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畢飛宇的小說《哺乳期的女人》改編成電影后，產生了一個新的電影文本，具有了同原作不同的闡釋空間。改編后的電影文本將二三十年前出現(xiàn)的留守兒童與老人問題的初倪進行了一種當下語境的再現(xiàn)，讓我們有了一種新的思考。當兩個文本進行對話，對于其中問題的反思，似乎還是在回顧那個溫情而感性形而上關懷，這便是文學或者電影的永恒主題。

關鍵詞：畢飛宇 《哺乳期的女人》 小說 電影

一、當下社會問題的再現(xiàn)

2015年，電影《哺乳期的女人》剛剛上映，排片量很少，電影主要探討留守老人和兒童的社會問題。那幾年關于“關注空巢老人”以及“關心留守兒童與婦女”的呼聲特別高，很多人都對這部作品寄予了厚望。作家等藝術群體作為這個社會最敏銳的觀察者和針砭者，他們知道讓人們清醒的方式便是用文字來刺痛人們，因為只有來自生命本能的痛感才能讓我們喚醒許多麻木了的感知。

而這部小說作品是在1996年發(fā)表的，那個年代，可能正是這一重大社會問題產生之初。沒想到二十多年后，終于醞釀成了如今的輿論旋渦。這是作家的先知先見，更是對這個社會溫情的叮嚀與暗含惋惜的告誡。當這個社會被裹挾進瘋狂發(fā)展的浪潮，很多問題就被遮蔽了，當年罔顧的隱疾也在迅速擴散，變成了如今一塊難以愈合的傷疤。電影與同名小說產生相隔長達近二十年，電影似乎是把“空巢老人”以及“留守兒童與婦女”的問題作為這個故事演繹的背景主題，在電影中的諸多新聞報道以及謝幕的字幕都能直觀再現(xiàn)。我們不妨把這些看作是文藝作品為實現(xiàn)其社會價值的方式和擔當，文藝從業(yè)者就是要告訴人們這些事實，然后讓人們產生自己的認知，最終達到改良現(xiàn)實的作用。倘若說文學的外在價值在于其現(xiàn)實功用的話，這應該是文學最實在的一面。

我們這個時代，方法論流行的熱潮已經過去。文藝外部的政教論、作家論，以及內部的作品論的解讀，因為長期被我們熟稔運用，其面貌開始顯得過于熟悉而略失新鮮甚至圓滑，一如對于文本中許多暗喻和象征的解讀，似乎走向失真，而對于文本外異化現(xiàn)象的鞭撻在成為眾矢之的后又難免有迂闊之嫌，在杯盤狼藉的熱鬧討論后只剩了鴉雀無聲的清冷。接受美學思潮發(fā)展的幾十年里，我們呼吁一種讀者視角的多元性，尊重每一種解讀的立場，同情理解地尋求交往與對話，共同構成一個多元共生的文學話語場域，達到多聲部共鳴。其實在各種闡釋立場林立之后，還會有一個立場消除的回歸，后續(xù)進程中我們要規(guī)避一種話語權的嘈雜，讓其回歸文學本身，尊重作者的講述方式和講述立場，理解讀者在閱讀中的觀點看法，同時保持文本的客觀性，達到一種各方調和的活潑潑的審美境界。以往我們很多學者在分析這篇小說時，將其定義為一篇“簡單而復雜的短篇小說”，其簡單處是語言以及小說的敘述結構，淳樸而不花哨奇詭。復雜之處則是學者們自認為的中心思想所在，無非是這幾點：“其一，母愛的呼喚”，“其二，丑惡人性的鞭撻”，“其三，現(xiàn)代化過程中人的異化問題的關注”a。我們在重視這些問題的同時，更應該立足當下語境來理解同名電影呈現(xiàn)給我們的文本世界及其出現(xiàn)的問題。

二、兩個文本間人物形象的交往對話

我們回到兩部作品本身來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兩個不同文本，電影相較于小說，在保留了斷橋鎮(zhèn)、旺旺、旺爺，以及咬奶情節(jié)外，對其余的故事人物以及故事的時間等都做了新的演繹，于是兩個故事就有了不同的闡釋空間。我們從作品相同的名字來看，同樣是“哺乳期的女人”，但是兩部作品的主人公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哺乳期女人。

如果說小說呼喚了一種淳樸人性的回歸，惠嫂就像是一個鄉(xiāng)村溫情健康的象征，她有名字有來歷，她愛孩子，每一個喂奶的細節(jié)都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萆]吃過奶的旺旺，產生的是一種母性本能，這是一種淳樸的自然天性，更體現(xiàn)在她最后對吃瓜群眾說：“你們懂什么，都走開?！蔽覀兏敢鈱⒒萆├斫獬梢粋€中國傳統(tǒng)女人的形象，她填補了旺旺對于母親企盼的需求和想象。而電影里的余男飾演的惠嫂呢？身上所散發(fā)的乳香，與其說有母性的魅力，不如說是原始情欲的魔性，我們無從知曉這個女人從哪來要去哪里，她對新生命是恐懼的，她對傳統(tǒng)社會輿論是不屑的，我們無法揣摩“余男”為什么要對旺旺說“咬我”，這一個詞帶著一種原始性欲的蠱惑。那么“余男”這個形象，似乎是男性導演站在男性立場對于女性形象的構建，他講述的不再是母親和兒子的關系，而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我們再看旺旺的形象，旺旺在小說中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從沒喝過奶，成天坐在門檻上看惠嫂喂奶，無聊的時候還會掏出雞雞來打發(fā)時間，這是每一個懵懂孩童都會做的事情，他對于乳頭的想象，來自于兒子對于母親的那種依戀，可能出于早前母親乳水少自己只能用力吸咬的記憶，讓他做出“咬奶”的舉動。倘若說他真有一種提前的早熟，或許還是宋儒口中的“未發(fā)之時”。當旺旺進入了電影，這份早熟就有了男子漢氣概，他叛逆、脾氣暴躁，桀驁不馴，處處彰顯著一個十幾歲小男子漢保護女人的行為特征。旺爺對旺旺說：“女人像酒，你不喝時想她，喝時也想她，但是喝醉了麻煩就大了?！蓖鷷f：“爺爺，我想喝酒。”然后電影就出現(xiàn)了兩條尿液的弧線在油菜花地里翩飛的畫面。我們看到了一種原始生命力的恣意，但是已經背離了小說作者對于童真生命力的憐楚，似乎就有了一些“已發(fā)之時”的意味。

小說中，當惠嫂想給旺旺喂奶時，旺旺說：“我不?！倍娪袄锿鷨枴坝嗄小保骸盀槭裁茨阋屛乙?？”“余男”說：“我沒有?！蓖浅＠潇o地說：“你有?！边@種非常成熟的對話，是男人和女人間的對話，而不再是童性和母性的范疇。所以小說和電影也呈現(xiàn)了兩個旺旺，一個是孩子旺旺，一個則是小男人旺旺。如此比較，也很難擺脫一種二元對立思維的影響，因為比較本身就存在著相對性，我們要做的是還原和呈現(xiàn)，然后溝通這種互為對立。如果我們運用諸多原型批判理論，讓這兩個形象放在中國話語體系，惠嫂是不是近于孟母，而“余男”是不是近于洛神，放在西方話語體系，惠嫂的形象不太能窺得。西方創(chuàng)世記第一個女人形象是作為亞當妻子而存在的夏娃，不同于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作為母親形象的女媧。然而我們又不敢說惠嫂完全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母親形象，而“余男”身上暗含西方俄狄浦斯情結的寄托，電影里旺旺和“余男”的關系是否又會讓我們想起勞倫斯的小說。

三、故鄉(xiāng)歸宿主題的再討論

小說作者畢飛宇是20世紀90年代新生代作家群體的代表，先鋒作家們?yōu)樗麄兇蜷_了一道口子，用一種魔幻的消除邊界的現(xiàn)代性方式來改變傳統(tǒng)文本的結構、語言與情節(jié)架設。畢飛宇這一批新生代，似乎在先鋒解構后的基礎上，尋求一種傳統(tǒng)精神的回歸。他們變得一如蘇北里下河流派開創(chuàng)之初的汪曾祺一樣，呼喚追求一種健康的人性，并找到了一種適合自己的語言風格和講述故事的方式。正如汪政分析這篇小說文本語言時所說：“晚生代作家與孫甘露、吳濱、殘雪、北村等80年代出現(xiàn)的先鋒作家的一大區(qū)別就是語言，殘雪等人明顯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而畢飛宇等人則有點返璞歸真，講求敘述語實在、簡樸，句法也較為平直、舒坦，句子相對地講也作了較為簡短的切割?！眀

而我們電影的導演，他試圖同樣用一種詩意化的電影語言來渴盼美好鄉(xiāng)村人性的回歸，然而處于當代社會，鄉(xiāng)村形象似乎成為一種相較于城市的逝去的存在。導演詩意的電影語言更像是一首挽歌，戴著紅頭巾的婦女在油菜花地里扒光了旺旺和旺爺的衣服，年幼的旺旺落魄狂奔，最后跑成了旺爺。這么具有張力的畫面，到底是在揭露社會輿論的狂暴，還是暗示人欲狂歡的喧鬧以及鄉(xiāng)村并不存在的人性美好。電影可能永遠是一種探討先鋒性的藝術，這部影片似乎又跳開作者的新生代，回到先鋒作家的隊列。

這兩個不同的文本，給我們講述了兩個不同的故事，其中的故鄉(xiāng)內涵也隨著時代發(fā)展而更迭。小說給我們暗示了時代在發(fā)展，斷橋鎮(zhèn)不再會是故鄉(xiāng)。畢飛宇在小說中說：“他們這刻兒正四處漂泊，家鄉(xiāng)早就不是斷橋鎮(zhèn)了，而是水，或者說是水路。斷橋鎮(zhèn)在他們的記憶中越來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匯款單上遙遠的收款地址?！毙≌f中旺旺的父母離開了斷橋鎮(zhèn)，而旺旺和爺爺留守在了斷橋鎮(zhèn)，我們可以理解這還是一群守在鄉(xiāng)土的人。再看電影，爺爺帶旺旺去上海，旺旺站在船頭對著東方明珠大喊：“上海真美，上海真好?！睂а輰⒆骷业碾x鄉(xiāng)主題更推進了一步，除了父輩要離開故鄉(xiāng)，如今旺旺這一輩人更要離開故鄉(xiāng)了。小說中，家鄉(xiāng)是水，旺旺家住在斷橋鎮(zhèn)的水邊。電影里呢，旺旺家住在船上，這艘破船擱淺在了興化的油菜花地里。

擱淺的可能也是這份鄉(xiāng)土的寄托，電影結束之時，畫面出現(xiàn)了高鐵，旺旺跟著狂奔而遠去。這些或許意味著，高速發(fā)展的社會，起初是船和水路代替了斷橋鎮(zhèn)，成為故鄉(xiāng)，人就在水上飄著，失去穩(wěn)定的憑靠，再后來，船和水路也將消失，那些承載故鄉(xiāng)的船和水路，又將經歷一次幻滅，人們又該去哪里尋找歸宿呢，如此一來，我們也感受到了所有文藝作品中一種溫情而感性的形而上關懷。畢飛宇早已離開了興化城，從一個蘇北少年成為一個中年男子。我們同他一樣都會記起那座斷橋鎮(zhèn)以及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幾個哺乳期的女人。

a徐濟民：《一個簡單而復雜的文本——讀畢飛宇的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b汪政、曉華：《短篇小說：簡單而復雜的藝術——畢飛宇〈哺乳期女人〉的解讀》，《名作欣賞》1998年第2期。

作者：袁俊偉，蘇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方向。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