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蒲松齡為一枝花、一只狐貍都賦予了感情，但自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人類”，

現(xiàn)在卻變得不敢付出自己的感情。因為當人的一切需求都可以靠一個手機、一個APP來解決時，一切的社交活動都成了浪費時間

蒲松齡生活在現(xiàn)在，一定是個“宅男”。身為代課老師的他，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機，為自己設(shè)定一個身份，再為自己“養(yǎng)成”一位佳人，和她發(fā)生一段露水情緣。

2011年，把四大名著、《包法利夫人》等多部中外文學巨作搬上舞臺后，林奕華開始思考下部要做什么。他在《聊齋志異》和《金瓶梅》兩部名著之間糾結(jié)，但最終決定先動“聊齋”，因為覺得“‘宅男其實蠻好玩的”。

林奕華認為蒲松齡是個“宅男”?！八诩依锞瓦@樣寫，其實跟現(xiàn)代人平常在網(wǎng)絡(luò)世界游蕩，幫自己建立很多不同的身份，然后遇到不同的人，發(fā)生些什么關(guān)系是一樣的。”

起初這只是偶爾投映在腦海里的概念，直至去年，林奕華覺得真正可以著手籌備“聊齋”了，因為他越來越覺察到這個時代和《聊齋志異》的關(guān)系。那就是“現(xiàn)代人越來越找不到人聊天了，越來越不想跟人聊天了”。聊天開始成為“一門正在失去的藝術(shù)”。

于是，他把《聊齋志異》里491個故事捏成了舞臺劇《聊齋Why We Chat》，并邀請張艾嘉和王耀慶出演。10月12日，該劇在南京開啟了全國11個城市的巡演。

手機生涯原是夢

故事發(fā)生在一家叫“聊齋”的大酒店。

蒲先生正在和一位女士聊天。雖然他們面對面，但每說一句話，后面都會像微信提示音一樣，發(fā)出一聲“?！?。蒲先生到底是在和真人還是和想象中的對象聊天呢？而這位女士是人，是鬼，還是狐？

王耀慶飾演的蒲先生是一位原想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但當他出過一本暢銷書后，就再沒有出過第二本。為了謀生，他開始隨波逐流，經(jīng)營起一個供人下載的APP，名叫“齋聊”。里面有各種由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女，讓孤家寡人可以把溫柔鄉(xiāng)隨傳隨到。

其中一位佳人胡小姐（張艾嘉飾），似乎比他更了解自己。胡小姐的無處不在，使蒲先生疑幻疑真：難道她真有其人？是他曾經(jīng)的女友，妻子，抑或是紅顏知己？

林奕華說自己第一次邂逅《聊齋》，是小時候被父親帶去看電影。當時，他覺得這是個非常不適合小孩子看的電影?！安贿m合”的地方在于，他覺得這些故事都是講“婚外情”的：一個人娶了一個漂亮的太太，又找了一個“小三”，而且這些“小三”都是些年輕貌美的女鬼、女妖。

但從二次創(chuàng)作的角度說，《聊齋志異》之所以能吸引他，首先在于“聊”這個字，“聊”通常是指“聊天”，但一翻字典，它還有“寄托”，即“姑且如此，安于這個狀態(tài)底下”的意思；而“齋”是指“狹小空間”。

“蒲松齡在寫《聊齋》的時候，我猜他也是處于一個非常無力的狀態(tài)?！绷洲热A認為光蒲松齡本人就是一個能引起現(xiàn)代人共鳴的人物，比如他是一個常規(guī)評判體系下的“l(fā)oser”。蒲松齡19歲中秀才，之后就屢試不第，“因為他不懂科舉制度的游戲規(guī)則，把考試當做一個抒展自己才華的事情”?！爸钡浆F(xiàn)在，我們整個社會其實都還是用一種規(guī)律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就是所謂的成功與失敗。很少會去真正地看這個人的特色在哪里、和別人不同的點在哪里。”

有一種說法是，仕途失敗的蒲松齡，百無聊賴，開始每天早上在路邊鋪張席子，擺上煙茶，坐待過往行人，以收集奇聞異事。每聽到一事，回家后就加以修飾潤色，最后才集成了《聊齋志異》一書。在他的這些故事中，美麗的女性多以狐、鬼的形象出現(xiàn)，并會和“百無一用”的書生發(fā)生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蒲松齡是沒有出路的，當他想當官，又當不上時，只能把自己的情感釋放在創(chuàng)作上?！绷洲热A認為“齋”對蒲松齡來說，就是他筆下的那些故事。而對應(yīng)到當下，“聊齋”二字更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寫照，即手機生涯原是夢。每個人都把情感寄托在一個手機上。一個手機能有多大呢？我們“住”在里面卻發(fā)現(xiàn)可以什么都“不假外求”，所有事物皆圍繞我們轉(zhuǎn)動，沒有一刻我們不是“中心”，如果我們愿意那樣相信，或想象。

手機的發(fā)明，本來在于方便溝通，但在舞臺劇《聊齋Why We Chat》中可以看到，現(xiàn)在手機越來越變成人滿足“自我想象”的工具，人人把憂悶寄托在包羅萬象的“自我經(jīng)營”上。人們?yōu)榱斯?jié)省時間或者避免尷尬，越來越不愿意面對面聊天，而虛擬聊天不可避免的是人會不自覺地走入對對方的“設(shè)定”中。

現(xiàn)代人的“陰陽相隔”

選擇從主觀角度看世界，等于排斥了從不同角度看自己，當別人的存在都只是用來補償自己的欠缺，溝通的結(jié)果也只會是“一廂情愿”。而這“一廂情愿”恰是林奕華覺得《聊齋志異》與現(xiàn)代人沒有距離的關(guān)鍵。

即便是善于“改衣服”的林奕華，起初對于如何將《聊齋志異》中的491個故事織進一臺舞臺劇里，也沒什么頭緒。但確定的是，把所有故事都搬到臺上是不現(xiàn)實的。

“我不可能把聊齋的所有故事都編進去，但是我要把我自己感受的最強烈那部分放進去?！绷洲热A認為，《聊齋志異》的故事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控訴社會，一是婚姻寶鑒。

林奕華對后者更感興趣?！耙驗榍楦心遣糠?，提供的空間更大、更自由；民不聊生那部分則很容易做成陳述，這樣的話，觀眾還不如直接去看書?！?/p>

“一個男人和女人結(jié)婚，為什么還會離婚呢？”林奕華常常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們當初彼此吸引，肯定是彼此身上有各自感興趣的東西。”

“我要做一個一輩子過了三輩子的故事”，籌備《聊齋Why We Chat》的時候，正逢玄幻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熱播，林奕華好奇之下，也找來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講前任的故事，“大家很容易把自己的遺憾投射在里面”。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給了他一些刺激，于是他給編劇黃詠詩列了一個時間軸：有兩個彼此喜歡的人在一起，但很快就分開了；然后這個男的就結(jié)婚了，那個女的再回來，就從原配變成了小三?！拔覀儾蛔鋈溃俏覀円鲆粋€一輩子就是三生三世的故事：一個人如何可以在一輩子里面度過了三段人生?！?/p>

蒲先生和胡小姐在一次酒會上相識，很快經(jīng)歷結(jié)婚生子、兒子夭折，到最后二人離異，期間不過九個月的時間?；橐龅亩虊墼诤〗憧磥?，是蒲先生的不愿長大所致，失去了耐心的胡小姐打算及時止損，決定一個人move on。

林奕華在讀《聊齋志異》時常有很多感慨，491個故事基本上都是愛情故事，會看到非常多的“一廂情愿”，因為在書里面有非常多的“愛”是沒有被接納的。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講述了很多 “鬼”或“狐”和“書生”發(fā)生了“一夜情”，甚至留下了一個孩子，之后便消失的故事。“當你想把這段關(guān)系走得更遠，對方不見得會給你這個機會”，就像離開蒲先生，決定一個人move on的胡小姐。

《聊齋志異》里，人、狐、鬼、妖雖然屬不同物種，但其實互相之間是可以流動的?！岸浆F(xiàn)代社會，在生活里面，只要對方對你的期望，或者你對對方的期望不符的時候，你隨時是鬼，他隨時是人，你隨時是妖，他也隨時是妖，但他不會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因為他要和人發(fā)生關(guān)系”，林奕華說，這就是現(xiàn)代的“陰陽相隔”，“他在一個你跨不過去的空間里，而你在一個他也不要跨過來的空間里?！?/p>

“我覺得我這樣下去，我輸?shù)酶鼞K。”胡小姐在戲中說。林奕華覺得這也是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人內(nèi)心的寫照，都太在意付出回報比，是用公式計算感情，這就導致眾生常說一句話“真愛就像鬼故事，聽到的人多，見到的人少”。

一個燒腦的愛情偵探游戲

《聊齋Why We Chat》上半場和下半場的名字分別為“蒲先生想念的胡小姐”和“胡小姐想念的蒲先生”。也就是在結(jié)構(gòu)上，它采用了“雙視角”，通過男女主人公各自的角度回溯往事，并且打碎了時空的界限，讓男女主人公不斷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真實與幻境之間穿梭。

“作為導演，我拿到這個劇本，覺得它好玩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直線講故事，不是說ABCD。這個劇本它是ACMDBE，到最后可能是回到A。所以對觀眾來講，他也必須要在這里一邊動感情一邊動腦筋，去跟著我們的時間軸走。所以大家不要預(yù)期它是起承轉(zhuǎn)合，它是起合轉(zhuǎn)起起承轉(zhuǎn)轉(zhuǎn)合?！痹谶@個劇里，林奕華依然與老搭檔、編劇黃詠詩合作。

因此，這是一個很“燒腦”的愛情偵探游戲，需要觀眾主動走過來進入的戲。這樣的設(shè)計，同樣也給演員的表演帶來了一定困難。王耀慶覺得，這次最累的地方就是，幾分鐘之內(nèi)演出好幾份人生。比如在一場戲中，他就要和張艾嘉在短短十五分鐘內(nèi)呈現(xiàn)出從相識、結(jié)婚、生小孩、孩子夭折到離婚這幾種大喜大悲的情緒狀態(tài)。但他認為這正是林奕華吸引人的地方，因為他一直在“尋求創(chuàng)新”。

蒲先生再婚后，在自己的APP里，經(jīng)常會見到一個比自己還了解自己的“胡小姐”。而胡小姐離開蒲先生后，“遭遇”了各種各樣的男人，但是沒辦法，“蒲先生”還是會一直回來，提醒她很多東西：過去的回憶，以及她當時有什么本來可以做，但卻沒有做的事情。

林奕華剛把劇本發(fā)給大家，張艾嘉把自己的角色梳理了一遍后，就對他說“我在扮演一個犯錯的角色”。林奕華認為胡小姐恰好代表的就是把“明智”“清醒”貼在腦門上，要求自己在一段感情里必須是“贏家”的那類人。當意識到自己在一段感情中有所虧損，就要強制自己按下停止鍵。

因此，她斷然拒絕蒲先生的悔意，急于move on，開啟新的人生?！暗愣挤徘楦羞M去了，你不跟他在一塊，你都想著他，還想得那么痛苦。離開他之后，試這個，試那個，但是都不對，為什么不對？”

《延禧攻略》大結(jié)局時，魏瓔珞對繼后說：“皇后你一往情深，可是為什么要告訴他呢？先說出口的人，就已經(jīng)輸了?！边^去的這個夏天，這個金句在朋友圈刷屏。林奕華覺得又傷感又生氣：“你不講才是輸了呢？愛情是給你自由的，但是如果你天天拿著一個算盤，算今天我給他多少，他給我多少，彼此不用溝通、交流，只要互相控制，這不是很累、很可悲嗎？”

林奕華覺得現(xiàn)代人最矛盾的一點就是“一方面，我們因為不被愛而感到不甘心，但又不愿意先去愛人”，就像打麻將一樣，“大家都扣著那張牌，那誰又能吃和呢？”

多年后，已經(jīng)青春不在的胡小姐依然還在酒店里，回憶著她和蒲先生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她和蒲先生跳完了那支未完成的舞，蒲先生對她說“我們一起回家吧”，這看似是一個溫馨的結(jié)局。但把這層泡沫戳破，就會明白這僅僅是胡小姐在彌補年少遺憾的“一廂情愿”，因為此時的蒲先生已經(jīng)故去多年。張艾嘉用一句話總結(jié)這部戲：人，總是懂得太晚。

“我常常都在想一個事情，就是為什么我們還要做戲劇？一定是因為現(xiàn)實當中有些東西不被重視了，或許越來越欠缺了，我們才要在戲劇的世界，不管是我創(chuàng)作的立場還是觀眾來看戲的立場，都有所補償，或者說是有所回饋?！倍诹洲热A看來，“情”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稀缺品。蒲松齡為一枝花、一只狐貍都賦予了感情，但自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人類”，現(xiàn)在卻變得不敢付出自己的感情。因為當人的一切需求都可以靠一個手機、一個APP解決時，一切的社交活動都成了浪費時間。

林奕華懷疑自己總這么吃力不討好地提醒些什么，是否也屬于他的“一廂情愿”？或許大部分人是不需要這些提醒的，更傾向于一些實用的、拿來就能用的東西，但后來他想通了，接受“一廂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