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勇

摘 要：元好問詞研究一直較為薄弱，傳世版本眾多且相互混雜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摸魚兒·雁丘辭》尤其如此，它至少有三個版本：一是元好問的少作，為原初版本；二是他自己的改定本；三是傳世版本。研究存在的不足主要在于沒有把版本?？迸c文本細讀結(jié)合起來，如果結(jié)合，可以發(fā)現(xiàn)各版本最根本的差異在首字，因為首字恰恰是詞眼。通過對各種版本、創(chuàng)作背景、作者心境、全篇主旨等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三卷本確實是最可采信的版本，而“恨”字尤其能夠展現(xiàn)此詞的意境。

關(guān)鍵詞：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辭》；版本對比；文本細讀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5-0061-05

作為金代文家之冠，元好問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宏富的文學作品，涵蓋了各類體裁。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評元好問為“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之意。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盵1]3697就詞而論，元好問也是金代詞人之冠冕。唐圭璋先生云：“我國南宋時， 北方先后為金元所據(jù)， 作者習染詞風， 詞亦多可觀?！庇衷疲骸敖鹪群笳紦?jù)北方， 詞受兩宋影響， 亦多可觀， 如元好問、張翥， 其最著者?！盵2]1但由于種種原因，其作品復雜，其間的亡佚散失、錯訛脫漏之處也不在少數(shù)。因此，對各種版本加以校勘比對，就是一項十分重要的工作。當然，有時版本間的文字差異可能影響不大，不會造成理解上的偏差。但有時則關(guān)系重大，甚至一字之差就可能導致作品藝術(shù)水準的天壤之別。如蘇軾評陶淵明《飲酒·其五》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盵3]2092“見”與“望”最重要的區(qū)別，正在于前者所體現(xiàn)的悠然自得與無意得之之妙。

由此看來，版本考異還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進而探求作品的審美價值。這也適用于元好問的作品。但是元好問詞的研究一直比較薄弱，甚至整個金元詞的研究都存在這樣的問題。所幸自20世紀以來，繆鉞、沈祖棻、張晶、姚奠中、狄寶心、趙永源、任德魁等學者都充分注意到元好問詞的成就，在考證和品讀上都取得了杰出成果。不過，微觀層面上的對元好問具體詞作的考訂與解讀還需要大力加強，否則還是會制約宏觀研究的深度。這里就以他的名作《摸魚兒·雁丘辭》（也作《雁丘詞》。以下簡稱《雁丘辭》）為例加以分析。

一、《雁丘辭》的版本情況及其考辨

要研究《雁丘辭》，首先要梳理其版本。而要考察《雁丘辭》的版本，又需要先爬梳元好問詞作乃至其作品的版本情況。自金元至20世紀，元好問研究已經(jīng)取得十分豐碩的成果[4]。對其作品的搜集整理與考訂也不斷取得重要成果，元好問詞作版本的面貌日益清晰。據(jù)學者考證，元好問作品最早刊行是在中統(tǒng)三年（1262），張德輝匯編其詩文而成《元遺山集》（該本已亡佚）?，F(xiàn)存最早版本為明代李瀚據(jù)儲巏所錄的善本刊行。1270年，曹之謙父子所編《遺山詩集》刊行?！昂笫喇a(chǎn)生的所有版本都導源于這兩個本子。因此，元好問文集的流傳版本也可大致分為綜合性文集和詩集兩大系統(tǒng)”。[5]474至于詞作，元好問曾自輯其詞而為《遺山新樂府》并作《遺山自題樂府引》。這是元好問詞作最早的一次編錄，可惜已亡佚。

元好問詞作流傳至今的版本主要有一卷本、三卷本、四卷本和五卷本這幾個系統(tǒng)，其詞作最早的刻本是《遺山樂府》三卷本，為明弘治年間高麗刻本。最早的抄本（也是選本）為一卷本《遺山樂府》，明初凌云翰編選。該本影響極大，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朱彝尊《詞綜》還有《歷代詩余》都參考了凌本。三卷本以明弘治年間高麗刻本為底本，重要的版本有朱祖謀《彊村叢書》本、陶湘《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本等。

四卷本最早的是康熙年間華希閔刊行的《遺山先生新樂府》，但另有《補遺》一卷，故而實為五卷本。清末張穆?lián)A希閔刻本刊行《元遺山先生全集》，包括《遺山先生新樂府》，此即陽泉山莊本的原刻本。但書未完成張穆即去世。直到1877年，京師同立堂印本據(jù)陽泉山莊版片印行《元遺山先生全集》，其中有《遺山先生新樂府》四卷本，這是現(xiàn)存最早的完整的陽泉山莊本。1882年又出現(xiàn)了京師翰文齋印本，并無差異。此外，1881年方戊昌據(jù)陽泉山莊本刻成讀書山房本。陽泉山莊原刻本、同立堂印本、翰文齋印本、讀書山房本都屬于陽泉山莊本這一版本序列。任德魁認為四卷本即不全的五卷本。[6]184-196

各版本系統(tǒng)中，五卷本最晚出，但收錄最為完備，影響最大。趙永源認為五卷本始于康熙何義門校本，此后有1855年張調(diào)甫鉏月山房本（1877年重刊）、1905年吳重熹刊刻《石蓮庵匯刻九金人集》本、1928年羅振玉《殷禮在斯堂》排印本及各種抄本。[7]805-808

元好問作品版本復雜，其詞作各版本之間也有不小的差異，有些問題至今還沒有解決，這是在研究中需要格外注意的。在各版本系統(tǒng)中，三卷本受到學界的普遍重視，尤其是朱祖謀的《彊村叢書》本，因其所依據(jù)的高麗刻本校訂精嚴，可信度高，朱祖謀本人以高麗刻本為底本，又廣泛參考其他各本，詳加考辨，因而唐圭璋編《全金元詞》、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等均據(jù)之以為底本之一。

盡管如此，在研究元好問的詞作時，仍必須注意到各版本之間的差異，就其《雁丘辭》而言，情況似乎更為復雜。這里以《彊村叢書》本所收《遺山樂府》三卷本為底本，先看詞作的內(nèi)容：

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庇枰蛸I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辭》。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臒熞琅f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從這首詞的序可以發(fā)現(xiàn)其版本之復雜：按照序言所說，元好問此詞最初作于乙丑年（1205），詞人時年16歲，為大雁殉情之事所感而寫下了這首詞。這是《雁丘詞》的初稿即第一個版本。但序中提到“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顯然詞人后來又因詞作不合音律而加以修改并作為定本（“定”字很關(guān)鍵），這是第二個版本（序言也是此時寫定的）。而今天的讀者所讀到的這首《雁丘詞》，則是流傳至今的版本——至少是第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的寫作時間和緣由交代得很清楚，但因其已亡佚，無法查知其本來面貌。第二個版本的時間無法確定，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確切知道元好問是在何時改定這首詞的?？娿X認為“改定的時間較原作似亦不會相距過遠”[8]172，沈祖棻《讀〈遺山樂府〉》的說法是“若干年以后”但已非青年時代[9]115，狄寶心提出是“晚年曾經(jīng)改定”[10]143。改定時間較原作到底遠不遠，其實還無法確定。

此外，第二個版本的本來面目仍需探究，因為我們所見到的，是第三個版本，而這個版本中恰恰有不同的系統(tǒng)，相互之間既有一致性，但也有種種差異（包括序言、詞牌，《歷代詩余》《詞綜》《詞則》中此詞的詞牌名為《邁陂塘》）。據(jù)趙永源的校注，出現(xiàn)異文的就有《歷代詩余》《詞綜》《詞則》鉏月本、南塘本、殷禮在斯堂本、陽泉山莊本、讀書山房本、明抄本、清抄本等不同的版本系統(tǒng)。這使得《雁丘辭》的本來面目變得更加晦暗不明。

二、歷代學者的考訂與品讀

從元好問詞作的刻印和抄錄情況看，明代至清初流傳的主要是一卷本，以凌云翰本為代表。華希閔刻本出現(xiàn)后逐漸取代一卷本，至五卷本問世，陽泉山莊本成為最通行的本子。民國以后，三卷本（主要是朱祖謀《彊村叢書》本）因其謹嚴精審，地位日益凸顯。

《雁丘辭》歷來評價很高，張炎《詞源》稱：“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如《雙蓮》《雁丘》等作，妙在模寫情態(tài)，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豈遺山欲表而出之，故云爾?！鄙蛐邸豆沤裨~話》下卷則提到《樂府紀聞》載：李治賦《雙蕖怨》與元好問《雁丘詞》均膾炙人口。許昂霄《詞綜偶評》認為“綿至之思，一往而深，讀之令人低徊欲絕。同時諸公和章，皆不能及?！蓖蹀那宓取稓v代詞話》卷九引陶宗儀評語，以元好問《邁陂塘》為“大曲”，堪與蘇軾《念奴嬌》、辛棄疾《摸魚兒》相頡頏。陳廷焯《詞則·別調(diào)集》卷三云“大千世界，一情場也”。[7]57這些評論，都指出了《雁丘辭》的深情婉轉(zhuǎn)及與蘇辛詞的一脈相承。

不過，現(xiàn)代學者也注意到了《雁丘辭》版本的復雜難解，將賞析與考證結(jié)合起來，從而把該詞的研究提到一個新的高度。吳梅在其《詞學通論》指出“此詞即遺山首唱也。諸人和者頗多，而裕之樂府，深得稼軒三昧”[11]86。這一論斷堪稱精辟，已為學界所接受?？娿X也對此做了深入的分析。1935年他的《元遺山年譜匯纂》發(fā)表后，他就著手編寫《〈遺山樂府〉編年小箋》，也是以《彊村叢書》?？母啕惪瘫緸榈妆?。不過繆鉞推測“遺山詞撰作年月有明文可考者”當以《蝶戀花》（一片花飛春意減）為最早，理由是《雁丘辭》序言提到改定，“則此詞非十六歲時原作，而改定在何年，亦不可知，故不列入編年中”[12]279-280。但這首作品畢竟十分重要，其原作是元好問最早的詞，也是其婉約詞的代表作之一。因此，繆鉞后來專門寫下《論元好問詞》一文，對其進行了細致品讀。在該文中，繆鉞指出吳庠《遺山樂府編年小箋》將《雁丘辭》定為元好問16歲時作品是不妥的。他進而對這首詞的藝術(shù)手法和意蘊給予高度評價。但是繆鉞也指出，《雁丘辭》和《雙蕖怨》這兩首《摸魚兒》詞有不合格律之處，他引鄭騫《續(xù)詞選》的說法，“離別苦”“三字應作一逗，屬下，不應獨立”，這是正格，但元好問“以此三字與‘歡樂趣對偶，成為獨立之句，且加一韻，韻腳、句法錯亂，殊不美聽”?？梢娫脝栯m然自稱“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但改定之作也仍有不協(xié)音律之處。[8]171-173

沈祖棻同樣精細地賞析了《雁丘辭》，作者以女性的細膩情思肯定了詞作的纏綿與詞人思想感情的深厚。同樣注意到這首作品是元好問的改定之作，沈祖棻認為“元好問這種優(yōu)美的思想感情又是歷久不衰，甚至于是‘老而彌篤的”。因此，她并不欣賞張炎“立意高遠”的評價，而贊同許昂霄“綿至之思，一往而深”的感慨。[9]116

但是，對于不同的研究者而言，依據(jù)的版本仍是一個必須做出的選擇。沈祖棻沒有介紹自己所采用的底本，從文中所引詞的正文來看，從其中關(guān)鍵的“問”、“人”、“是”（情是何物）、“是”（是中更有）幾處來看，應該是陽泉山莊本。這一版本同樣為《元好問全集》的編者所采用。1990年，姚奠中主編的《元好問全集》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2004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增訂本，就是以讀書山房本為底本，參酌《全金元詞》《彊村叢書》。因此，參酌多種版本，是當下研究的一個特點。2005年狄寶心《元好問詩詞選》依據(jù)的是《元好問全集》，但《雁丘詞》則與《彊村叢書》本相同。

張晶在分析《雁丘辭》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該詞是“詞人以健筆寫柔情，熔沉雄之氣韻與柔婉之情腸于一爐，柔婉之至而又沉雄之至。這恰是代表了遺山詞的獨到之處”。而對于張炎所說“妙在模寫情態(tài)，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張晶斥為“皮相之論”：“這兩首詞之所以達到婉約詞的高境，恰恰是詞人將稼軒詞的‘豪邁之氣運入詞的血脈之中，方能形成其既柔婉之至又沉雄之至的風貌。”[13]以健筆寫柔情，恰恰是突破了傳統(tǒng)的婉約派手法，實現(xiàn)了“對婉約詞的重要發(fā)展”[14]7。這些論述，都體現(xiàn)出作者的獨到眼光。

陳廷焯在評論元好問詞時批評他“刻意爭奇求勝”，但趙維江認為這并非元好問的缺點，其詞作的刻意爭奇“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風格上，還表現(xiàn)在詞作中大膽地述奇志異，不避險怪，在選材、作法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傳奇色彩”。這不僅不是元氏的不足，反而是他的創(chuàng)新，趙維江將其概括為“以傳奇為詞”，這是“元好問在蘇、辛基礎上最富于創(chuàng)新意義的開拓”，而《摸魚兒》二首即為“述奇事”之代表作[15]304。這一論點，在元好問詞的研究中也是富有開拓性的。

三、從版本差異與文本細讀看《雁丘辭》的意境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雁丘辭》作為元好問詞作中的重要代表，受到學界的重視。但是已有的研究還存在這樣的問題：對《雁丘辭》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缺少充分的比較分析，對這種差異的內(nèi)在意義缺少深入探析，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也阻礙了我們對《雁丘辭》本來面目的了解，也不利于充分開掘該作品乃至元好問詞的藝術(shù)價值與時代意義。而要較好地解決這個問題，就應該要在對比版本中進行文本的細讀，抓取關(guān)鍵詞，發(fā)現(xiàn)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仔細對比《雁丘辭》的各種版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序言和正文部分都存在著文字上的差異。但是序言的文字差異關(guān)系不大，意思相近，可以存而不論。關(guān)鍵是在詞的正文部分有幾處：第一個字有“恨”與“問”的不同，第二字為“人”或“世”，還有“是”（情是何物）或“為”、“是”（是中更有）或“就”等。一一辨析這些差異既瑣碎也沒有必要，筆者認為，細讀只要抓住最關(guān)鍵的一處差異就可以，那就是首字。雖然該詞的版本很多，但是所有版本在這個字的位置上要么是“恨”，要么是“問”。那么首字的區(qū)別何以是最重要的一點呢？眾多論者早已指出，該詞的前三句是全詞主旨的升華，能夠涵蓋全篇，成為千古名句。但沒有得到進一步分析的是首字的重要性：該字——無論是“恨”還是“問”——都表明了詞人對該詞“情”的主題的理解和看法，能夠統(tǒng)領全詞，是詞作情感內(nèi)涵、藝術(shù)境界的集中展現(xiàn)。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埃弧?，而境界全出矣”[16]2。借用王國維的說法，可以說“恨（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著一“恨”（“問”）字而境界全出。恨（問）字在這里就是凸顯全詞境界的關(guān)鍵，是“詞眼”。

“恨”字直接點明了詞人的心態(tài)：悵恨、遺恨。“恨”用于首字，使得前三句包含著無盡的傷感，很容易讓人想起白居易《長恨歌》的結(jié)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情之力量，可以讓人生死以之。年輕的元好問此時對“情”恐怕還很難說有多么深切的感懷，對于人間的悲歡離合、世事滄桑還缺乏足夠的閱歷去參悟。因而當他聽到了大雁殉情之事，必定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為世間生靈（無論是人類還是大雁）對“情”的執(zhí)著而感動。有情者若能成眷屬、得偕老，自然是很美滿的事情。但世間事又往往不盡如人意，故而蘇軾在《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感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發(fā)出“恨”的感慨，是性情中人的表現(xiàn)。

但如果是“問”字，則該詞意境就大不相同了。雖然仍是感于“情”而發(fā)，仍是一曲凄婉哀絕的愛情挽歌，但是“問”字所體現(xiàn)的，卻是一種悵惘的感觸，是在經(jīng)歷人世滄桑后的一種深沉之嘆。雖是對人世間發(fā)問，也是自問，這一問，也是千古之問：它是詞人對千百年來世間情事的感懷。執(zhí)著于情，生死以之，并非始于元好問的時代，也不會終于金元之世，也不會只限于人（大雁殉情就表明各類生靈也有情）?！扒椤保且粋€永恒的存在，也是文學史上永恒的主題。每個人對于情的理解和感悟可能不盡一致，但情到深處，卻總能讓人生死以之，這該是一種怎樣的力量？這種力量到底來自哪里？這是“問”字所包含的深層用意。恰如李商隱《錦瑟》中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或許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但也不需要說清道明，只要心中有情，就會為世上的情事所感動，甚至自己也會執(zhí)著于情。這樣深沉的人生感懷，更像是出自有了一定的人生閱歷之后的元好問。

由此來看，用“恨”字，是少年元好問感于情事，率真而發(fā)，不假掩飾?！昂蕖碑斎徊粦斫鉃樵购蓿鴳撌菒澓?、遺恨，當然“恨”必然包含著不平之氣，恰恰合乎少年人的性情。而“問”字，更能體現(xiàn)出元好問在擁有一定人生閱歷、對人情世態(tài)有所體悟后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含蓄、深沉、冷靜的心態(tài)，雖欣賞情，卻多少保持著一份克制與內(nèi)斂。再結(jié)合整首詞來看，對大雁殉情事的謳歌、對至情者感天動地、名垂千古的堅信，對“情”的無上贊頌，則更合乎少年人的至情至性，“恨”字顯然更貼切。

當然，除了不同版本的比較外，韋居安的《梅磵詩話》也為我們提供了線索，該詩話中收錄了元好問的《雁丘辭》，除原詞的序言在詩話中變成了“注”并在文字上略有差異外，詞的正文與《彊村叢書》本完全一致[17]576。韋居安生活于宋元之際，離元好問的時代不遠，他的詩話所收元好問作品的可信度較大。

因此，元好問的《雁丘辭》用“恨”或“問”，都是為情而發(fā)，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元好問論詞和寫詞，推崇的是發(fā)乎性情、自然天成、言外有味，他追慕蘇、辛，既創(chuàng)作了豪放詞，也有不少婉約詞，同時又力圖將豪放婉約熔于一爐，《雁丘辭》正能夠體現(xiàn)出這些特點。但“恨”與“問”之間的區(qū)別也是明顯的：二者體現(xiàn)出的是兩種不同的人生感慨，也體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意境。需要強調(diào)的是，二者并無高下之分。前者率真，更契合少年元好問的性情與心境；后者深沉，更貼近改舊作時的元好問的心態(tài)，雖然我們?nèi)詿o法確定元好問是何時改定舊作的，而且元好問改舊作時是否只是就音律問題而修改，還是對文辭進行重新考量修改，這也不得而知。但就《雁丘辭》本身的寫作語境、全篇內(nèi)容及相關(guān)材料來看，顯然還是“恨”字更合乎情理。

注 釋：

[1] （清）劉熙載：《詞概》，《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

[2] 唐圭璋：《全金元詞》，中華書局，1979年。

[3] （北宋）蘇軾：《題淵明飲酒詩后》，《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

[4] 狄寶心：《20世紀的元好問研究》，《山西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5] 張晶：《中國古代文學通論：遼金元卷》，遼寧人民出版社， 2010年。

[6] 任德魁：《詞文獻研究》，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年。

[7] 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鳳凰出版社，2006年。

[8] 繆鉞：《論元好問詞》，《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shù)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

[9] 沈祖棻：《讀〈遺山樂府〉》，《文學遺產(chǎn)》（增刊第11輯），中華書局，1962年。

[10] 狄寶心：《元好問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年。

[11] 吳梅：《詞學通論》，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

[12] 繆鉞：《〈遺山樂府〉編年小箋》，《繆鉞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13] 張晶：《論遺山詞》，《文學遺產(chǎn)》，1996年第3期。

[14] 張晶：《漫說遺山詞》，《古典文學知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

[15] 張晶：《中國詩歌通史：遼金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

[16]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17] 韋居安：《梅磵詩話》，《歷代詩話續(xù)編 中》，中華書局，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