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星
這個疑問一直在沈迦的心中盤旋了許多年。
而使得這個盤旋了許多年的疑問,再次在沈迦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并且在時空的流轉交織中呈現出它的答案,則是公交車上那從沈迦的眼前一掠而過的車身廣告。
氣溫開始變得涼爽那天,沈迦穿著一件藕荷色的風衣外出辦事,站在街邊等候過斑馬線的綠燈時,她看到在眼前川流不息的許多公交車身上,都出現了一幅秋色斑斕的山景,還有山景旁邊醒目的呼喚:請來秋坪看紅葉!秋坪有世界上最美的紅葉!
一直深藏于沈迦心中的那個疑問,就是有關秋坪的。
秋坪是本省南部山地一處絕美的地方。從矗立在大平原上的省會都市出來,一路向南,穿越過崇巒疊翠、幽景深深的終南山脈,再穿過橘林遍植,處處橘色,橘香彌漫的橘鄉(xiāng),又一座連綿的群山撲面而來。山重復山重,行行復行行,盤旋復盤旋,“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迸R到極高處,聳峙的高山之上,是一處極為平坦、極為舒暢、極為蒼翠、極為令人驚嘆的所在。
懸浮在絕頂之上的一處平闊之地,方圓足有數十畝。四面臨壁,遙視群山;策馬其上,亦可馳騁;高山草甸,茂林修葟,玉溪蜿流,山泉鳴琮,鳥語花香,樹濤聲聲。
崇山峻嶺之間,這樣的平坦極為難得,所以此地便被人喚作秋坪,諧平。
第一次去,秋坪就在沈迦的心中打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年,沈迦研究生即將畢業(yè),忙活著準備畢業(yè)論文。沈迦是學歷史的,研究生修的是中國經濟史,研究方向是中國近代經濟史,所以她的畢業(yè)論文題目是《“三線”工業(yè)在我國現代經濟發(fā)展中的意義與作用》。
南部山地有許多20世紀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大型工業(yè)企業(yè),基本上都是那時從東南沿?;蛘邧|北地區(qū)遷徏至此的幾千上萬人的大工廠,機床廠、飛機廠......每一個都大得驚人。
待沈迦和她的研究生同學為寫論文去進行田野考察時,這些工廠已凋敝大半,回遷的、停產的,四散的、等待的......
一路走走、停停,做訪問、記筆記,目標地越來越遠,天氣也越來越冷,轉眼之間,涼爽宜人的初秋,演變成了落木蕭蕭的深秋。
沈迦研究生畢業(yè)論文的支持經費少得可憐,不得不精打細算。一路上,遇到那些行政機構框架尚存的三線工廠,沈迦就吃在工廠食堂,住在工廠招待所或者招待客房里;有些已經回遷的廠子,只剩下幾個人留守著一天天老舊下去的廠房、機器,和殘余的宿舍區(qū),沈迦就在鄰近的村鎮(zhèn)政府駐地湊合借住幾天。那年月幾乎沒有像如今這樣琳瑯滿目、鱗次櫛比的小飯館、小飯攤,尤其是走到那些遠離縣鎮(zhèn)村邑的廠區(qū)時,沈迦的吃住就都成了問題,只好匆匆一瞥,用隨身的“奢侈品”,一架華山牌子的120相機,拍攝幾張照片就走??墒牵蝈纫矌е詡洳粫r之需的珍藏,上海產的肉蓉方便面。那是一個淡紅色的紙包,外層印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面,黃色的細面臥在濃白的湯汁中,里層是隔滲的油紙。這是中國最早的速食面,里面只有一塊由一圈圈面條螺旋般盤繞成方形的油炸面餅、一個裝著食鹽五香粉白胡椒粉調味料的小紙袋,與如今各樣琳瑯滿目成精成妖的宅男宅女必備單品泡面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別。可是那時的中國人,肚子里大多都沒有油水,每天都是饑腸轆轆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所以當沈迦吃到第一口肉蓉面時,那真是驚艷了,遂把這種九角九分錢一包的上海食品,當作為自己的緊張工作時刻的滋補品和營養(yǎng)支撐,每次的沖泡品嘗也成了一次可以用來享受回味的歡宴。
沈迦田野調查的最后一站,是位于省境最南端群山之中的一座飛機工廠“洞呦貳”基地。來到這里時,沈迦的各種隨身珍藏告罄已久,包括華山120相機的膠卷和肉蓉面,身體也很疲累,便決定從這里結束工作,打道回府,取道最近的縣城,乘坐長途客車回省城。
沈迦的一位遠房表姨曾是這個制造基地的工人,此次前來,沈迦便帶著表姨的一封求助信,給留守在此地的一位原辦公室副主任。沈迦向這位精干熱絡的中年男子貢獻了兩瓶從縣城商店中購買的荔枝罐頭和菠蘿罐頭后,副主任成了她在回遷后空空落落的原廠區(qū)踏勘時熱情的向導。
臨走那天早上,天上開始飄起零零星星的小雨。副主任對沈迦說,山那邊的一座村落今天吃“泡堂”,他剛剛接到了邀請,于是打算叫上沈迦一起去。吃“泡堂”是當地民俗中的盛事,不去看看太可惜了。而且,到了那里,會有各種好吃的吃食,即便光沖著這些好吃的,也不枉費他們跑這一趟。
于是,沈迦在南部山地進行田野考察的行程,便又因此延展了兩天。
由此,沈迦也第一次踏上了秋坪這片群山環(huán)抱中的絕美盛景之地,第一次為秋坪的絕美盛景所陶醉。
最為揮之不去的是,那年深秋季節(jié)秋雨中的秋坪之行,在沈迦的心中,生成與升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問號,事關秋坪,事關盛開在秋坪山野間的一朵鮮花,事關秋坪的一座特立獨行的住宅,事關曾經生活在秋坪的一個奇人。
蓋緣由于此,多少年來,在沈迦的心中,便凝成了一個結,沈迦私底下兀自稱這個結為“秋坪情結”。
許多年之后,對于當天和副主任一起,去秋坪山民家中吃“泡堂”的過程,在沈迦的心中,已然模糊,因為那天她喝了許多山民們自釀的包谷酒,包谷酒香醇甘甜,不知不覺就喝下許多,可是這酒香醇甘甜之后強烈濃郁的后勁,卻也讓沈迦始料未及,所以當天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仿佛在云霧繚繞中一般,只記得林林總總的許許多多架在柴火灶上的大鐵鍋中炒出的農家菜肴,辣椒炒豬肝、野蒜苗炒腰花、蘿卜干炒臘肉、山筍炒臘腸……現在想來,都是人間至味,以后沈迦再未品嘗過那么奇香無比的美食。其實,吃“泡堂”就是殺年豬,是收獲季節(jié)、農忙結束后的農家狂歡。
雖然吃“泡堂”時,那些村民們簡陋的草房中,粗笨的木桌上曾經擺滿香氣撲鼻的美食,但那也只是在殺年豬、吃“泡堂”時,那時節(jié),全國人民都窮,那些山民們更是窮得可憐。時已深秋,許多人還穿著單薄的衣服和鞋子,有的小孩子甚至可以說是衣衫襤褸。可就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卻讓沈迦吃了一驚。
當時,沈迦和副主任一邊等待村民們開席吃“泡堂”,一邊在那些低矮房舍的竹林邊漫步。位于連綿群山間一座高山上的秋坪十分平坦開闊,翠綠蒼碧的田野里盛開著一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花朵不是很大,但生得嬌艷欲滴,秀色奪人,十分精致,沈迦便不禁看得入神。放眼望去,滿山遍野,簇簇叢叢,芳香襲人。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走過,沈迦不由地摘下那鮮花一朵,順嘴問道:“這是什么花呀?這么香?”不料那孩子立即止住了腳步,莊重認真地答道:“這是巴塞羅那雛菊?!鄙蝈纫粫r聽得呆了,不由連問了幾遍。那孩子莊重的神情讓她駭異,尤其是一個穿著破舊衣衫的當地山民的小孩子,那么準確無誤地說出那朵鮮花的洋名字時的巨大的反差,更是讓沈迦大為驚訝。
“泡堂”剛開始吃,沈迦的大腦還清醒著時,與一起吃飯的村干部聊到了這件讓自己吃驚的事情,村干部便建議沈迦第二天離開前去看看一處住宅,那是當地一處獨一無二的建筑,亦可以說是一道景觀,這道獨特的景觀,記載著一段沉重的歷史,和一位奇異的人物。
如果,不是因為那棟建筑深藏在重重大山之中的崇山峻嶺之間;如果,不是因為多年來它幾乎被人世間所遺忘,很難想象,沈迦還能夠在其建成、居住、空落,直至遺世孑立的幾十年后見到它。
在沈迦造訪秋坪的次日,在那個秋雨迷蒙的清晨,當她沿著盤旋起伏的山路走了很久之后,終于看到了那棟故宅斑駁灰色的身影。
在群山連綿的綠色波濤中,在金黃色的稻谷剛剛收割完畢的一小塊盆地中間,它,便掩映在一大片茂密的水杉樹林后面。
那一大片翠綠而茂盛的水杉樹林,一棵一棵地,像隊列般排列整齊,無論橫向、縱向,或從側面對角線角度看去,每一排樹都在一個平面上,棵棵站得筆直,亭亭玉立,像極了一位位挺胸、收腹、提臀、下頜回含、丁字足姿的芭蕾舞者,優(yōu)雅,舒展,飄飄欲仙,似在這靜寂、冷僻的高山林間,守護著那棟故宅,并為它跳著一場永遠也不落幕的芭蕾舞。
在這片綠色的水杉樹林中間,一條蜿蜒的沙土路,伸向一處幽靜的所在。那是一座不大的院落,中西合璧式的風格。帶雨廊的二層小樓,每層約十來間房,木門木窗,雨廊的欄桿也是木質的,一步間隔約一米高的立柱頂端,雕成圓形的花苞形狀,連接著一個個立柱的欄桿稍寬而平,上面晾曬著一些山菇和辣椒。當沈迦沿著小路一步步走近,看到那棟故宅的外貌在白色的雨霧蒙蒙中一點點顯露出來時,她的心情變得有些激動。同行的副主任告訴沈迦說,這就是矗立于歲月滄桑中、遺世留存在這莽莽深山中的一位名叫安濤的逝者的故居?,F在,這棟故居中的幾間房子,被護林站的幾位護林員臨時使用著。
副主任說,安濤這個名字,在秋坪這片土地上,可以說是家家都曉,婦孺皆知。那一年的那個雨霧迷蒙的早晨,當沈迦沿著那條水杉林中的小路走過去,見到了安濤故居的第一眼,她的激動,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感受或接收到了,那棟房子所傳遞出來的那種久遠年代的氣息和密碼。還或許是因為,安濤,稱得上是一位被歷史的濃霧和久遠年代的煙塵所重重遮蔽的人物,神秘,孤冷,是其展示給當代人的符號。安濤其人,是屬于已經過去的20世紀上半葉的,他的特別,在于其迥異于同時代人的人生軌跡與生命足跡,在于其在一個異常黑暗的黎明前的不明不白地離去,在于其留下了一段“墾殖中國”的踐行與傳說。
現在的人,誰也不知道,70多年前,在這個山間腹地間,究竟發(fā)生了一段怎樣的故事。那時,因戰(zhàn)亂流離失所的難民,近3萬人之眾,麇集在這方山間平地上。他們在安濤的組織管理下,開荒墾殖,自種自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讀有序,蔚成風氣。那時,春季黃綠相間的油菜,夏日金黃色的小麥,秋天飽滿的稻谷,在這里慢慢地成熟。豐收時節(jié),一梱梱,一束束,矗立在原野上,散發(fā)著那個年代彌足珍貴的味道。但是,那又哪里是一個能夠安居樂業(yè)、豐衣足食的年代呢?各種各樣的罪名隨風一樣地飄散。有人說他擁兵自重,聚集著分庭抗禮的民間力量;也有人說他私下偷偷栽種罌粟,以罪惡的手段賺取罪惡的財產。終于,在1943年深秋初冬的一日破曉時分,安濤被當局秘密殺害于小城西門的銀珠橋畔。
那天,沈迦也意外得知,那種盛開在秋坪原野之上的美麗花朵,就是那個有著引人遐思的西方名字“巴塞羅那雛菊”的花朵,也即是那種連衣衫破舊的男孩子都能夠脫口而出的名字的花朵,就是安濤從遙遠的法蘭西共和國移栽到秋坪的。
那天,在里里外外地流連于那所房屋后,沈迦心中的那份訝異更為強烈。
后來許多年里,沈迦曾因公干多次踏足南部山地盆地中一座濃蔭覆蓋、江水穿流的小城,秋坪地界亦隸屬于那座城府中的治所管轄,但來去匆匆的她,盡管心中念念,卻再未提涉過秋坪,除了那一次。那是一個冬天,南部山地也少見地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公事辦完后,還余有半天光景,雪中山路不好走,只能延緩到次日回程。于是沈迦便去拜訪了住在小城中的一位著名作家彭老。彭老原本是省會古城生人,少年時代因一段坎坷的人生漂泊至這里,此后自強不息,硬是在辛苦的農田耕作中,憑仗著過硬的寫作?出了一條通向智慧與文采殿堂的路子。小說、散文、傳記,林林總總,著作等身,一位馳名全國的女作家曾說,她的一部蜚聲文壇的文學大作,其最初的構思線索,便是來自于彭老的一部有關南部山地一處山川自明清民國以來的史地鉤沉隨筆札記。許多南部山地的山川地理、交通物產、風華人物,莫不出自于彭老的筆下,彭老也是最早研究、關注到那位奇人安濤的作家。
彭老的書齋是沈迦中意的風格。書齋在所有房間的最里端,露臺和房間打通了,走進去,迎面是一面闊大的落地玻璃窗,十分通透,露臺的下方是一個廣場,種植著樹籬花卉,越過廣場的遠方,是一條滔滔奔涌的大江,和大江兩岸茂密的橡樹林帶。這條江以清澈著名。放眼望去,視野極為開闊,漫天碩大的茫茫雪片中,天地連通,一片暗沉,原野、樹林、屋舍皆白,只有大江呈現出深沉的玉色,莎草萋萋,雪霧迷離。
這里已是南山以南,沒有暖氣,但是彭老家人給書齋中端來了一個火盆,彭老用他的紫砂壺沏了一壺定軍山上出產的香茗。
一邊喝著彭老的香茶,一邊烤著火盆,一邊聽彭老談著安濤的生平故事,就這樣,沈迦在小城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冬日的下午。
談話中,彭老詳盡地給沈迦講述了安濤的生平。安濤就是南部山地人,19至20世紀之交出身于當地大戶人家,生得長身玉立,面若銀盤,目若朗星,民國初年赴法國留學,并取得碩士學位。后回國歷任軍、政、教育、農墾等各界多職。抗日戰(zhàn)爭時期,安濤在秋坪收容戰(zhàn)區(qū)難民三萬多人,墾荒六萬余畝,修建房屋四百余間,建立了學校、圖書室、醫(yī)務所、郵政所等,使得藏身于深山林莽、萬千松濤中的秋坪,從刀耕火種的原始農耕狀態(tài),飛快地進入到當代組織化、管理化的墾殖狀態(tài),對于秋坪在這方面的變化與發(fā)展,實在是一位功勛卓著的人物。
沈迦那天最大的收獲,是與彭老反復討論了通過卷帙、故事所折射出的安濤的所思所想和生命態(tài)度。
后來的一次法國巴黎之行,也讓沈迦打開心中的那個結,更加地往前走近了一步。
那天是中秋,在法國巴黎。
沈迦走在市區(qū)的街道上,她在隨意地漫步,順便瀏覽著人行道旁邊玲瓏有致的小商店。
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是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樹干粗壯,枝葉闊大。汁液飽滿、色澤碧綠的樹葉,在林蔭道的上空交織纏繞,縱橫盤錯,形成了一片片連綿的綠色的穹頂,仲秋正午的陽光,穿過這綠網的縫隙,篩篩點點,在人行道褚紅青灰雜糅的石磚上跳躍閃爍。
這種又被稱作為懸鈴木的法國梧桐,在這里才是真正的“法國梧桐”。
在沈迦的家鄉(xiāng),中國大平原上有著悠久歷史的古老城市,這種法國梧桐在很多年代里是城市行道樹。在古城中許多景色宜人的老街道上,這種法國梧桐構造和渲染出了春日輕紗般翠綠、夏日綃帳般濃蔭、秋日暖陽般金黃、冬日鐵藝般蕭颯的沁人心脾的油畫般的意境,成了許多市民心中久遠的溫馨記憶。只是近些年來,又有許多人不堪忍受它春季如雪花般漫天紛紛揚揚的飛絮,正在逐漸地用槐樹去取代它。
沈迦這次來到巴黎,是跟隨省會的愛樂樂團參加由巴黎十三區(qū)舉辦的亞洲文化藝術節(jié)。
傳說,茂密生長在古城的法國梧桐,是中世紀晉朝時,由西域龜茲國高僧鳩摩羅什從天竺傳到當時的古城的。至今,在當地的一座古廟前,還有一棵四人尚可合抱的巨大的又被稱為懸鈴木的法國梧桐。
巴黎十三區(qū)是法國眾所周知的華人區(qū),也是巴黎最早和最大的華人聚居地。區(qū)內的唐人街,遍布中國皇家園林和仿古特色景觀,被稱為“塞納河畔的香港”。
華裔副區(qū)長陳文英十分推崇中華傳統文化,在他的任期內,每年的中秋節(jié),都會推出一些以傳播和弘揚華夏文化為主要內容的文化活動;當年舉辦的是亞洲藝術節(jié),主打節(jié)目便是請來遠隔萬里之遙的沈迦所在省的愛樂樂團,由這家愛樂樂團的音樂家們來演繹具有東方色彩的交響樂作品。
沈迦后來做了記者,跟蹤釆訪了省會愛樂樂團多年,這回便跟著到了巴黎。
突然,街邊的小店中,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音符和旋律飄到沈迦的耳中,似曾熟悉,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于是沈迦步入小店中。
那是一家售賣干花制品和由各種花朵衍生推演出的小型手工藝品的店鋪,鋪面極小,但布置陳設的雅致精美,墻上掛著一幅幅干花鑲嵌的畫框,靠墻擺放著一圈的玻璃臺面上,是一件件由布藝、水鉆、水晶連綴成的飾品,閃爍著柔和、靜謐的啞光,整間店鋪中的燈光也很幽暗,樂曲低回。
沈迦的目光被眼睛上方的一幅畫框吸引,無法挪動。
那是一幅絢爛多姿、美麗奪目的植物花卉圖案,沈迦望向它,有幾分被懾住心魄的感覺,一縷縷清涼婉約溫柔芳香的意念從周身升騰而起。仿若那枝懸掛在墻上畫框中的,有著綠色的莖葉、白色的花瓣、藍色黃色相間雜糅花蕊的植物,已然幻化出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的青蔓,擁抱圍裹住了她的心扉,纖纖眷眷地要向她訴說出一段前塵往事。在那一刻,沈迦的心里恍然一顫:巴塞羅那雛菊,畫框中的那束吸引了自己目光的花朵,就是由安濤從法國移栽至秋坪漫山遍野的美麗的巴塞羅那雛菊。
幾乎同時,沈迦也瞬間憶起,此刻構成回旋縈繞在自己耳邊樂曲的音符,她第一次邂逅,也是在秋坪安濤故居青苔斑駁的墻壁上。
氣溫開始變得涼爽的那天,沈迦穿著一件藕荷色的風衣,從省圖書館的歷史文獻部查閱完資料出來,當公交車上的車身廣告,從她的眼前一掠而過時,“秋坪”兩個字,如電光石火般,在頭頂訇然炸響。剎那間,所有關于“秋坪”的歷史斷片,仿若散落的珠玉般,頓時連綴成了一條汩汩流淌、潺潺述說的小溪,蜿蜒曲折地袒露在沈迦面前,使她如醍醐灌頂般地恍然大悟。
沈迦剛剛在圖書館查閱的是1942年公開出版的各類報紙,這項好整以暇、假以時日的查閱持續(xù)了將近半年之久。每當有了多余的時間,沈迦便會來到省圖書館歷史文獻部那間靜謐到極致的房間中,翻閱起1942年的報紙,那間房子沒有窗戶,日光燈冰雪般的冷光從屋頂一瀉而下,房間的各個角落一覽無余,空氣中滿是舊紙張嚴整、干燥的氣息,加之報紙上那些久遠、冰冷的內容,總是給沈迦一種涼徹骨髓的感覺。
這樣持續(xù)不輟的查閱,緣起于多年前秋坪那個秋雨霏霏的早晨。當沈迦在安濤故宅的里里外外徜徉時,她在最里間的墻壁上,看到了一幅讓她驚異的畫面。那間房子應該是安濤生前的臥室,小而隱秘,房間內床榻桌椅俱無,然還可大致看出當年主人使用時的格局。進門后背對著的那面墻上方,沈迦看到了一個畫框,畫框內鑲嵌著一束干花,沈迦已經知道,那朵花叫作“巴塞羅那雛菊”;一組數字:1942年某月某日;一組五線譜音符。時隔多年,沈迦對那一刻的感知已不太真切,而她當時,因為前夜大飲包谷酒后的酒醉,而且由于隨身攜帶的柯達膠卷用完了,所以并沒有把那一刻的那個畫面拍攝下來;尤其是多年之后,當沈迦又去造訪拜謁安濤故居時,那墻上的一切已蕩然無存,只剩泥土斑駁、苔蘚覆蓋的一面光禿禿的老墻,使得多年前的那一瞥越發(fā)顯得如夢似幻、撲朔迷離。
關于安濤的死亡之謎,在小城那個落雪的下午,彭老也與沈迦談了很久。彭老曾對安濤的生命履跡進行過細密的梳理,他對沈迦談了自己的三個發(fā)現:一是據他的考證,安濤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似已置生死于度外,說他生無可戀、視死如歸,亦一點兒也不夸張,這從安濤后期的表現中,可以說是展現得淋漓盡致。正值當地的惡勢力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他,欲借當局之手置他于死地時,以安濤的人脈、財力和影響力,他大可以為自己辯解、奔走、呼號、脫罪,然而他卻沒有,他做出了一心求死、只求速死的凜然選擇與姿態(tài)。這是為什么?二是在安濤的法蘭西求學歲月中,曾有過一位走得很近的女同學,該女同學來自于安濤故鄉(xiāng),與秋坪一山之隔的蜀地,是一位心懷天下、義無反顧的共產黨人。后來安濤從法蘭西返回祖國,女同學去了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此后安濤的人生中,再未見過二人的交集。法國時期,一起留學的同學們拍攝過許多同框合照,照片中,這位女同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臉相端莊,名叫初巒。三是在考據與寫作安濤生平的過程中,安濤遠在他鄉(xiāng)的家人,表現出的態(tài)度也甚為疏離與冷漠,這也讓彭老頗為不解。
在巴黎街頭的那家小店中,沈迦忽然意識到,之所以感到身邊回旋的樂曲那樣熟悉,因為那是她曾反復吟唱過的曲調,這個曲調,便是來自于秋坪安濤故居墻壁上的那組音符。冥冥之中,是安濤的在天之靈要告訴她什么嗎?是安濤要向這位一直苦苦追索著自己人生軌跡的后來者講述些什么嗎?沈迦不會說法語,她用英語向女店主詢問那首樂曲的名字,女店主頷首笑答,那是一首關于已逝愛情的民歌,已經有著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由回憶的斷章、碎片呈現出的許多個疑問和不解,在那一刻,詮釋出了一種沉重的推斷。從圖書館的舊報紙中,沈迦似乎已然走近了自己那個長達多年的懸疑的答案。
1942年某月某日,關于這一天,多家報紙記載了這樣一個事件:
“紅衣女子,短發(fā)雙槍馳騁蘇中,攻城略地威名遠揚,今遭敵頑逮捕處死?!薄坝螕裘琅伺跇菗v鐵路,負傷被俘,遭日敵處決?!?/p>
這是當時國統區(qū)的報紙記載,雖然消息中的女子沒有名字,但上面印有照片,透過模糊的影像,仍然可以看到,這位臨近死亡的女子,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臉相端莊,雖然被五花大綁,但仍然有著凜然的英氣。
此時,那段優(yōu)美旋律的歌詞出現在沈迦耳邊:“我愿在玫瑰花叢中生長,向你親吻,當你獨自來往,低垂的枝頭上小花在怒放,那小花在怒放,惹你喜歡。若你不愛我,我不如在花園里,做迎風的雛菊開在小路旁;當你輕輕漫步踏在我的身上,讓我就在你的腳下埋葬!”
沈迦想,這,大概就是巴塞羅那雛菊的花語吧?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