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宇
摘要:通過對陳旭麓先生《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一書的進一步探討,加深對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遷的思考。將葉名琛與義和團放在一起進行觀察,可看出在當時社會的變化與發(fā)展仍與大部分人是脫節(jié)的;太平天國的公有、平均給民眾以安全感所以能夠獲得其支持;清末新政因為沒有做好利益的再分配,導致了改革的混亂,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潰。
關鍵詞:葉名?。涣x和團;太平天國;清末新政
《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一書的作者為陳旭麓先生。他是享有國際聲譽的中國史學家,原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曾任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會副理事長。陳先生一生都致力于中國近代史研究,晚年以提倡近代中國的新陳代謝著稱。他曾說:“近代中國是我們祖國剛剛走過來的昨天,與我們的生活如此親切,它的遭遇和前進更不能不使我們百轉千回地思之了”。抱著這樣的看法,陳先生投入了對近代中國的研究。
陳旭麓先生認為,中國近代社會的新陳代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接踵而來的外力沖擊,又通過獨特的社會機制由外來變?yōu)閮仍?,推動民族沖突和階級對抗,表現(xiàn)為一個又一個變革的浪頭,迂回曲折地推陳出新。所以中國近代社會的演變有其很大的獨特性,需要對社會結構、社會生活和社會意識各方面作具體深入的研究來說明。在社會結構方面,他考察了經濟、政治結構的革命變革,農村社會組織、城鎮(zhèn)行會組織在近代的演變,近代社會中特有的會黨組織的作用以及不平等條約制度化引起的社會變化等;在社會生活方面,研究了物質生活中衣食住行的變化且研究了與之密切相關的人口問題,以及政治革命和外來影響如何引起社會習尚的改變等;在社會意識方面,論述了政治思想、哲學、文學等方面的變革,且分析了歐風美雨影響下的種種社會心態(tài),并表現(xiàn)為語言構造上的變化等。
這樣多方面、多層次的考察研究,使得本書主旨展現(xiàn)為豐富多彩的內容,而陳先生深厚的史學功底也得以展現(xiàn)。
陳先生在書中提到的兩組形象,可以放在一起觀察。他們都代表著傳統(tǒng)中國社會,代表著逐漸被時代拋棄的悲哀。一是葉名琛,另一是義和團。他們最大的特點在于他們的無知,他們都沒有認識到,西方、洋人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
對于葉名琛來講,洋人只是一類新的蠻夷。他懷著極度的鄙夷面對他們,盡一切可能拒絕和他們打交道,并且死守所謂華夷之間的禮儀,抑或僅僅是他作為士大夫的體面。他固執(zhí)地追逐著他的傳統(tǒng)英雄主義,在炮聲東來時巋然不動,在“司道冒煙見,請避居”時“笑而遣之”。然而,這時離“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時代已經太遙遠,他在此時所表現(xiàn)的“風骨”只能被人看作一種滑稽。他的誤身誤國看起來是他一個人犯下的錯誤,可是這種錯誤又帶有著一定的必然性,因為葉名琛同時也是時代的產物。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舊時代中士大夫階級一個典型的代表,26歲的進士,38歲的巡撫,43歲的總督,46歲的相國,在傳統(tǒng)觀念下,他擁有了成功人生所需要的一切,但是,這樣的成功卻讓他故步自封在他所熟悉的環(huán)境中,放棄認識新的事物的機會,這導致了他的無知,也導致了國家的結局。
如果說葉名琛是因為在自己的舒適圈待得太久,而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主動放棄和拒絕接受外來的一切,那么參與義和團的民眾則是因為根本就沒有機會去認識西方,他們只能接受西方所帶來的變化。這種不讓人喜歡的變化不僅滲入了他們本來的生活,而且還變得盤根錯節(jié),越來越無法拔除,他們感受到恐慌,所以他們拒絕。西方的機制品奪走了小生產者的飯碗,基督教帶來的是毫無意義的傷風敗俗之舉,而洋人帶來的是國破家亡的危機感,這一切從生計、生活全面打亂了幾千年來幾乎不曾改變的這些下層民眾的生活,他們無法理解、面對,所以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用無知的手段來解決他們無知的事物。如果說,在19世紀60年代,葉名琛的無知還是因為西方帶來的影響不久,來不及反應,那么在20世紀來臨之際,居然還能發(fā)展出義和團運動,這就只能反映了中國這個龐大機器運作的緩慢與落后?;蛘哒f,不僅僅在這個時候,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國家的變化與發(fā)展仍與大部分人是脫節(jié)的,尤其是底層的民眾。
但義和團運動作為理解、觀察下層文化的重要切入點,在之后產生了另外一個重要影響,即清末知識分子對于啟蒙大眾的認識。他們在批評義和團的無知之余,也由此認識到了啟蒙大眾的需要。
義和團在當時社會引起的強烈情感,使知識分子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戲曲驅動觀眾的強大感染力。義和團呈現(xiàn)的虛實不分、夸張荒謬等一系列行為與戲曲有著重要關系。周錫瑞曾提到:“在節(jié)日里和集會上,由少數(shù)幾個演員向大量聽眾講話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戲劇,而義和團就從這種戲劇傳統(tǒng)中借取了許多東西。義和團請來附體的神靈幾乎全部來自地方戲??;他們還經常利用廟宇舞臺來演練他們自己的禮儀活動;他們舞刀弄劍的動作和旋轉跳躍不僅僅來自武術,也同樣受到戲劇傳統(tǒng)的影響。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表演者,他們向希望吸引的潛在信徒們,也向他們希望威懾的基督教徒們夸耀自己的本領。”①義和團證明了戲曲對群眾的影響力,提醒了知識分子戲曲的社會功能,在這種氛圍之下戲曲作為啟蒙工具的思維開始誕生。而怎樣的戲曲才能作為啟蒙工具?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提到“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顯然,這樣的戲曲不足以教化群眾,因此這就涉及了對于戲曲的改良。
當然,這樣的想法還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以梁啟超為代表的一群知識分子,在晚清試圖用政治去改良社會,但卻遭到挫敗,由此他們將目光轉投別處,想以戲曲來改良社會,將戲曲的社會作用不斷提升,甚至到夸張的程度。這是他們急切地想要找到一種力量來導正和教化大眾,急切地想要讓中國邁向進步的一種方法。最終,他們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改良后的戲曲發(fā)揮了移風易俗的社會教育作用,也為反清革命作了輿論準備。
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之中,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私有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概念一直潛伏在每個人的心里。個人所擁有的東西,是皇帝,或者說僅僅是更加位高權重的人隨時可以奪走的。這讓民眾從不曾有過真正的安全感,而越無所憑借的人,這種不安感就越強。這種特點在小農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依靠土地生活,能依靠的也只有土地,而土地又隨時可能不屬于自己。在這樣患得患失的過程中,完全不要私有制,絕對的公有,反而對于他們有著別樣的吸引力。太平天國的圣庫制度就成功抓住了這一點。從金田起義前夕,參加團營的人們就自下而上地歸私財于公庫,自上而下地分配衣食于個人,用皈依天父換來了物質上的人人均平。此后,“凡一切殺妖取城,所得金寶綢帛寶物等項,不得私藏,盡繳歸天朝圣庫”。在另一頭,圣庫的收入化為柴米油鹽,進入上帝大家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取得自己的一份。太平天國興起的多方面原因作者在書中做了精彩的論述,但是筆者認為,絕對的公有這一點對于太平天國的壯大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人們不必再擔心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還能夠擁有多久,萬一沒有了,明天能不能夠活下去;相反這時他們可以得到保證,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在固定的時候就會到自己的手上來。平均也是一個巨大的吸引點,但是平均是建立在公有帶來的安全感之上,如果沒有公有的這種保障,平均也就無從談起。這種公有是不切實際的,事實也證明了它無法運作,但是,它抓住了幾千年來埋藏在人們心中的惶恐不安并且想要試著去解決它,所以,盡管它可能是天真幼稚的,但是它能夠成功。
關于清末新政的部分,陳先生提到清政府“清理財政而漏卮愈大,編練新軍而嘩兵愈眾,改輕刑律而斷獄愈多。事事有盡更其故之思,人人有不如其初之慨。”從新政走向滅亡,有更深層次的原因,而書中就其中的兩點來進行了說明。首先是用舊人辦新政。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僅有王朝自救意識而無變革意識,既無實施憲政的誠意,又缺乏推行憲政的能力。這沖淡了新政的革新色彩,限制了新政的歷史展開。而第二點即為傳統(tǒng)和既得利益的雙重阻力。一方面是掌握著最高權力的皇宗貴胄想借機推行中央集權,另一方面則是地方督撫要削弱君主和王公大臣的權利;一方面是皇宗貴胄拼命排擠漢族官僚,另一方面則是漢族官僚竭力培植自己的勢力和各種社會關系與之對抗。一些曾被摒棄于仕宦門外的紳士,也想借此謀取一官半職。透過中央與地方、集權與分權、滿與漢等諸種矛盾與沖突,反映的是改革與傳統(tǒng)的對立,改革與既得利益的沖突。因此愈改愈亂,愈改愈糟,從內部加速了清王朝的解體。而筆者認為這一點正是清末改革最終失敗的最重要原因。
改革必然會觸動現(xiàn)既得利益者,進行利益的重新分配。能否順利地完成分配利益的工作是一次改革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而此時政局動蕩,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角色出面來完成利益分配的工作,而參與改革的人又立場眾多,幾乎所有參與人員都想借此機會為自身謀取最大利益,這就造成了改革的不暢。就改革的上層來說,1901年以后各項改革主要是由滿族軍機大臣榮祿和幾名漢族總督張之洞、劉坤一以及袁世凱所提倡,榮祿死后,慶親王奕劻接替他的職位,后隨著劉坤一的死及張之洞影響力的下降,改革主要由奕劻和袁世凱聯(lián)合進行;然而1906年以后,又出現(xiàn)了反對奕劻和袁世凱的滿人集團,由陸軍部大臣鐵良和學部大臣榮慶領頭,醇親王載灃做靠山。這兩大集團開始爭奪改革方案。最后,醇親王控制了局勢,然而鐵良因對他不滿離開了政府。宗室人士都圍繞在了醇親王周圍。由此可以看出,改革上層始終處于不斷斗爭的狀態(tài)。而究其原因,對于清王朝來說,改革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富國強兵以抵御列強的侵略,不如說是為了保住清王朝,因此,清宗室要牢牢握有權力。漢族督撫們也要保住清王朝,同樣,是由于他們感到如果沒有清朝他們的權勢也就不復存在,因此,他們愿意與清宗室以及滿清高級官員合作。然而,當他們發(fā)現(xiàn)朝廷要削弱他們的權力而將其集中于滿人之手時,合作的基礎崩塌了,漢族官員對滿清政府的不滿就在此時空前的爆發(fā),滿漢之間的矛盾,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矛盾也就在此時異常尖銳。
而地方上的改革也是矛盾重重。紳士是地方上的重要勢力,原來是反對改革活動的,但一旦將他們最反對的取消科舉和建立立憲政體之后,他們卻轉而積極支持改革。對他們來說,新式學堂和舊式科舉一樣,只要通過開辦學堂,他們就能把自己享有的特權傳給子孫。而未來立憲政體的基礎又將會是地方自治,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清政府在1908年起草了《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1910年起草了《府廳州縣地方自治章程》,地方自治會的選舉立即開始,大部分被選為自治會會長和鎮(zhèn)鄉(xiāng)董事的人是紳士。而同時讓紳士們得以施展還有咨議局和資政院。雖然這些機構都只是類似政府的輔助機構或咨詢團體,因為政府政治官僚對這些機構都施加了強大的壓力,如知府、知州和知縣都有權解散地方自治會,董事會的決議沒有地方政府官員的批準不能實施,督撫們有權拒絕咨議局決議等,但這些機構的出現(xiàn)卻也在相當程度上約束了地方政府。紳士對每個地方的家族和社團都擁有相當?shù)挠绊?,地方當局只有通過與紳士控制的這些社團合作,才可能進行治理,因此,地方政府即使在以前也要尊重顯貴紳士的意見。但由于地方紳士擁有的權威不是法律賦予的,因此在理論上,政府官員有時可以忽視紳士。而現(xiàn)在,紳士的權力由法律規(guī)定并加以保證,將過去實際實行的一切加以合法化,地方紳士對各省督撫以及各地方政府的壓力無疑大大增加了,紳士們的權勢得到進一步的伸張,而督撫們的權力在某種程度上被壓縮了。由此,紳士們愿意與各省督撫合作進行這一改革,紳士也給了督撫們以社會和經濟的支持,在后來政府企圖集中權力時,紳士也與督撫一起起而反對。但是,此時也正是督撫們想要竭力擴張自己權力的時期,因此,兩方無可避免地會發(fā)生沖突。咨議局與督撫的矛盾就是兩方斗爭的明顯表現(xiàn)。一旦督撫采取不利于紳士的行動,紳士們必定馬上進行反對。
綜上可知,這場改革在極大程度上已經變?yōu)榱藵M洲統(tǒng)治者及漢族督撫和紳士企圖保存甚至擴大自身勢力的嘗試,而他們行事又各有打算,所以改革的混亂可想而知。清廷在這時已經無力承擔也無力扭轉這樣的混亂,所以“改革”這根希望中的救命稻草反倒變?yōu)榱藟核礼橊劦淖詈笠桓静荩铀俨⒆罱K導向了清朝的崩潰。
【注釋】
①清末的小說和戲曲之間,基本仍沿襲傳統(tǒng)“說部”的分類,沒有明顯區(qū)隔,因此在當時知識分子的概念之中,對“小說”一詞的理解仍取自傳統(tǒng)“說部”范疇,將戲曲也包含在內,和現(xiàn)今的定義不大相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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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M].北京:中華書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