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抽風(fēng)手戴老濕
發(fā)小鄭直的奶奶要給我們做燜酥魚。
這可是老太太平時不輕易露手的功夫,我和鄭直小時候都觀摩過老太太的做法。老太又進了廚房忙活,我趁著這空當(dāng)和鄭直瞎扯:“你家老太太這手燜酥魚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鄭直點點頭說:“還真是,我就沒發(fā)現(xiàn)有人不愛吃。”
說完這話,他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說:“其實還真有不愛吃的?!?/p>
“誰?”我問道。
“我爺爺。”鄭直回答。
鄭直咂巴一下嘴說,其實他都不明白老頭兒和老太太是怎么好上的。
老頭兒喜歡西洋樂,喜歡肖邦,喜歡巴赫,喜歡研究數(shù)理化,喜歡動手做木匠活兒、其他手工活兒。
老太太喜歡京劇,喜歡彈古箏,喜歡拉二胡,喜歡研究中國古典美術(shù),喜歡打太極拳。
老太太特別看不慣老頭兒那股拿腔拿調(diào)的外國勁兒。那時候老頭兒在外面工作,有時候要負責(zé)和蘇聯(lián)專家交流,于是常穿西裝襯衣、打領(lǐng)帶,可老頭兒回家了只愿意脫西裝,襯衣照穿、領(lǐng)帶也照打不誤。老太太就數(shù)落他,老頭兒還不愿意,說自己幾十年都這樣。老太太就諷刺他:“哎喲喂,您這還真是,打個領(lǐng)帶就冒充蘇聯(lián)老大哥,穿上西裝還不嘚瑟成列寧同志了?”
老頭兒臉都紅了,但是憋半天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有一回我奶奶和我講,那時候家里沒什么錢,蜂窩煤都少,所以就劈柴燒著做飯。我奶奶就讓老頭兒拿著木柴出去劈,結(jié)果老頭兒把自己的工具箱帶去了。斧子、錘子、銼子、螺絲刀、扳手、直尺、圓規(guī)……然后對著木頭挨個比畫,以木頭中間那條線為基準,用鉛筆畫上虛線,之后拿鋸子鋸開小口,再用斧子劈。
“我奶奶在屋里納悶,劈柴而已,怎么這么半天還沒進來啊!結(jié)果她出去一看,又樂又氣,老頭兒半天就劈了兩塊。我奶奶上去就喊:‘大哥哎!這是讓你劈柴,不是讓你拿柴做木工活兒,您這劈法兒得到什么時候??!飯還吃不吃啦?’然后我奶奶三下兩下就搞定了,留我爺爺一人站在外面默默收拾他的工具?!?/p>
我聽完,笑著對鄭直說:“你家這老頭兒老太太太有意思了,簡直就是完全不對付?。 ?/p>
鄭直點點頭,對我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怎么就過了這么久的日子。每次吃飯,我爺爺奶奶都要吵架,雷打不動,而且吵的內(nèi)容都一樣,幾十年都沒變過。
“我爺爺吃飯口味清淡,我奶奶吃鹽厲害。每次吃飯,老頭就問‘怎么這么咸’,老太太就諷刺他‘您老人家又不做,有的吃就行了,還不知足’。結(jié)果倆人就拍桌子吵,老頭說‘還過不過啦’,老太太說‘過你也得過,你就是覺得咸也得吃’。每次吃飯簡直就是硝煙彌漫啊!
“我記得我上大一時,他們一起吃飯,老頭兒和老太太一吵架,就氣得不吃了,他鉆進小屋里,鎖著門,也不知道干啥。后來老太太猜,估計是老頭兒在屋里藏著零食呢?!?/p>
我拍拍鄭直的肩膀說:“你們家老頭兒老太太過得真挺好的,就是老頭兒走得早了?!?/p>
鄭直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對我說:“那一天我也在,我看著老太太瘋了一樣壓著我爺爺?shù)男?,要做人工心肺?fù)蘇,周圍的護士攔都攔不住。其實我爺爺已經(jīng)走了。后來醫(yī)生說,老頭兒的胸骨都被我奶奶按斷了。
“之后我奶奶吃飯的時候,都是自己給自己做一份兒,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她給自己做的,我偷偷嘗過一次,再也不是像以前那樣的味道,很淡的鹽味,幾乎嘗不出來?!?/p>
正說著,老太太喊我倆出來洗手吃飯。
我倆走出房間,準備開飯。在此之前,我很期待老太太的燜酥魚,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拿著烙餅,卷著酥魚,卻吃不出任何味道。不是我的味蕾失靈,而是我實在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只是看著老太太一個人從廚房里端了一碗粥,還有一小碟青菜,自己進了臥室里。
勉強吃完,我和鄭直幫著洗碗。這時候,我們看到老太太拄著拐棍一步一挪地到了陽臺,那兒擺著一張?zhí)僖?,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藤椅旁邊有個小桌子,上面擺著復(fù)讀機,老太太按了一下,里面?zhèn)鱽硪魳?。老太太還在慢慢吃,一口粥一口青菜。
“那復(fù)讀機原來是我的,是我送給老頭兒的。我奶奶和我爺爺那時候鬧別扭,老頭兒想聽交響樂還有蘇聯(lián)歌曲,老太太偏要看京劇頻道,結(jié)果老頭兒斗不過,就把電視讓了,每天自己拿我的復(fù)讀機去陽臺那兒聽。
“我爺爺去世以后,老太太再也不聽京劇了,她不畫國畫,不弄她的二胡和古箏,只是偶爾打打太極。她開始聽交響樂,開始聽肖邦和巴赫的曲子。她會在吃飯的時候喊‘怎么這么咸,還過不過了’,這都是我家老頭兒原來的臺詞。她坐的位置是原來老頭兒的最愛。
“其實我奶奶猜錯老頭兒了。他原來每次生氣躲到房間里,不是因為藏了零嘴兒,而是在給我奶奶做拐杖。他喜歡鼓搗這個,他知道老太太摔跤以后腿就不舒服了。
“東西都做好了,還沒給她,自己就不行了。
“我奶奶前些天和我說過,老鄭同志就是個老笨蛋,可是缺了他還真的不行啊!”
不覺時間已晚,我和鄭直站起身,然后向在陽臺上的老太太道別。
老太太沒有說話,只是揮揮手,慢慢吃著菜。順著陽臺敞開的窗戶,外面千家萬戶的飯菜香氣飄來,和夏日久未落下的陽光一起,籠罩在老太太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