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馮俊科
山中,那棵難忘的枇杷樹,留給我永遠的思念。
1973年5月,烏蒙山區(qū)。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我走出軍營大門,沿著一條人們不常走的小道,往山后走去。太陽還沒有出來,山野上飄動著淡淡的晨霧。一層層梯田長滿玉米和稻子,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露珠。路邊的野草貼著地面向路中間探頭。那些越界的枝葉被行人踩斷、揉爛,風干變黃,又和黃土混在一起,很難想像出當初那青嫩鮮活的本色。我信步而行,只想在山野的深處尋找一分安靜。
轉(zhuǎn)過山頭,不知又走了多遠,眼前是一片半人高的蘆葦,蘆葦?shù)哪沁吷⒙渲恍┳簟R豢酶叽蟮臉渖蠏鞚M黃色的果實,在朝霞的輝映下閃著金光。初到烏蒙山區(qū),我弄不清那是什么樹,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果。我踩著僅有一尺多寬的小道從蘆葦中間走過,剛要欣賞滿樹的金果,忽聽一聲低沉的喝問:
“干哪樣?”
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樹下的石板上,坐著一位60歲左右的老太太,手拿一根木棍,臉上布滿皺紋,烏黑的臉上看不出是怒還是笑。
1974年,作者在貴州盤縣兩頭河
“不干哪樣,隨便走走?!蔽一卮?。
“吃枇杷嗎?”老太太問。
“枇杷,就這個?”我指指樹上的果實。
老太太點點頭。我吃了一顆,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味道好極了。我提出想買點帶回去,老太太和藹地說:“山里人不講買,想吃你就上樹摘,不要錢?!?/p>
我爬上高高的枇杷樹,用力搖動著一枝果實,枇杷跌落一地。老太太蹲在地上,把草叢中的果實一顆一顆地撿到一起。我脫下軍帽,裝滿了一帽殼。我堅持給錢,老太太堅決不收。我說:“我是軍人,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給錢要受處分。”這樣,老太太只收了一毛錢?;氐杰姞I,戰(zhàn)友趙西波、古建都說好吃,問我哪兒弄的?我故意賣關子,沒告訴這些枇杷是從哪兒來的。此后,我又去老太太那兒買枇杷時,還是隨便吃、隨便采,無論多少都交一毛錢。后來我發(fā)現(xiàn)老太太孤身一人,家中無兒無女,也沒有老伴。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有一種義務和責任,幫助這個枇杷樹下的老太太。再去買枇杷時,便幫她干一些家務,有時也帶一些節(jié)省下來的毛巾、肥皂給她。老太太每次都把肥皂捧在臉上,深深地聞肥皂的香味。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個老太太慈祥、和藹,充滿對后代的愛。
有一次,老太太摸著我的軍裝和帽徽,喃喃地說:“小伙子,你和我丈夫一樣,都是軍人。我年輕時特別喜歡軍人,我丈夫在孫立人師長的隊伍上當連長?!?/p>
基建工程兵41支隊(師)宣傳隊慰問鐵道兵1師、7師在金沙江邊合影
孫立人是誰?是哪個師的師長?我并不清楚,但我聽后很吃驚,原來老太太是軍屬,怪不得她對軍人這么好。我心里想,應該把這情況告訴班長,讓班里的戰(zhàn)友經(jīng)常來幫幫她,這是擁政愛民、擁軍優(yōu)屬一項最好的活動。
老太太又說:“你等等,我拿照片給你看?!?/p>
老太太住的房子灰黑簡陋,周圍是木板墻,房頂上錯落有致地蓋著石板,從屋里看,石板縫隙里露著光,中間的地上有一個火塘,上面懸掛著一個熏黑的壺,桌椅板凳和屋里的東西都是黑黢黢的,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霉味兒。老太太從一個木箱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我的手里。這是一張年代久遠、色彩發(fā)黃的全家福。凳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身著旗袍,黑發(fā)披肩,面龐秀麗,楚楚動人,懷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身后站著一個國民黨軍官,腰掛手槍,英俊瀟灑,面色威嚴??粗掌瑖樍宋乙惶?。原來老太太的丈夫是國民黨軍官,她是國民黨家屬。老太太告訴我,她祖籍山西運城,姓薛,丈夫在隊伍上當連長。民國三十一年,在跟隨孫立人師長遠征緬甸打日本時,隊伍前往云南途中,一些傷兵和家屬被遣散,她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從此便隱居在這個地方。全村二十多戶人家,大都是當年被遣散的傷兵和家屬。他們久居深山,與世隔絕,自耕自食,和睦相處。至于山外變成了什么樣子,他們?nèi)徊恢_B我這個解放軍戰(zhàn)士,老太太竟看成和她當年的丈夫一樣,都是軍人。
“你兒子呢?”
“20歲那年,上山采藥時摔死了?!?/p>
知道她的身世后,我的心情很復雜,沉悶良久,也沒敢再往那村子去,更不敢告訴戰(zhàn)友們那些枇杷的來源。
1975年11月,部隊調(diào)防前夕,我又偷偷跑去看了老太太一眼。聽說我要走,老太太眼睛濕了,她拉著我的手,哽咽著說:“小伙子,軍人就是要走遍天下,我丈夫常對我這么說。他在這養(yǎng)傷住了兩年就走了。走前幫我栽了這棵枇杷樹。幾十年來,枇杷年年結(jié),丈夫卻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p>
我不忍心再問下去,給老太太留下10元錢,一套舊軍裝、幾條毛巾和幾塊肥皂,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那間破舊的房子。一個孤獨的老太太,很難想像出她當年那秀麗的風采。歲月流逝,在她俊美的臉上刻下道道皺紋。生活磨難,打碎了她當年幸福的憧憬,換來了滿腹辛酸。
幾十年過去了。后來,我才知道孫立人1923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棄筆從戎后任國民黨遠征軍新38師師長,1942年率部隊遠征緬甸打日本,后升任新1軍軍長,據(jù)說在緬甸曾一次活埋了在中國土地上行兇作惡的1200多個日軍俘虜,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將。我常想,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大概不知道孫立人師長后來到了臺灣,不知道她是否還常常坐在那棵枇杷樹下,期盼著她那在孫立人隊伍上當連長的丈夫回來,是否還能想著我這個和她丈夫一樣的軍人,何時再去吃她那滿樹金黃色的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