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艾麗斯·沃克一生致力于爭取黑人女性自由和平等的權(quán)利。她對黑人女性的處境和出路有著獨樹一幟的見解，于1983年首創(chuàng)“婦女主義”一詞，并在其隨后作品中不遺余力地闡釋和豐富“婦女主義”的思想內(nèi)涵，在評論界引起了巨大反響。而創(chuàng)作于1973年的《日用家當》作為沃克早期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則早已顯現(xiàn)出其“婦女主義”思想的萌芽。

關(guān)鍵詞：《日用家當》；艾麗斯·沃克；婦女主義；自我認同；權(quán)力關(guān)系

作者簡介：方丹娜（1990-），女，漢族，廣東潮汕人，吉林大學珠海學院文學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敘事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1--03

艾麗斯·沃克（1944-）不僅是當代美國文壇著名的黑人女作家，更是知名的社會活動家。受到20世紀70年代美國兩大社會運動的影響，沃克清晰地認識到，無論是黑人權(quán)利運動或者女性主義運動，都無不忽略了黑人女性這一群體，黑人女性一直處于白人種族歧視和黑人父權(quán)制的雙重壓迫下。因此她拒絕沿用“女性主義”一詞，認為當時的女性主義者僅僅關(guān)注中產(chǎn)階級白人女性的平等權(quán)利，而完全忽略了黑人或者其他有色人種女性的處境。沃克在其1983年出版的散文集《尋找母親的花園：婦女主義散文》里首度提出了“婦女主義”的理念，呼吁黑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主張要對本民族的傳統(tǒng)和文化形成自我認同，并認為這是黑人女性爭取自由平等之路必須跨出的第一步。而婦女主義的終極目標則是“尋求全人類，包括所有男性和女性的共存和完整”（Walker， 1983： xi）。但早在她提出這一概念并對其進行系統(tǒng)闡述之前，她的婦女主義思想就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散落在她的早期作品當中了。本文旨在研究沃克早期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日用家當》（1973）通過集中分析其蘊含的婦女主義思想，揭示沃克對黑人女性身份建構(gòu)的看法以及她對女性主義和激進民族主義的反思。

一、呼吁積極主動的自我認同

婦女主義強調(diào)黑人女性要形成自我認同意識，客觀準確地看待自身以及自身所處的文化，在自我認同感中體驗自信和尊嚴，而不是一味屈從于社會評判。沃克鼓勵黑人女性打破人們的刻板印象，打破沉默失語的處境?，旣悺た巳R瓦拉對婦女主義解釋是“通過采取文化層面的積極方式，達到女性自我表達、自我救贖、自我肯定的完整性”（Kolawole， 1997： 24）。

（一）打破刻板印象：基于民族文化建構(gòu)自我認同

《日用家當》中，從未受過教育的小女兒麥姬就是黑人女性刻板印象的化身，愚鈍、膽小、麻木、缺乏自尊心，“她會神情沮喪、毫不起眼地站在角落里，為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上累累疤痕而自慚形穢”（Walker， 2003： 47）。麥姬自卑的主要原因是曾經(jīng)的一場大火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疤，“自從那場大火將整個家園夷為平地之后，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下巴貼著胸口，眼睛盯著地面，走路拖著腳。”沃克在文中反復提及的大火暗指白人和男性話語下的主流文化，而被燒毀的房屋則暗指黑人女性的歷史文化。大火燒毀了房屋，隱喻主流文化對黑人女性文化的徹底否定；而留著麥姬身上的燒痕，則像是白人和男性貼在黑人女性身上的標簽，以某種體貌特征來判定了其低人一等的地位，使其完全喪失對自身文化的自我認同感。為了重建黑人女性的自我意識，沃克一直在作品中極力發(fā)掘和弘揚黑人女性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贊美黑人女性無窮的創(chuàng)作力和想象力?！拔幕俏覀兠總€人的身心賴以發(fā)展的東西……主流文化的價值觀僅僅鼓勵白人和男性全面發(fā)展……卻讓我們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甚至時時中傷我們。這也是由于我們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或者再也無法認同我們自己的文化。我們已然忘記了這是我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壯大的土壤。”（Walker， 1997： 53）只有當黑人女性意識到自身文化歷史的真正價值，意識到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才能修正自我認識，提高自信和自尊，開啟自我認同之路。

從這一層面來講，相比迪依，麥姬更適合繼承百納被，因為她珍惜家族的記憶和傳統(tǒng)，用心銘記家族過往。她講到“沒有那些被子我也能記住迪依外婆”（55）。麥姬珍惜百納被是出于個人與這些日用品的情感聯(lián)結(jié)，并且麥姬已經(jīng)學會制作百納被，意味著她繼承了黑人女性獨有的創(chuàng)造力。姐姐迪依則是黑人權(quán)力運動中激進主義的代表，為爭取自由平等走向另一極端，宣揚一切黑人文化遺產(chǎn)和傳統(tǒng)。非洲的習俗、飲食甚至傳統(tǒng)發(fā)型都變成潮流。他們一味尋根，卻對本民族文化淵源知之甚少。迪依的自我認同建立在她對非洲文化的膚淺認識上，例如她聲稱改成非洲名字叫萬杰蘿，卻不知道自己原名迪依舊來源于先輩；不顧天氣炎熱穿上傳統(tǒng)非洲服飾；對家里所有帶有非洲化印記的日用品感到驚奇。她對非洲文化的狂熱并不意味著認同，從文中看到，她給老房子、給母親和妹妹拍照，但自己從未置身其中；索取攪乳棒是為了拿回去當裝飾；拿走百納被是想把它們掛在墻上。可見，她并沒有真正認同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歷史，只不過是受到當時社會運動的影響，帶著異樣的審美眼光，置身之外地看待自己的文化。

（二）打破沉默：積極主動建構(gòu)自我認同。

《日用家當》中，迪依看似自私膚淺，但卻也顯示出了受壓迫黑人女性亟需的積極無畏精神。黑人女性由于種族和性別受到雙重壓迫，當時的兩大主流平權(quán)運動都無法使她們得以解救。沃克認為，黑人女性只有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采取實際行動才能走出困境。在自傳性文集《所愛皆得救》中，沃克解釋道：“我的行動主義--文化上、政治上、精神上--都植根于我對自然、對人類的摯愛之情……當我置身于人群中，我為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智力的完美、為人與人之間奔放的社會溫情感到欣喜若狂……我自成年以來就一直是行動主義者。”（Walker， 1997： xx）?，旣惏病ち_勒特評論說：“活動家和作家似乎是互不相容、相互抵觸的角色，但沃克在她一生的事業(yè)中同時實現(xiàn)了兩者”（Lauret， 2011： 211）。在沃克眾多作品中，她也塑造了許多勇敢地打破藩籬、爭取自由和幸福的黑人女性，例如《子午線》中的瑪麗迪安·希爾，《紫顏色》中的西麗和雪格。

《日用家當》中的迪依也屬于這類角色。盡管她對本民族文化沒有深刻認識，但她卻開始有意識去保護它們。她批評母親和妹妹“無法欣賞百納被”（54） 因為她認為展示這些文化遺產(chǎn)的審美價值就是對它們最好的保存。迪依和同齡人截然不同，作為一名黑人女性，她“堅定地藐視所有的災難”（49）；在貧困的生活條件下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爭取得到教育的機會而非留在家中；積極參加社會運動改變現(xiàn)狀……迪依的出現(xiàn)是對黑人女性在社會中沉默失聲的固有形象的一種反叛。她的性格特質(zhì)也符合了沃克對于婦女主義者的描述——“蠻橫的、大膽的、勇敢的、肆意的”（Walker： 1983： xi）。同時她也展示了一種主動尋求身份認同的意識。她不想用迪依這個名字，認為是“以那些壓迫我們的人的名字來命名”（51），拒絕被他人命名或定義，“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47）。反之，麥姬卻始終膽小，既不敢發(fā)出自己聲音，也不敢采取行動。盡管百納被對她而言很重要，但當?shù)弦烙J覦時，她卻從未試圖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從不敢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

事實上，沃克在文中塑造的母親形象，才是一個真正的“婦女主義”代表。故事開篇第一句話，“我就在這個院子里等待她的到來”（47），休斯頓·貝克指出“故事一開始的情景像是某種儀式性的等待，仿佛在等待救世主的到來”（Baker， 1994： 751），媽媽和麥姬都在等待救贖，從婦女主義的角度上看，這種救贖就是找回她們失去的身份認同。故事以母親為第一人稱講述，從開篇口吻可以看出，母親一開始是以迪依這樣的女兒為傲的，等待迪依的到來其實是在等待身份認同。最終迪依雖然并沒有帶來救贖，但卻間接促使母親意識到自身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當麥姬說道即使沒有百納被她也能記住外婆時，母親頓悟了。那一刻，她“意識到能拯救自己的根本不在遠處，而就在你身邊，甚至就在你自己身上，這是自己從未意識到”（Whitsitt， 2000： 447）；這一刻，母親終于在自身扎根成長的文化里找到認同感。因此，母親“做了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將麥姬一把摟過來，把她拉進臥房里，然后一把從萬杰蘿小姐手中奪過被子，扔到麥姬的大腿上”（55）。這一系列連貫的動作表明母親開始采取行動，不再屈服于悲慘的命運和處境。母親的頓悟以及前后思想行為的變化，展示了黑人女性對本民族文化的自我覺醒，以及依靠自己采取行動改變命運而不再等待被救贖的決心。

二、種族和性別中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

構(gòu)建自我認同只是黑人女性走向解放的第一步，然而婦女主義者的終極目標并不僅僅是黑人女性的解放。沃克在《尋找母親的花園》寫到，婦女主義者“并非分裂主義者……而是普世主義者”，“不同膚色的種族聚在一起，就好像花園一樣，有著不同顏色的花朵。”（Walker， 1983： xi） 婦女主義的誕生實際源于沃克對20世紀70年代的主女性義和激進民族主義的反思。她重視所有女性之間的聯(lián)結(jié)，批評女性主義將有色人種女性排除在外；同時她也反對激進民族主義者堅決與白人對抗的立場。她堅持早年馬丁·路德·金時期“民權(quán)運動的聲音——那就是‘讓黑人和白人和睦相處”（Lauret， 2011： 21）?？偠灾?，沃克反對任何形式的分裂主義，超越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對抗性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奧古涅米寫道：“在種族-性別問題這一分支上，婦女主義的政治形態(tài)是獨一無二的；它比白人種族政治更復雜，因為它意圖解決的，更多是與權(quán)力相關(guān)的終極問題”（Ogunyemi， 1985： 68）。婦女主義者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表面的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更是在兩極分化的意識形態(tài)下不平衡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

《日用家當》中，沃克并沒有把矛盾設(shè)置在男性和女性，或者白人和黑人之間。故事的沖突恰恰發(fā)生在一個黑人家庭內(nèi)部，更準確來說，是發(fā)生在黑人女性之間。“反面角色”迪依是一名黑人女性，卻是以一種絕對壓迫者的面貌出現(xiàn)在故事里。在精神層面，她“將文字、謊言、別人的習慣以及整個生活強加于我倆。我和麥姬毫無辦法，一無所知地困坐在那里，她的聲音凌駕于我們之上。她對我們灌輸一大堆編造出來的事物以及我們不需要掌握的知識”（49），顯示出壓迫者對被壓迫者的文化侵略。在物質(zhì)層面，迪依進屋那一刻起就開始索要家中財物，碗碟、攪乳棒和百納被，即使母親沒有答應，她也理所當然的據(jù)為己有，儼然一副入侵者的形象，這是一種不平衡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典型的經(jīng)濟掠奪。而迪依之所以能夠從被壓迫者的地位轉(zhuǎn)變?yōu)閴浩日叩牡匚唬且驗樗邮芰私逃?，并順利進入了中產(chǎn)階級，在社會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處于上風。這意味著，如果人類社會仍舊維持當前這種二元對立意識形態(tài)，那么即使女性主義者克服了性別歧視，黑人群體克服了種族歧視，黑人女性或者其他弱勢群體還是會繼續(xù)遭受各種無窮無盡的壓迫。另一位婦女主義者貝爾·胡克斯在談到女性主義的未來時，也提到了當今世界各種壓迫和歧視的實質(zhì)?！拔磥砼灾髁x者的斗爭，必須認識到那些潛在的文化偏見，性別歧視以及其他任何形式的群體歧視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改變哲學上的結(jié)構(gòu)，任何女性主義變革都不會長遠” （Hooks， 2000： 33）。沃克的婦女主義觀點和胡克斯對女性主義的預測相似。

《日用家當》中，沃克也透過性別和種族歧視，關(guān)注不對等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所產(chǎn)生的不同群體之間的對抗和壓迫。迪依作為一名壓迫者，始終掌握著話語權(quán)。一開始，她憎惡自家房子，但再次返家，她卻“每張照片都要把房子拍進來”（51）。以前覺得百納被過時了堅決不用，現(xiàn)在卻說它們是無價之寶。迪依態(tài)度和行為的轉(zhuǎn)變暗示著，盡管她對自己的文化一無所知，但她卻手握評判它們的權(quán)力。特權(quán)群體在評判對錯、好壞、美丑、有無價值等方面都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而弱勢群體，如文中的媽媽和妹妹，則完全喪失了自己的聲音。

對于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沃克在《日用家當》中也給出了一條可能的出路。故事中的百納被是整場沖突的關(guān)鍵，也是重要的隱喻。伊萊恩·瓦爾特曾提到，“美國百納被的制作跨越了種族、區(qū)域和階級的界限，它極具審美意味，因為它融合了來自各民族的設(shè)計傳統(tǒng)”（Showalter， 1991： 199）。百納被所代表的是一種兼容性而非對抗性。它把各個種族的文化元素拼接起來，形成一件精美和諧的藝術(shù)品，代表了黑人女性文化的包容精神。故事中，母親和麥姬學會了如何縫制百納被，隱喻她們具備黑人女性文化的精神；母親勇敢地從迪依手里奪回百納被，意味著她拒絕主流文化的定義，認同本民族文化的精神。百納被一直是沃克眾多黑人女性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展示給我們的一幅未來世界的藍圖——就是像百納被一樣，所有人，不同民族、不同性別乃至任何不同群體都能平等而和諧地相處。

簡而言之，艾麗斯·沃克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直在傳達她的婦女主義思想，同時也在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觀點。沃克早期的作品往往關(guān)注某一特殊群體的利益，而從她后期作品可以看到，她更關(guān)注整個人類社會的命運，具備更深遠的人文關(guān)懷。本文通過回溯她早期的作品《日用家當》，探討文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沃克婦女主義思想的萌芽，揭示故事中的婦女主義觀點，一是積極采取行動，構(gòu)建基于本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感；二是認識到婦女主義反對的不單單是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更是反對隱藏在群體歧視之下的二元對立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從婦女主義的角度分析《日用家當》，我們不僅看到艾麗斯·沃克婦女主義思想在其作品中的連貫性，也能更好地理解婦女主義對人類文明的深刻思考及其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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