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躍崗
我很慶幸我今天沒有走出去。很多時候,我會無緣無故地走出去,在村莊的一個角落里溜達,或者看一只麻雀覓食,或者看一群螞蟻搬家,一看就是一個后晌。全然忘了地里的活,忘了家里的活。
早上我把一些快要熟爛了的杏子摘下來,一個一個掰開,晾曬在很光鮮的日頭底下,把一些開了花的蘿卜拔出來倒掉,然后坐在寬大的屋檐下砸著吃了幾個杏核,又抽了三根紙煙。
這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悠閑的一天。
兩畝地的莊稼已經(jīng)收拾清舒了,十七袋糧食穩(wěn)穩(wěn)當當靠放在檐柱上。鐮刀劃破的傷口長得差不多了,碾過麥場的碌碡被我一腳踏翻在南墻根里了,它把自己今年該轉(zhuǎn)的圈子都轉(zhuǎn)完了。
我自認為完成了一年當中最要緊的事情。但是總有一些事情,使你不得不想到豐收這個字眼。尤其是在這個季節(jié)。熟透了的杏子,微風(fēng)里彌漫的麻徐徐的花椒,半畦大豆,就會讓你暫時忘了天氣,忘了睡夢,忘了西天邊上燃燒的愛情一樣火熱的霞光。
我只牽掛著吃飯,用飯量積攢力氣,然后再去干下一個活計。
我沒有在抽完第三根紙煙砸完一大碗杏核后走出家門,是因為我有預(yù)感,預(yù)感到午后會有一場過雨。昨天下午我蹲在院子里刨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螞蟻搬家的腳步明顯加快了,好像是誰用蓆笈棍撥拉了一下。
我從祖輩那里學(xué)會了一些諺語,比如“云跑東一場空、云跑北石頭瓦渣曬成灰”,也學(xué)會了一簡單的常識,比如從螞蟻的腳步快慢預(yù)料天氣、以看見蜘蛛的早晚預(yù)測這一天的福禍。
我沒有無緣無故地走出去,是因為還有一些事情在等著我。在嘴里咀嚼杏核的時候,我就想,如果下午不下雨,我還要割上三行韭菜,放點杏核腌上一小罐咸韭菜,吃焪洋芋或者白面條時調(diào)上一筷頭。
很多時候,我覺得日子很寡淡,就像一碗白面條,我除了低著頭使勁往嘴里扒拉外,再沒有其他的心事和妄想。因此,我需要時不時地制造一些味道,用尖酸刻薄的味道去抵消日子的寡淡。
杏干其實就是我刻意制作的一種味道。這些稍微帶有夏天或者秋天的味道,會使我在一年四季里都能保存住一些記憶和回味。
雷聲隱隱作響的時候,我很麻利地把晾曬在日頭底下的杏干收拾到房子里。
在我知道的有限的幾個字眼里,豐收最重要,而且沒有大小。糧食是大豐收,一個蘿卜一棵白菜是小豐收。我必須要用豐收來填飽肚子,支撐睡夢,用豐收去積攢一天天少起來的力氣。
地里的大豆葉子已經(jīng)曬黑了,兩棵樹上的花椒也要抽空摘下來。日子沒有盡頭,我手里的活同樣沒有干完的時候。難怪莊子里的人在抬埋逝去的老人時說,他舒坦了。
但是,這樣被我白白浪費的時間很少,一年也搭不過四回五回。有時候我澆完水路過誰家的大門口時,就會想起一些久遠的或者前幾天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我轉(zhuǎn)過脖子朝東朝南望一眼,又抬起腳后跟湊近門縫朝里瞅一下,然后不動聲響地把門扣從外面扣上,就躲在稍遠處的榆樹后面悄悄張望,耐心等待。等到里面的人使勁砸門、使勁罵人又喊人的時候,我裝模作樣地扛著鐵掀走過去,掰下門扣推開大門。那家的女人說,哪一個沒天良的壞慫,大天白日地干壞事。女人又說,我喊給了大半天,好像滿莊子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你路過,我的一畦莊稼就曬干了,麻煩了啊胡家爸。
女人的一句麻煩話,把前些日子我們兩家為搶水結(jié)下的胡攪蠻纏填平了。雖然女人罵的很難聽,但是我就當成是罵全莊子的人。只要兩家人碰到巷道里不吐唾沫不翻斜眼,我就覺得她罵的話已經(jīng)被大雨前很猛的風(fēng)吹遠了。
在一個莊子里走動,一條渠溝里挑水,一個日子里過年,抬頭不見低頭見,誰還想結(jié)幾個怨家呢?我就不想。
我來到這個陽世上的時候,是莊子里的阿奶把我從娘胎里撥弄出來的,我娶媳婦的時候,是莊子的人把新娘迎進家門口,有一天我離開村莊了,還得指望鄉(xiāng)親們把我抬到一個叫南塘的泥土里。
女人急急忙忙走了,我在原地勢遲疑了一會,就一路小跑,趕在她前面將一壩水堵到她們家的莊稼地里了。我想,閑著也是白白閑著。
雨終于落下來了,這場雨會成就一院子雜草的瘋長。雨已經(jīng)給我準備好了明后天該干的事情。我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將從一個白天回到另一個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