆蓋不了大批的少文學性或無文學性的專業(yè)文章(如法律公文、經(jīng)濟應用文等);文學無節(jié)制的擴張淡化了文學的高雅,雜文學的泛濫必然造成純文學的自我消解。
二是幾千年來的古代文章學傳統(tǒng),習慣把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稱為“文章”。正像人類從動物世界分化出來獨立成學之后“人”不再列入“動物學”一樣,文學從廣義文章中分化出來獨立成學之后,文學也不該再歸入文章,廣義文章應縮小為與文學對應的狹義文章,盡快使實用文章獨立成學;如果進入21世紀仍繼續(xù)把“文學”納入“文章”,這無異于說“人是廣義的動物”,話雖不錯,但落后了,既貶低了“人為萬物之靈”,又貶低了“文學是普通文章朝著藝術(shù)化方向發(fā)展的文字精品”?,F(xiàn)代文章學不能因循守舊,而要與時俱進,果敢地用“文本”取代“廣義文章”,讓狹義文章與狹義文學回歸本真,使“文章學”和“文藝學”成為“文本學”的兩個分支,并駕齊驅(qū)。
三是《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的“文本三分法”(論述類、實用類、文學類),將表達、功能、文體三種視角混為同一分類標準,邏輯混亂,且套用美國斯滕伯格的“思維三分法”,把創(chuàng)造性思維視為文學的專利,很不科學。11年前,我就寫專文《“文本三分法”科學嗎?》提出質(zhì)疑[6],批評它與《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的“文本二分法”(“區(qū)分寫實作品和虛構(gòu)作品”)相抵牾,致使兩個法規(guī)文件前后矛盾;然而至今不見納諫糾錯。
四是文章和文學之間的“兩棲文體集群”大量存在(紀實散文、報告文學、紀實小說、傳記文學、游記文學,科學小品、廣告文學、學術(shù)小說、隨筆文學,議論性散文、雜文、議論性抒情散文、寓言:這3類12種,文章學稱之為“變體文章”),這些交叉文體的涌現(xiàn)使固守舊傳統(tǒng)的人擔心“文章和文學不必分,不能分,難分清,分了不利于互相滲透”。對此,我曾多方勸說:
①就文體看,除了《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那種非科學的“文本三分法”之外,還有另一種寫作學視野下的較科學的“文體三分法”(實用文體、文學文體、邊緣文體),以裴顯生為代表,此“三分法”打破了“文學獨尊”的霸權(quán)話語,重視了“實用寫作”的社會需求,指明了“審美文學”與“實用文章”彼此融合的趨勢。
②就分野看,文壇的生活常態(tài)是實用文章的讀寫聽說活動始終占主體。文章作品遠遠多于文學作品,文章讀者遠遠多于文學讀者,文章作者亦遠遠多于文學作者。故文章像“大?!?,文學像“大陸”,兩棲文體像“濕地”,不能因為“濕地”般兩棲文體的存在就否定“文章大海”和“文學大陸”分野的可能。
③就融合看,文學的產(chǎn)生以普通文章為基礎(chǔ),其發(fā)展靠文學評論(專業(yè)文章)來提攜,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離不開文章讀寫的滋養(yǎng)和扶持,即使文學的科研和教育及其會議活動也離不開文章媒介的交流。所有的文學學士、碩士、博士和文學教授、碩導、博導,都是憑文章取學位、升職稱的,可不能忘了“文章”這個本?。」饰恼滤啤皫浉纭?,文學似“靚妹”,二者要像親密的兄妹一樣互相愛護,共同成長。
以上四重屏障致使我國文壇至今沒有“文字作品大別為文章和文學”的“雙文論”共識。其中最頑固的是前兩重屏障,“廣義文學觀”(含“廣義散文觀”)與“廣義文章觀”像兩只饕餮互相吞噬,各不相讓,自相矛盾,混沌難辨,造成文體識別的“霧霾”??梢?,“一語雙文”論的重點和難點在于認同“文本二分法”?!半p文論”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打破“廣義文章觀”“廣義文學觀”的偏見和混沌,糾正非科學的“文本三分法”(論述類、實用類、文學類),支持較科學的“文體三分法”(實用文體、文學文體、邊緣文體),尤其是對中國古代廣義文章學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揚棄,復興其實用文章學的正統(tǒng)。
完整的語文知識必含語言、文章、文學三項。文章作品是句、段、章、篇的組合體,是語、修、聲、邏的統(tǒng)一體,是話語作品和文學作品的中介物。文章知識是語文知識體系的主干部分?!罢Z文知識樹”上沒有“文章知識”是難成“綠色語文”的?!墩Z文課程標準》中的“語文知識要點”只提“語言知識”(語法、修辭等)和“文學知識”而不提“文章知識”,顯然是殘缺不全的語文知識。
以思維為核心的聽、說、讀、寫四大語文能力,文章讀寫能力處于中堅地位,口語聽說能力訓練有賴于文章讀寫能力的帶動;文學讀寫能力必以普通文章讀寫能力為根基,二者是提高和普及的關(guān)系;文學讀寫能力與專業(yè)文章讀寫能力不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高低關(guān)系,而是藝術(shù)與科學各有千秋的平等關(guān)系,二者可以爭雄媲美。有的文藝學者鼓吹說:“閱讀文學作品自然會寫一般文章,多讀文學作品自然會寫一般文章,會寫文學作品自然會寫應用文。”此話有“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的片面道理,頗能迷惑人;但對這種“三個自然論”,有必要用“三個不一定”來回應:“會讀文學作品不一定就會讀文章作品,會讀文學作品不一定就會寫普通文章,會寫文學作品更不一定會寫專業(yè)文章?!币驗槲恼伦x寫能力與文學讀寫能力既存共性,更具個性。
《語文課程標準》的核心概念是“語文素養(yǎng)”。非常遺憾,其“實驗稿”和“修訂稿”始終沒有采納民間學者的合理建議:“語文素養(yǎng)應簡潔而明快地表述為語言素養(yǎng)、文章素養(yǎng)和文學素養(yǎng)三大部分”。文章素養(yǎng)包含十項:文章情感積蓄、文章科學態(tài)度、文章價值取向,文章本體知識、文章主體智能、文章客體視界、文章閱讀素養(yǎng)、文章寫作素養(yǎng)、文章聽說素養(yǎng)、文章思維素養(yǎng)。文章素養(yǎng)不但是語文素養(yǎng)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且是語文素養(yǎng)的中堅成分,堪稱語文核心素養(yǎng)。如此看來,沒有“文章素養(yǎng)”鼎足的“語文素養(yǎng)”是不完整的,會坍塌的。
分別以語言、文章、文學為研究對象的三門學科——語言學、文章學、文藝學,構(gòu)成了“語文學”的三大理論支柱。1995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破天荒推出了“語文教師必讀”叢書三部曲:《語言學與語文教育》(倪寶元主編)《文章學與語文教育》(曾祥芹主編)《文藝學與語文教育》(王紀人主編)。這是“一語雙文”新理念的重大實踐,標志著“語言學、文章學、文藝學”三大語文分支學科的初步鼎立。該叢書雖再三出版,產(chǎn)生了積極的社會影響,但尚未引起語文教壇的足夠重視。13年過去了,有必要重申:與“口語學”并列的是“文本學”。“文本學”再一分為二,就是文章學和文藝學。文章的技術(shù)科學分為文章寫作學和文章閱讀學,文學的技術(shù)科學分為文學寫作學和文學閱讀學。我們批評單講“語言學、文藝學”的片面“語文學”,主張語文本體內(nèi)容的“三分天下各占其一”,就是要肯定開發(fā)文章學(文章本體學、文章寫作學、文章閱讀學)對完善“語文學”的完全必要性?!耙徽Z雙文”論的學科理論開發(fā)重點在于補齊“文章學”這塊短板。當眼睜睜看到“語言學”衍生出話語學、文字學、詞匯學、語法學、語體學、修辭學、語用學……一系列分支,“文藝學”衍生出文學原理、文學批評、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外國文學、詩詞散文小說戲劇的文學分體史、以及文學名著、文學名家……一系列分支,而“文章學”還沒有文章原理、文章鑒賞、古代文章、現(xiàn)代文章、當代文章、外國文章、文章名著、文章名家……等分支的立足之地的時候,你難道就沒有一點語文學科理論畸形發(fā)展的警覺嗎?當西學東漸,文學(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從傳統(tǒng)廣義文章中分化出來獨立成為顯學之后,持廣義文學觀的大批學者長期侵吞、排擠、淡化實用文章的獨立研究;持廣義文章觀的部分學者固守傳統(tǒng),試圖概括文章和文學的共同規(guī)律,但著力點仍在重復文學的理論,卻極少探究實用文章的特殊規(guī)律。由于廣義文學觀和廣義文章觀結(jié)成聯(lián)盟,各自泛化,削弱著甚至消解了文藝學和文章學的各自特色,一起異化成“文本學”。其惡果在文論界造成“文藝學”的霸權(quán)話語體系,連“文章學”的學術(shù)戶口都沒有合理解決,殃及基礎(chǔ)教育、職業(yè)教育和高等教育中的語文學科至今沒有“文章學”的課程、教材和教學設置,更談不上“文章學”的獨立學位點和研究所了,致使實用文章學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和長足的發(fā)展,逼迫實用文章學者長期處于“體制外研究”的艱難境地。
基礎(chǔ)教育中的語文課,小學突出語言,初中突出文章,高中突出文學,是對路的,但無論小學、初中、高中,其語文課必須兼顧語言、文章、文學三方面,而且應以文章教學為主干。高校的領(lǐng)導們多把“文學院”狹解為“文學之院”而不寬解為“文之學院”;許多文科專家更不知“一語雙文”為何物,他們經(jīng)常讀寫著實用文章,靠專業(yè)文章生存和發(fā)展,卻沒有開“文章學”課的覺悟;他們習以為是地運用著“廣義文章”概念,可又不敢或不愿改名為“語言文章系”或“文章院”;自然其“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課程結(jié)構(gòu)長期是文學課第一(占70%),語言課第二(占20%以上),文章課不到10%;有的《語文課程與教學論》新教材,繼續(xù)用“語文課=語言課+文學課”的偏見去誤導師生。目下,“大學語文”退居為選修課,比外語必修課還低一等,這與自身的課程建設文化品位差勁密切相關(guān)。以徐中玉為代表的“大學語文”長期是“文言、文學、文化”三種讀本的老套路,沒有《文章文化讀本》的教材意識,根本沒有“一語雙文”的課程自覺。
完整的語文教材應該是話語教材、文章教材和文學教材的科學配伍。至今一些語文教材的研發(fā)者仍奉行“廣義文學觀”或“廣義散文觀”的編輯理念,導致“實用文章教材”觀念嚴重淡化,更沒有“話語教材”的選編計劃。考慮“語言凝固于文本、課文必文質(zhì)兼美”的規(guī)律,在文章教材和文學教材的權(quán)衡上,應加大“兩棲文體”的比重,為糾正“文學教材為主”的偏向,按文本二分法應保持文章教材和文學教材的平衡。理想的語文教材,就文字作品而言,其“文章文體、兩棲文體、文學文體”宜采取3∶4∶3的和諧發(fā)展比例。這樣,文章學者和文藝學者都可以不再爭執(zhí)地自豪地說:“文章和文學教材各占70%,平分秋色?!?/p>
教法隨課程、教材而變化。由于“學文學、用文章”的語文教育舊體制至今依然沒有進行結(jié)構(gòu)性改革,使得從“語言文學系”畢業(yè)的語文教師被迫用大學積累的語言學、文藝學知識和技能去從事中小學的文章讀寫教學,他們痛感學用脫節(jié),亟需深究文章讀寫的個性及其教學方略。借鑒社會經(jīng)濟戰(zhàn)線“供給側(cè)結(jié)構(gòu)性改革”的高招,語文教育戰(zhàn)線也應適應社會語文應用的需求,按“一語雙文”論,仿效“供給側(cè)結(jié)構(gòu)性改革”,讓高等教育、職業(yè)教育和基礎(chǔ)教育的語文課都對應地既在專業(yè)學校學“語言、文章、文學”,又在教學崗位用“語言、文章、文學”,如此才有希望從語文教育體制上根本解決學用脫節(jié)問題。
“一語雙文”論指導下的語文教育是語言的德、智、美“三育”,文章的德、智、美“三育”,文學的德、智、美“三育”全面交叉、和諧發(fā)展的教育。其中,文章教育是語文教育的主要課程,文章教材是語文教材的主流體裁,文章教學法是語文教學法的主要方法;文章智育是語文智育的主要途徑,文章德育是語文德育的主攻陣地,文章美育是語文美育的別開洞天。因為,文章的本質(zhì)在于直接給出思想,重在立德開智,以理服人;文學的本質(zhì)在于將思想寄諸形象,重在審美怡情,以情感人。所以,文章教育在“實現(xiàn)立德樹人根本任務”中將比文學教育發(fā)揮更直接、更現(xiàn)實、更有力的優(yōu)勢。
有沒有“一語雙文”的新語文觀,寫出的《語文教育史》大不相同。當面認可我的“一語雙文”論的張志公先生,其名著《傳統(tǒng)語文教育初探》[7]早就總結(jié)過古代語文教育的三條經(jīng)驗:“一是建立了成套的行之有效的漢字教學體系;二是建立了成套的文章之學的教學體系;三是建立了以大量的讀寫實踐為主的語文教學法體系?!北M管他批評了古代語文課“忽視文學教育”的弊病,但仍初步理出了漢文字、漢文章、漢文學教育的三條歷史線索。遺憾的是,現(xiàn)有的《中國文學史》《中國散文史》幾乎都是文章和文學混為一談的歷史;與文學史相區(qū)別的《中國文章史》雖有幾位先驅(qū)者的艱辛開拓,但仍未產(chǎn)生可以與之抗衡的文章通史巨著。由于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狹解,只看到“五四新文學運動”,看不到“五四新文章運動”,一些《現(xiàn)代語文教育史》論著只關(guān)注“國語運動”和“文學運動”的現(xiàn)代追求這兩條線,而對“文章運動”的現(xiàn)代追求這條主線卻不去梳理。懷念“漢語、文學”分科的許多語文老同志,只看到分科對發(fā)展?jié)h語、文學的積極作用,卻無視這種分科對取消文章課程、教材、教學的負面影響。因此,中國近、現(xiàn)、當代語文教育史的研究,急需補足“文章教育史”這塊短板。
中國文章學史可分古代、近代、現(xiàn)代、當代四個時期:中國古代文章學史,自先秦到晚清3000多年,一直是包容文學的廣義文章學為正統(tǒng),然而實用文章論卻是其中的主體,如先秦子學、兩漢經(jīng)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皆為狹義文章研究,王水照編的10冊《歷代文話》[8]就是實證;中國近代文章學史,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80年(1840—1919),是古代文章學向現(xiàn)代文章學的過渡和轉(zhuǎn)型期;中國現(xiàn)代文章學史,自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初的60年(1919—1978),是現(xiàn)代文章學的變革和曲折期;中國當代文章學史,自改革開放到21世紀初葉的40年(1978—2018),是實用文章學的開創(chuàng)和復興期。
口頭之“語”所包含的“語言”和“言語”是“口語文化”;書面之“文”所包含的“文章”和“文學”兩類文本是“書面文化”:三者統(tǒng)稱為“言語文化”。然而,這個完整的“言語文化”常常被閹割。許多站在先進文化高臺的語言學者、文藝學者習慣大談“語言文化”和“文學文化”,卻極少談論“文章文化”。在闡釋“語文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時候,大講語言和文學的人文性,偏偏忽略文章的人文性,看不到文章讀寫與文化發(fā)展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文化源頭在文章,文化主流是文章,遺產(chǎn)傳承賴文章,文藝繁榮靠文章,文化發(fā)展重文章。”[9]我們千萬不要漠視“文章文化”這個新概念。其實,文章不止在精神文化舞臺上唱主角,而且在整個物質(zhì)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tài)文明建設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一句話,“文章文化”不但是“語言文化”和“文學文化”難以替代的,而且是“語言文化”的活體和“文學文化”的伙伴。
完整的語文美學應涵蓋語言美、文章美、文學美。抱有“審美是文學的專利”這種偏見的人,常常誤解“實用文章”是不含“美質(zhì)”的。其實,文章和文學都具有實用和審美的雙重本質(zhì),只不過“文章以實用為主,文學以審美為主”罷了。長期以來,美學被黑格爾“美是理性的感性顯現(xiàn)”所屏蔽,否定“科學理性美”,不懂得在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凡體現(xiàn)人類正能量屬性的,都能張揚美的價值。文本美質(zhì)有兩重天:一是藝術(shù)形象的感性美,一是科學抽象的理性美。在“語言美學”和“文藝美學”相當發(fā)達的背景下,急需開發(fā)“文章美學”。單說“文章的科學抽象美”就包含“文章事料的實在美、全真美,文章數(shù)據(jù)的抽象美、理趣美,文章概念的簡練美,文章名句的哲理美,文章形神的精確美,文章思維的邏輯美,文章理想的虛靈美,文章情感的理智美、中和美,文章境界的高尚美、真善美”等九種,可謂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并不亞于“藝術(shù)形象的感性美”。
社會上早有“演說家”(名嘴)的稱號;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作家”概念卻局限于“文學家”;號稱“文章大國”的泱泱中華,竟然沒有“文章家”和“文章學家”的稱號。我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界共尊的六位大家——“魯、郭、茅、巴、老、曹”的全部著作,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首先是文章家,主要是文章家,其次才是文學家。如《魯迅全集》16卷,除了第1卷的《吶喊》和第2卷的《彷徨》《野草》《故事新編》以及雜入的《魯迅詩詞》屬于純文學作品外,其余第1卷的《墳》《熱風》和第2卷的《朝花夕拾》該屬于寫實的雜文和散文,應歸文章范疇;第3至第8卷15本雜文集(從《華蓋集》到《集外集拾遺補編》)更應該劃歸文章作品(文藝性論文);第9卷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論述的內(nèi)容屬文學,采取的形式屬文章;第10卷的《古籍序跋集》和《譯文序跋集》也應劃歸文章;第11卷至13卷的《兩地書》和《書信》,第14卷和第15卷的《日記》,加上第16卷的三類《年表》,則是道地的文章??偟恼f,周樹人的文章占90%,魯迅的文學只有10%。
為什么文壇只有“文學家”而沒有“文章家”的稱號?從文論理念上找根子,是頑固的“一文論”在作祟,沒能樹立起“雙文觀”,即沒有把真實而科學地反映客觀事物的文章和虛構(gòu)而藝術(shù)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區(qū)別開來并等價齊觀,也沒有把撰寫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著作的文章家、科學家和創(chuàng)作文學藝術(shù)作品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區(qū)別開來并一視同仁。
語文教育的成敗,關(guān)鍵在語文教師的修養(yǎng)。按照“一語雙文”論的要求,“走教師學者化的道路”,一位合格的、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至少要集語言學者、文章學者、文藝學者于一身,至多要成語言學家、文章學家、文藝學家。如果只熟悉語言學和文藝學,不通曉文章學,其語文智能必然殘缺,就不足以談論和從事語文教育,就斷然不能修成特級語文教師,更無資格榮當語文教育家。
新中國成立69年來,語文教育的最大迷失是不明白語文本體的“三足鼎立”說,在“言語形態(tài)、言語作品、語文知識、語文能力、語文素養(yǎng)、語文學科、語文課程、語文教材、語文教學法、語文教育史、言語文化、語文美學、語文學家”各方位各層面都程度不同地犯了“三缺一”(缺文章)的毛病。這種語文結(jié)構(gòu)殘缺最典型的表現(xiàn)在義務教育、職業(yè)教育、高等教育中“雙文教育”的重文學、輕文章上。
以上14個不同方位不同層面的語文“三足鼎立”說,為文章學與語文教育補充了15個文章基本范疇:文章語言、文章作品、文章知識、文章讀寫能力、文章素養(yǎng)、文章學科、文章課程、文章教材、文章教學法、文章教育、文章教育史、文章文化、文章美學、文章家、文章學家。它們既是實用文章學的理論根系,又是語文教育學的理論根系。
總之,揚棄“一語一文”舊語文觀,普及“一語雙文”新語文觀,其目標就是要實現(xiàn)語文教育的科學發(fā)展,力促語言、文章、文學教育的“三合一”。必須認清:文章學是與語言學、文藝學并峙的獨立學科,是語言學和文藝學之間的“橋梁”學科,是發(fā)展語言學和文藝學的“動力”學科,是可以與語言學、文藝學爭雄的“主干”學科。“語文學”的三足鼎立,一“足”都不能少,殘缺哪一“足”或削弱哪一“足”,整個語文學科理論大廈就有傾覆的危險。目下主要是“文章學”這一“足”沒有“鼎立”起來?!罢Z文”教育,以“文”為主,“文章”教育處于中堅地位?!半p文”教育必以語言教育為根基,遵循“普及第一、提高第二”的方針,必堅持“文章第一,文學第二”的原則,先熟悉言語的科學規(guī)則,后才有希望去把握言語的藝術(shù)技巧。必須按照“語言→文章→文學”的發(fā)展程序去提高語文的各項素養(yǎng)。愿彰顯“真語文”“正道語文”“木鐸語文”的同仁,都來促進“一語雙文論”的普及和提高。
這就是我迎接“一語雙文”新時代所做的文章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