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

阿雅提出要做一檔不一樣的綜藝。和大眾娛樂保持距離的紀錄片團隊，到底能做些什么？

攀登查亞峰的前夜，藝人阿雅出現(xiàn)高原反應，持續(xù)的咳嗽變成干嘔、惡心。積壓的情緒讓她忍不住流淚。在印度尼西亞挨了這么多天，這樣放棄太虧了。

她還是決定爬。一同挑戰(zhàn)查亞峰的還有演員竇驍。竇驍擔憂阿雅的情況，一路跟在她的身后，幫她背著登山裝備，不斷用言語鼓勵著。

但沒走多久，阿雅的喘息聲粗重到隔很遠都能聽見。她不得不返回大本營。最終，竇驍在高山向?qū)O斌的協(xié)助下，征服了這座位于印度尼西亞巴布亞省內(nèi)的山峰，它的海拔是4884米。

這是紀實真人秀《奇遇人生》中的一段故事。9月25日，《奇遇人生》上線。每一期節(jié)目中，主持人阿雅與一位藝人前往一個地方，體驗一段特殊的經(jīng)歷。她和春夏在美國追逐龍卷風，和毛不易去臺灣體驗了音樂療愈之旅，又和樸樹在古巴感受了摩托車騎行。

截至10月13日，豆瓣上，9000多位網(wǎng)友給節(jié)目打出了9.2分。有人形容節(jié)目“安靜地呈現(xiàn)，有萬鈞之力”。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節(jié)目的制作團隊從來沒有制作過真人秀。用總導演兼總策劃趙琦的話來形容，就是：“我們從事的事情和大眾化的娛樂離得非常遠。”

“連撒尿都寸步難行”

阿雅說，竇驍攀登查亞峰那一期的拍攝，比預想的困難多了。先是天氣條件不理想，導致前往查亞峰大本營的日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到了大本營，阿雅發(fā)現(xiàn)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無聊。雨不間斷地下著，活動范圍從一個帳篷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帳篷，“連撒尿都覺得寸步難行”。

竇驍?shù)贡３种鴺酚^。他甚至和外國向?qū)ч_玩笑，雨水多意味著好運，在中國文化里這叫“遇水則發(fā)”。

阿雅是《奇遇人生》的出品人兼主持人。接受本刊電話采訪時，阿雅剛結(jié)束在云南的最后一期錄制。這期的嘉賓是陳學冬，他們一同體驗了老式電影放映。入行22年，大半時間都在主持嘻嘻哈哈的綜藝節(jié)目，最近幾年，她想要改變一下了。經(jīng)朋友介紹，她結(jié)識了紀錄片導演趙琦和他的團隊。

趙琦是目前中國獲獎最多的紀錄片制作人，他制作的紀錄片獲得過艾美獎、伊文思獎、金馬獎、圣丹斯大獎等等。阿雅看了趙琦去年推出的VR紀錄片《奇遇》，很喜歡“奇遇”的概念，便有意和趙琦合作。

趙琦則回憶，當時阿雅提出要做一檔不一樣的綜藝。他內(nèi)心的疑問是，和大眾娛樂保持距離的紀錄片團隊，到底能做些什么？

回去后，趙琦邀請紀錄片導演歐大明一同做這件事。兩人琢磨數(shù)日，提了第一個方案：沿用當下真人秀慣常的游戲模式，但內(nèi)容設計偏重人文性。趙琦說，這樣做是“怕一步跨得太大”，阿雅和出品方騰訊視頻接受不了。

結(jié)果，阿雅直接否定了這個想法，直言：“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趙琦和歐大明回去做了討論，告訴阿雅，再往前走，拍攝方法就要從紀錄片的模式中提煉了。阿雅很興奮：“這個就是我要的?！?/p>

他們朝著紀實真人秀的方向繼續(xù)推進。討論會往往在深夜舉行。等各自的家人入睡后，他們聚在微信群里聊想法。靈感來了，聊得止不住，手機直燙手。歐大明的電腦里至今存著十幾版方案。

直到去年底，節(jié)目形式終于確定了。十位明星，每人在一個地方完成一段體驗。節(jié)目組只設計大致方向，按照紀錄片的拍攝方式，不對嘉賓做任何干擾或者要求。于是，就有了開頭阿雅和竇驍攀登查亞峰的這段經(jīng)歷。

“無事可干”的節(jié)目

一群紀錄片老炮做真人秀，到底有什么不同？從攀登查亞峰的拍攝中就能找到答案。

上山前，阿雅和本期嘉賓竇驍、孫斌駐扎在當?shù)氐木频?。他?點起床，拖著登山行李去停機坪，準備乘坐直升機前往查亞峰山下的大本營。結(jié)果天氣不好，出發(fā)取消。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了五天。按照計劃，再過兩三天，阿雅就要前往臺灣參與毛不易那一期的錄制。可如今，他們卻連大本營都還沒夠著。

按照正常的綜藝邏輯，原定計劃完成不了，節(jié)目組就要設計其他的環(huán)節(jié)。如果登山計劃徹底擱淺，播什么呢？

總策劃歐大明擔任這一期的分集導演，但他看起來“無動于衷”。由于節(jié)目組所在的巴布亞地區(qū)有地區(qū)性暴亂，他們滯留在酒店。五天里，嘉賓們除了閑聊、打橋牌、看球賽，幾乎無事可干。節(jié)目組不慌不忙地記錄著他們的“無聊生活”。

但實際上，歐大明和幾位攝制人員的腦子根本沒閑著。他們不停地做預案，如果再下一天雨怎么辦？上山后回不來怎么辦？但這些預案只是為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況做準備。在狀況發(fā)生之前，他們不做任何干涉。

如果登山計劃徹底泡湯呢？

“計劃泡湯就泡湯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現(xiàn)場發(fā)生的事情都拍下來。”《奇遇人生》攝影指導孫少光說。他和趙琦、歐大明是舊相識，擔任過很多紀錄片的攝影師。

“我們拍紀錄片的時候有一個特點，要因勢利導。你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我們就拍什么問題。”歐大明解釋道。如果登山無法完成，“只能轉(zhuǎn)變故事的方向”。“比如登山是不是一定要登頂？這種等待是不是也算是登山的一部分？”

同樣的問題在春夏追龍卷風那期中也出現(xiàn)了，這更是概率事件。節(jié)目里，阿雅和春夏跟隨美國的專業(yè)追風人馬?。∕artin Lisius）和氣象學家鮑勃（Bob Conzemius）開車追逐龍卷風。他們行駛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曠野中。馬丁和鮑勃通過專業(yè)的氣象預測設備，尋找龍卷風的“落腳點”。

拍攝前，團隊來美國做調(diào)研，遇到一位澳大利亞老人。她每年夏天都來這兒追龍卷風，至少十天，卻一連七年沒追上。

“對于娛樂向的受眾而言，他可能就是過來看追龍卷風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沒追著，那你拍了個啥？”趙琦坦言，如果節(jié)目沒有追上龍卷風，那一期的點擊量“可能還得再少1000萬”?！暗潜仨氁f明，我們認為追不到也是一個故事。生活就是這個樣子，能追到是很幸運的事情，但是人生的幸運沒有那么多次?！?/p>

未知是最能引起好奇的東西，也是最能帶來失望的東西。這正是紀實的魅力。

國內(nèi)真人秀動輒是幾十個機位的大陣仗，比如《親愛的客?！返谝患镜臋C位有70多個，《偶像練習生》的機位多達158個。而為了實現(xiàn)紀實的原汁原味，《奇遇人生》只有三位攝影師，大部分的拍攝只采用兩個機位。“我們一開始就摒棄真人秀那種多機器的（方式）?！睂O少光對本刊說，“放那么多機器，等于是把藝人放在一個舞臺上面，告訴他‘你可以開始演了?！?/p>

盡管是用紀錄片的方式做真人秀，但趙琦強調(diào)，節(jié)目與紀錄片仍然有區(qū)別?！凹o錄片不能對環(huán)境進行改變和設計。而我們只是拍藝人在節(jié)目里面的東西，這不是紀錄片，這是我們對他的設計。比如小S來非洲是我導致它發(fā)生的，先決條件決定這不是紀錄片。”趙琦解釋說，“但是她來了以后，整個過程都是紀實的拍攝，是隨機發(fā)生的?！?h3>獵殺就在隔壁

小S參與了第一期的錄制。阿雅知道這位老友喜歡大象，便和節(jié)目組為她量身定制了探訪贊比亞大象孤兒院的旅程。節(jié)目組找到GRI野生動物救援主管瑞秋（Rachel Murton）共同完成這次拍攝。瑞秋是英國人，在贊比亞生活工作了十年。

第二晚，節(jié)目組抵達贊比亞卡富埃國家公園。按照計劃，小S和阿雅第三天將游覽國家公園。結(jié)果，保護基地有兩只小象走失，需要瑞秋緊急處理。阿雅和小S提議一同尋找小象。于是，原本的游覽計劃變成了找小 象。

作為總導演，趙琦無權(quán)干預嘉賓的決定。他明白“一切突發(fā)的東西都比安排的東西有價值”。節(jié)目組很快調(diào)整了拍攝計劃。正是這個決定，改變了整期故事的走向。

次日，節(jié)目組派出無人機在樹林上空搜尋，發(fā)現(xiàn)幾只禿鷹在某地盤旋。瑞秋他們判斷，下方很可能是動物的尸體。節(jié)目組向武裝巡邏隊提議參與搜尋。由于當?shù)乇I獵分子擁有槍支，出于安全考慮，巡邏隊拒絕了，但同意佩戴攝影機，記錄巡邏的畫面。

后來，小象在另一個地點被找到，看似皆大歡喜。直到節(jié)目組看到巡邏隊在樹林中的拍攝素材時，卻被一個畫面震驚了：禿鷹盤旋的下方，躺著一頭成年大象的尸體，它的斷鼻甩在不遠處。盜獵者為了獲取象牙，打死了大象，將象鼻一同割掉。

“你哪知道會拍到這個。”趙琦感慨。孫少光覺得心里堵，從時間上判斷，大象被獵殺時，他們正從前一個地點開車趕往這里。誰會想到獵殺竟然離自己這么近。

事實上，巡邏隊歸還攝像機時，并沒有告訴節(jié)目組這個畫面。保護機構(gòu)甚至不大愿意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情，因為盜獵的發(fā)生地距離保護區(qū)實在太近了。

趙琦保留了這個畫面。后期給大象的尸體打上了馬賽克，穿插著小S看到這個畫面時的狀態(tài)。她紅著眼眶，聲音哽咽：“我不敢相信我只是跟你來拍一個節(jié)目，這么短的時間之內(nèi)就遇到了一頭大象真的被獵殺?！?/p>

在情緒的渲染上，趙琦保持著克制。“我們其實愿意稍微地退半步，我把場景呈現(xiàn)給你。（觀眾）都團結(jié)在我的影像周圍集體哭泣，我不覺得那是一種成功?！?/p>

在《奇遇人生》的剪輯階段，團隊把素材版給出品方騰訊視頻看。對方邊看邊判斷：“這個情節(jié)點能帶來100萬（流量），那個點也能，要加到正片里。”

趙琦不同意，因為它們和故事無關，綜藝感的內(nèi)容多了，反而會削弱故事的力量。但后來，他還是把一些與主題無關但綜藝感較強的內(nèi)容放到彩蛋里。于是，第一期片尾出現(xiàn)了小S把使用過的成人紙尿布“送”給趙琦的畫面。彈幕上出現(xiàn)了一片“哈哈哈”的字樣。

最喜歡“不配合”的嘉賓

蜿蜒的公路穿越美國科羅拉多州的曠野，追風人們和時間賽跑。他們的車內(nèi)擺著專業(yè)的氣象監(jiān)測裝備，當龍卷風形成時，他們要趕到最安全的觀測點。有時窗外艷陽高照，就哼唱起老派的公路歌曲。但積壓的黑云、獵獵的狂風，甚至是暴雨閃電才能觸發(fā)他們的神經(jīng)，這些往往是龍卷風的信號。

在趙琦眼里，春夏是個野孩子。她無拘無束的性格，和在曠野上追逐龍卷風的氣質(zhì)十分貼合。追龍卷風聽起來很酷，但節(jié)目組在美國那幾天并不自由。大部分時間都在車里度過。到了相對安全的風暴觀測點，來自美國的專業(yè)追風人馬丁就讓他們下車，稍作停留，便輾轉(zhuǎn)下個地點。就這樣來來回回，每個人的熱情和意志都在消磨。

到第三天，趙琦找到春夏。他不希望春夏為了配合拍攝，而違背自己的意愿。他說：“如果你不想下車，可以不下來。”春夏誤以為這是指責自己不配合拍攝，有些不悅，說：“我已經(jīng)很配合了，你們導演組要我干嗎我就干嗎，每一次我都下車?！?/p>

趙琦向她解釋：“我恰恰跟你說的就是這個。我不要你因為我們告訴你干嗎，你就干嗎?！?/p>

“我們更希望知道藝人本身對這件事情的真實反應，而不是一種配合?！卑⒀艑Ρ究f。

后來，趙琦把這段爭執(zhí)畫面保留在節(jié)目里。他覺得，對于紀實性作品來說，沖突就是“有意思的內(nèi)容”，“因為沖突后面勢必代表著不理解，或者不同的觀點、態(tài)度”。

和春夏一樣，大多數(shù)藝人起初都抱著配合錄制的態(tài)度來的。這是真人秀慣常的操作手法。他們也都問過趙琦一個問題：“我要做什么？”趙琦回過去兩個字：“隨便?！?/p>

類似的問題，騰訊視頻的人也問過他?！肮?jié)目里會發(fā)生什么？”“不知道?！薄白詈蟮男Ч裁礃?？”“不知道。”

“我把這個環(huán)境扔給你，自己去發(fā)生反應。你是不是來電，會不會有比較抵觸的反應，我真的無從得知。”歐大明說，“但是他們有這樣的一個真實的東西出來，那當然跟寶貝似的?！?/p>

不大配合錄制的樸樹，反而成了正面教 材。

節(jié)目組第一次見到樸樹是在他家，當時樸樹正準備搬家。歐大明告訴他，他的旅程是去古巴騎摩托車。樸樹雖然不會，但表示愿意學。后來，他還把學摩托車前的體檢照片發(fā)給歐大明。一切看起來十分順利。

出發(fā)前，樸樹猶豫了。在機場見到歐大明，樸樹的第一句話是：“我很后悔?！睔W大明安慰他：“以你的舒適為主，你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p>

錄制開始后，樸樹果然聽從了歐大明的建議，不想做的事情絕對不做。以致一位參與錄制的當?shù)厝擞X得樸樹“很自我”。但趙琦一點不著急，他相信人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一定會發(fā)生改變。

騎行前，樸樹勉勉強強地坐上了摩托車。第一次休息時，歐大明跑去問他，要換到汽車上嗎？樸樹說：“我再坐坐（摩托車）?！痹俅瓮Ａ魰r，又問他，樸樹的表情放松很多，來了句“挺好的”。后來，他甚至拿出手機自拍，和過往的車輛打招呼。

“他（樸樹）完全是內(nèi)在的東西（改變）?！壁w琦回憶。錄制尾聲，樸樹和趙琦面對面坐著，兩個男人敞開心扉地聊起生活雜事，甚至是婚姻?！罢f來說去，是你自己愿不愿意打開。你只要很誠實地對待自己，你就會很感動?！壁w琦說。

小S也有這樣的變化。剛來時，她保持著旺盛的綜藝活力，開玩笑說：“你們節(jié)目不需要講什么客套話嗎？”當她聽說目睹母親被害的小象在晚上做噩夢尖叫時，在節(jié)目里第一次落淚。兩只小象走失時，她和阿雅代入了母親的情緒而傷心難過。節(jié)目最后，紅著眼眶的小S對鏡頭說：“這一趟旅程實在太……就是情緒真的高低起伏。”“當藝人本身是真實地被打動的時候，就會展現(xiàn)出我們想要的效果?！卑⒀耪f道。

在趙琦看來，這種變化實則是節(jié)目深層更寶貴的東西?！暗谝惶炜偸呛苣吧?，大家都彬彬有禮，但都不融入。第二天因為你一天待在一起，你肯定會去感受它。到了第三天，會開始有點投入。到第四天投入感會比較強?！壁w琦說，“事情發(fā)生了，就有情感的發(fā)生。節(jié)目表面看是事情，但是里子還是人和人的情感?！?/p>

現(xiàn)在，趙琦反倒感受到壓力，這和播放量有關?！霸谶@個領域里面，我們肯定已經(jīng)屬于做得最好的一批人了。但是現(xiàn)在到了播出，那就不是我們的長項了?！?/p>

截至記者發(fā)稿，已播出的三期節(jié)目總播放量達到1.1億次。“我們做紀錄片的什么時候能有過500萬的受眾？”趙琦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