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本期開始,我們將陸續(xù)刊登科幻大家與科幻新星的優(yōu)秀短篇,通過閱讀科幻大家的作品學習如何寫作,同時也讓科幻新秀們有亮相的機會。今天,我們邀請的是科幻大家劉慈欣與科幻新銳毛思揚同臺展示。
普林斯頓是一個幽靜的小城,在這里,一位聰明絕頂的物理學家遭遇到了人生中兩個難題:人類有未來嗎?上帝擲骰子嗎?這兩個問題令他困惑不已、輾轉難眠……
人類有未來嗎?上帝擲骰子嗎?
老人是昨天才發(fā)現樓下那個聽眾的。這些天他的心緒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簾和音樂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開,但做不到。
外部世界時時困擾著他,有兩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論,這個由普朗克開始,現在有許多年輕的物理學家熱衷的東西,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歡那個理論中的不確定性?!吧系鄄粩S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語。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統(tǒng)一場論卻沒有什么進展,他所構筑的理論只有數學內容,而缺少物理內容。另一件事是原子彈。廣島和長崎的事已過去很長時間了,甚至戰(zhàn)爭也過去很長時間了,但他的痛苦在這之前只是麻木的傷口,現在才痛起來。那只是一個很小的、很簡單的公式,只是說明了質量和能量的關系。事實上,在費米的反應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認為人類在原子級別把質量轉化為能量是異想天開……海倫·杜卡斯最近常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過榮辱,他的憂慮要深遠得多。最近的睡夢中,他常常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像洪水,像火山,終于有一夜他被這聲音從夢中驚醒,發(fā)現那不過是門廊中一只小狗的鼾聲。以后,那聲音再也沒在他夢中出現。而在夢中他夢見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殘陽映照著的殘雪。他試圖跑出這荒原,但它太大了,無邊無際。后來他看到了海,殘陽中呈血色的海,他才明白,整個世界都是蓋著殘雪的荒原。他再次從夢中驚醒,這時,一個問題像退潮時黑色的礁石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人類還有未來嗎?這問題像烈火一樣煎熬著他,他已幾乎無法忍受了。
樓下的那人是個年輕人,穿著現在很流行的尼龍夾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聽自己的音樂。后來的三天,每當老人在傍晚開始拉琴時,那人總是準時到來,靜靜地站在普林斯頓漸漸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點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時,他才慢慢地離去。這人可能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學生,也許聽過老人的講課或某次演講。老人早已厭倦了從國王到家庭主婦的數不清的崇拜者,但樓下這個陌生的知音卻給了他一種安慰。
雨后初晴的這天晚上,年輕人卻沒有在樓下聽琴,他來到老人的房間里,拿著一把小提琴。他沒說什么,用雙手把琴遞給老人。
“不,不,我用不著別的琴了?!崩先藬[擺手說。有很多人給他送琴,其中就有很名貴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師的制品,但他都謝絕了,認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這么好的琴。
“這是借給您的,過一段時間您再還給我。對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給您。”
老人接過琴來,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居然沒有弦!再仔細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極細,如蛛絲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絲似乎一口氣就可吹斷。他抬頭看了看年輕人,后者微笑著向他點點頭,于是他輕輕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沒斷,他的手指卻感到了那極細的蛛絲所不可能具有的強勁張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時這不經意的一點滑動,那弦便發(fā)出了聲音。這時,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籟之音!那是太陽的聲音,那是聲音的太陽!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融入了無邊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進,慢得像晨風吹動的薄霧;無限寬廣的時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輕柔地波動著,浮在膜上的無數恒星如晶瑩的露珠;能量之風浩蕩吹過,在時空之膜上激起夢幻般的霓光……
過了許久,一天晚上,當老人剛把弓放到琴弦上時,年輕人突然出現了。
“你來要琴嗎?”老人不安地問。
年輕人點點頭。
“哦……如果能把它送給我的話……”
“絕對不行,真對不起教授,絕對不行。我不能在現在留下任何東西?!?/p>
老人
沉思起來,他有些明白了。雙手托起那把琴,他問:“那么這個,不是現在的東西了?”
年輕人點點頭。他現在站在窗前,窗外,銀河橫貫長空,群星燦爛,在這壯麗的背景前,他呈現出一個黑色的剪影。老人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我是信使,我們的時代不想看到您太憂慮,所以派我來。”
“那么你給我?guī)硎裁茨??這把琴嗎?”老人并沒有表現出任何驚奇。在他的一生中,整個宇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驚奇,正因為如此,他才超越別人,首先窺見了宇宙最深的奧秘。
“不是的,這把琴只是一個證明,證明我來自未來。”
“怎么證明呢?”
“在您的時代,人們能夠把質量轉化為能量—原子彈,還有很快將出現的核聚變炸彈。在我們的時代,已經可以把能量轉化成質量,您看—”他指著那把提琴的琴弦,“它變粗了,所增加的質量是由您拉琴時產生的聲波能量轉化的?!?/p>
老人困惑地搖搖頭。
“我知道,這兩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論:一,我不可能逆時間而行; 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質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p>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寬容地笑了,“哦,理論是灰色的,”他微微嘆息,“我的生命之樹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給我?guī)砹耸裁葱畔???/p>
“兩個信息。”
“那么第一?”
“人類有未來。”
老人寬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像每一個了卻了人生最后夙愿的老者一樣,一種舒適感涌遍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昂⒆?,見到你我就應該知道這一點的?!?/p>
“投在日本的兩顆原子彈是人類最后兩顆用于實戰(zhàn)的核彈。20世紀90年代末,大部分國家簽署了禁止核試驗和防止核擴散國際公約。又過了50年,人類的最后一顆核彈被銷毀。我是在那200年后出生的。”
年輕人拿起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該走了,為了聽您的音樂,我已耽誤了很多行程。我還要去三個時代,見五個人,其中有統(tǒng)一場論的創(chuàng)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p>
他沒說的還有:他在每個時代拜見偉人,都選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時候,這樣可把對未來的影響減到最小。
“還有你帶來的第二條信息呢?”
年輕人已拉開房門,他轉過身來微笑著,似乎帶著歉意。
“教授,上帝確實擲骰子?!?老人從窗口看著年輕人來到樓下,此時已是深夜,街上沒什么人。年輕人開始脫下衣服,他不想帶走這個時代的東西。他的緊身衣在夜色中發(fā)著熒光,那顯然是他的時代的衣服。他沒有像老人想象的那樣化作一道白光離去,而是沿一條斜線飛速向上升去。幾秒鐘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燦爛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恒定,沒有加速過程。很明顯,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轉動,他是絕對靜止的,至少在這個時空中是絕對靜止的。老人猜測,他可能使自己處于一個絕對時空坐標的原點,就像站在時間長河的河岸上,看著時間急流滾滾而過,愿意的話,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處。
愛因斯坦默默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轉身,又拿起了他的那把舊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