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業(yè)林
江蘇師范大學
小說作為敘事文學的一種,選擇最佳敘述視角來敘事對其而言至關重要。“小說敘事在20世紀90年代后成為文學界高度關注的問題,王春林在《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小說敘事方式分析》指出其原因。首先,1980年代中后期先鋒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文壇逐漸引人注目。而這些作家最突出的特點,即注重在敘事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第二,在學術研究界,敘事學理論進入中國。正是從1990年代初,敘事學這一概念逐漸引發(fā)了中國文學界的強烈興趣,小說家們也清醒地明白敘事學的重要性,開始涉及敘事學領域,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小說敘事方式的成熟,作家采用的敘事方式各有所擅,展現(xiàn)出多樣化圖景
小說以民辦教師轉正為敘述中心,輔之以文中人物數(shù)個愛情故事。一主一輔兩條線索的敘事結構使得敘述不再是一條單調的線,而是一個面。
首先轉正的是鄉(xiāng)教育站萬站長,十幾年前,界嶺小學分到一個轉正名額,而學校里只有他和明愛芬兩個民辦教師,萬站長為得到這珍貴名額,迅速和已離兩次婚的李芳結婚,因為李芳的叔叔是部隊將軍,能做他靠山。明愛芬不甘于此,剛生完孩子還撐著參加轉正考試,在臘月天從冷水里趟過去,落得殘疾。萬站長毫無懸念得到轉正的名額,臨走之前,留了一把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明愛芬。良心受到譴責外,萬站長的婚姻更苦不堪言,妻子性格剽悍,品行惡劣,這一切都讓他活在痛苦中。為了轉正,他失去了真摯的愛情,得到的是永遠的自慚形穢。
第二個轉正的張英才。因他的文章《大山·小學·國旗》獲得刊發(fā),受到重視,破例給界嶺小學一個轉正的名額,出乎意料的是,大家一致同意將這個轉正的名額給因轉正而殘疾的明愛芬。明愛芬得知后,由不敢相信到燦爛一笑,可心愿實現(xiàn)時,她卻走了。重新研究后大家將這僅有名額給余校長,可余校長在表格上偷偷地填上了“張英才”三個字。面對張英才的百般推辭,余校長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記界嶺這片土地。
第三個轉正的是藍飛。藍飛剛到界嶺小學后,余校長借口離開學校,以給藍飛更多的機會展現(xiàn)能力。巧合的是,在余校長離開不久之后,縣里就決定給界嶺小學一個轉正名額,善于投機的藍飛濫用私權,在申請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鄧有米和孫四海得知這一噩耗時怒火中燒,而同樣是受害者的余校長卻說:“藍老師的事雖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臟東西,譬如造假證明,以權謀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么難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盤。可翻盤之后怎么辦?藍老師連戀愛都沒談過,就要背上這些臟東西,豈不是生不如死嗎?”。
第四次的轉正是鄧有米、孫四海、余校長。省里決定給所有的民辦老師轉正的消息使界嶺小學的老師興奮不已,可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標卻讓他們再也笑不起來,民辦教師轉公辦必須掏錢買回工齡,最年老的余校長需付一萬一千多工齡費,連最小的孫四海也要七八千。幾乎是不可能負擔起的巨額。鄧有米因家里沒負擔,湊上工齡費不算太難。為了讓余和孫轉正,鄧從建筑商處要了兩萬元公關費,新建的教學樓因偷工減料突然倒塌,鄧有米被解除公職,可他妻子收到退回的工齡費當場把余校長的工齡費交了。
劉醒龍獨到地選取了張英才和余校長展開敘述,給讀者以親切感,賦予文章懸念性和客觀性。內聚焦型視角“完全憑借一個或幾個人物(主人公或見證者)的感官去看、去聽,只能轉述這個人物從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產(chǎn)生的內心活動,而對其他人物則像旁觀者那樣,僅憑接觸去猜度、臆測其思想感情”。
《天行者》采用以余校長為主的內聚焦視角,從精神、文化、政治各個角度解剖界嶺,增強了小說的厚重感。民辦教師的奉獻,甚至他們內心對轉正的渴望,以及面臨的困境。民辦教師不再是只有“無私”“偉岸”的標簽,而各有其獨特性格。謙遜寬容,有些怯懦的余校長,精干且逐利,關鍵時刻能犧牲自己,熱情助人的鄧有米,甚至是他老婆也能在困難時刻幫助余校長轉正,孫四海性格倔強堅毅,對待感情卻又體現(xiàn)出柔軟復雜的內心世界。內聚焦的特色之一就是敘述者不再扮演上帝的角色,這在形式上消除了讀者和敘述者的不平等關系,增加了真實感。
其次,呈現(xiàn)有意蘊的空白。內聚焦型視角對視角范圍有嚴格限制,因而它很難深入了解他人的內心,也難以掌握事情的來龍去脈,故常會使小說出現(xiàn)空白。而這些空白會大大增加作品的戲劇性和懸念感,調動讀者的閱讀積極性,促使讀者和文本互相交流,使得“讀者的閱讀也始終處于,一種設想、期待和發(fā)現(xiàn)的運動過程中”。比如,因余校長視野范圍的限制,讀者無法知道支教生夏雪和開寶馬車的人有何糾葛,開寶馬車者所謂何人,事情的原委為何,讀者內心有太多的疑問,急切希望閱讀文本獲得,但直到最后也沒有答案。所以,《天行者》獨特的內視角使得小說不僅具有真實感,還具有客觀性,同時還增強了作品的戲劇性和懸念性。
內聚焦型視角的視點來自作品中某個人物,這一特點在使其獨具優(yōu)勢的同時也造成了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的缺陷。其一就是“由于視點總是通過某個人物作出,而這個人物在作品世界中的‘現(xiàn)實性’又使他的行動有很大的客觀限制”。他的視野范圍也受到嚴格限制,因此有時并不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也不能洞察他人內心。故小說不僅會留下空白還會留下盲點,過多的盲點會使得文章晦澀難懂,讀者無法全面理解小說的表述。為了避免這種缺陷,作者采取了一些敘事的技巧來彌補缺陷。
1.其他人物的回憶、轉述或信件
讓作品中其他人物向聚焦者進行回憶、轉述或安排聚焦者閱讀他人信件。如:孫四海沒有和王小蘭結婚的原因通過孫四海向張英才回憶。余校長在省城通過了萬站長的信件才得知藍飛濫用私權為自己轉正的事情。此種技巧的運用使小說不再局限于某一時空范圍內,無論是發(fā)生在界嶺的前塵往事和今時今事,還是發(fā)生在聚焦人物所處空間以外的事件都可自然地展現(xiàn)給讀者。
2.視角越界
視角越界是指視角違背規(guī)則地使用了它所不具備的其他視角的權利。熱奈特將視角越界分為“省敘”和“贅敘”?!短煨姓摺分兴霈F(xiàn)的視角越界現(xiàn)象就是“贅敘”,指提供的信息量比原則上可提供得要多,文章轉向了非聚焦敘事的方式。非聚焦是無所不知的視角類型,敘述者或人物站在上帝的位置可從任何時空觀察被敘述的故事。比如作者在描述明愛芬的夢境,以及萬站長離開界嶺小學去鄉(xiāng)教育站任職之前因內心愧疚留下了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明愛芬等都是一種視角越界,沒有聚焦者猜測、他人轉述、回憶等,達到了對人物的既“外察”又“內省”的目的,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作者采用這種獨特的敘事技巧,不僅填補了盲點,增加了可讀性,還是小說人物更加豐滿。
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時提出的“倒插法”即“暗示”,這是一種預先提示的技巧?!短煨姓摺分?,在環(huán)境、文本情節(jié)上都運用了該敘事技巧。
環(huán)境上,小說運用暗示的敘事技巧,起到預熱的作用。大雪或者大雨是《天行者》中值得關注的環(huán)境描寫,每當三位民辦教師失去轉正名額后,都會下大雪或者大雨,大雪或者大雨似對他們失去轉正的祭奠,也似對這種謙讓的胸襟的禮贊。
葉碧秋為張英才老師在各方面都無微不至的關心,給張老師買鍋,把家里的青菜送給他,“聽說張英才要離開界嶺小學,葉碧秋為了忍著不哭,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葉碧秋看見張英才與女朋友親密地約會,因緊張出神不小心落進了池塘等。這些情節(jié)上的細節(jié),暗示著葉碧秋對張英才不僅僅是單純簡單的師生情,小說末尾,葉碧秋對張英才的間接告白也使得我們恍然大悟?!短煨姓摺愤\用這種獨特的暗示敘事技巧,使得文章情節(jié)有條不紊,環(huán)環(huán)相扣,文章形成了有機的整體,綻放出異樣的光輝。
據(jù)米勒曾在文章中提出了獨創(chuàng)性的“重復”理論,將“重復”理論分為三類,以此我們大致考察一下《天行者》里面的重復敘事。
小說中多次提到“苕”字,界嶺一帶盛產(chǎn)紅苕(紅薯),因為界嶺迄今為止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外界人說界嶺的人“苕”就是說他們“傻”?!败妗弊旨钪鐜X新一代年輕人走出界嶺。“硬幣”也是重復出現(xiàn)的物件,文本中張英才通過硬幣預測未來,測試工作運氣,藍飛拋硬幣巧合得到心儀已久的女朋友,文章最后,硬幣代表著張英才和葉碧秋之間朦朧的愛情信物等。
界嶺的雪和雨似乎是通人性的,每當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失去了即將到手的轉正的機會時,界嶺的雪總會出奇得多。在發(fā)生重大的感情或事件時,天會下大雪。新建的教學樓因為施工隊的偷工減料突然倒塌時,王小蘭去世后,李子和孫四海父女公開相認時,都有大雪降落人間。
20世紀敘述學研究興起后,關于敘事視角的運用上的優(yōu)劣說法各異,每種視角都各有其長處和局限,正如本文對《天行者》敘事視角的分析,其優(yōu)劣都客觀存在著,關鍵是如何化劣為優(yōu),運用技巧彌補缺陷,使創(chuàng)作別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