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民

我們越來越少看到有關(guān)精神危機的電影了。大量的故事被給予外部世界，人類內(nèi)心那狹小的一隅是資本不感興趣的。它崇尚理性，排除意外和失控。它假定觀眾只是完成資本循環(huán)的一環(huán)，是精神正常的人類。他們?nèi)ル娪霸赫覙?，而不是去精神病院受苦?/p>

這個世界已有成熟的精神危機干預(yù)系統(tǒng)，使得一個人在強大的系統(tǒng)面前失去自我判斷和爭辯的權(quán)利。作為被確診的“精神病人”，你只能接受。有了這套系統(tǒng)，就保證了在大街上行走的每一個人都是正常的、理性的、沒有危險的、能應(yīng)對所有危機的、與自殺或敵意無關(guān)的……總之，從來沒有一個世代能夠達到今天的無孔不入、面面俱到的理性。若福柯再世，他將對此再次感到驚訝嗎？

史蒂文·索德伯格對精神病人情有獨鐘。從1989年的處女作《性、謊言和錄像帶》開始，他就將男主角給予了一位自稱性無能和有著錄像癖好的黑衣男子。這一次，他在新片《失心病狂》（Unsane，2018）中將女主角給予了一位經(jīng)常疑神疑鬼、擔心有人跟蹤的白領(lǐng)女性。為了擺脫她心目中的“跟蹤狂”，她不惜時常改變手機號和郵箱、時常改變午餐時間、時常換工作，甚至搬到另外的城市、跟家人斷絕正常聯(lián)系、不敢和人深入交往等等。起初，她以為自己患上了“被跟蹤妄想癥”，為了治愈自己，她主動咨詢了一家精神病醫(yī)療機構(gòu)，沒想到厄運就此開始……

“被跟蹤妄想癥”是一種晚近出現(xiàn)的精神疾病，它是伴隨著社交媒體的出現(xiàn)、個人隱私的大量暴露、機構(gòu)對私人領(lǐng)域的全方位控制而被正式命名的。2015年，英國Channel 4推出的真人秀《潛行追蹤》（Hunted）表明，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的自我“消失”已經(jīng)變成一件非常奢侈乃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因此在歐美國家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權(quán)利：“被遺忘權(quán)”。

本片女主角起初看起來一切正常，直到她被強行留在了她前去咨詢的精神病院，故事由此發(fā)生反轉(zhuǎn)：之前的“被跟蹤妄想癥”變成了真實，那個我們以為被幻想出來的“跟蹤狂”也被賦了形，并且有名有姓。她的媽媽也被叫來。臥底的記者也漸漸呈現(xiàn)出自己的個性，她們之間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共謀性”的微妙感情……

這部電影的后半部分因此蛻變成另外一種類型，乏善可陳。惟一值得一說的僅僅是這一場戲：裝修著彈性材料的禁閉室，一盞昏黃的燈從棚頂投射下來，造成幽閉的小劇場效果。那個“跟蹤者”，或者說曾經(jīng)被“拉黑”的求愛者，和他心目中的“愛人”展開了一場互相傷害至深的對話。他們談到的東西，我們幾乎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曾體會過：被拒絕感、恐懼感、不被信任感、挫敗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世俗的流行的信手拈來的不負責任的解讀：童年的創(chuàng)傷、自卑感、性壓抑、斯德哥爾摩情結(jié)……

可以說，這部電影道出了所有心理變態(tài)主人公的“元恐懼”，而在社交媒體的加持下，這種“恐懼”被幾何級數(shù)地放大。人人畫地為牢，就像這間禁閉室。

索德伯格對低畫質(zhì)亦情有獨鐘。在他的處女作中，粗糙的VHS錄像帶成為重要的媒介，連接起兩個孤獨者的心靈。這一次，是iPhone7 Plus。手機畫面造成的B級片效果，廣角造成的不安效果，以及封閉空間的壓抑感、低視角特寫/近景的第一人稱自拍（或偷拍）效果……無一不在呼喊：逃出來，到陽光下！——才能發(fā)揮iPhone手機的最佳效應(yīng)。因此全片的外景大部分都艷陽高照，而戲劇性的部分則是夜景或室內(nèi)。高對比度的影像，堅硬的質(zhì)感，刻畫出人生的粗礪。

與四十多年前《飛越瘋?cè)嗽骸返臉酚^相比，這部電影幾乎堵死了每一條可以喘息的、通向自由的路?？謶郑环N由現(xiàn)代高科技帶來的人身安全恐懼，占據(jù)了每一分鐘。直到你毫無抗拒地接受這個系統(tǒng)，和解就會來臨。但那是怎樣一種悲哀的和解？

我了解你的一切：你喜歡的書，你喜歡聽的音樂，你去過哪里旅游……你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