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黃宇

1000多戶漁家樂

9月4日下午，我從蓬萊港乘上了蓬萊開往長島的輪船。這是進出長島的唯一一條通道。兩地之間的船半小時一輛，有單獨的小型載客船，能坐四五十人；也有大型的可以載車的船，一層是一輛挨著一輛并排整齊的車輛，二樓則是客艙。我乘坐的是后者。船離開港口的一瞬間，海風吹起，天上的魚鱗云一片一片向天邊蔓延出去，薄薄的一層，如畫筆清抹一般。

看著這些，我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句話：“我在這個島上一周都出不去了?！边@種表述并不是《魯濱孫漂游記》中魯濱孫進入孤島的那種失望和不滿，而是出于一個土生土長在內陸平原的人的一種敬畏。通俗來講，在平原上，一條路不通了，你還可以嘗試其他的道路，哪怕沒有路，也能順著方向走出一條。但若想離開海島，就只有這一個選擇，總會有些與世隔絕之感。我也去過不少海邊，但要說上海島，并要在此停留一個星期，去探索這座島嶼的與眾不同，我的心里還是沒有譜的。

位于山東省最北端的長島，處于黃海和渤海的交界處。它并不是一個單獨的島嶼，而是由32個小島組成的群島。在地圖上，你會看到這些島嶼由南到北，像一串珍珠撒在膠東半島和遼東半島之間，成為溝通兩大半島的樞紐。自7000多年以前，山東半島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就是通過長島傳入遼東半島。從此以后接踵不斷，都是從南往北，是內地人闖關東以前的主要通道，也是文化傳播的重要渠道。

承載著文化傳輸功能的長島面積不大，陸地面積只有56平方公里，在全國14個海島縣里，連中等都算不上，人口還不到6萬人，僅相當于一個標準縣城人口的零頭。兩個主島南長山島和北長山島之間有大橋通聯(lián)，其他島嶼則需要乘船才能到達。為了保護島內的環(huán)境，長島上沒有任何工業(yè)，連用電都是通過海底電纜傳送過來的。

這些內容，都在老袁的導游解說詞中。有時候他還會加上一句：“我們島上空氣好，沒有霧霾?！崩显久性袆伲情L島一家漁家樂的老板。他出生于1966年，今年52歲，戴著一副眼鏡，有幾分教書先生的味道。他講話幽默，說起話來一套又一套，來的游客們聽著開心，都愿意叫他一聲“老袁”。老袁是當?shù)氐拿?，因為漁家樂做得有名，上了好幾次央視，每回縣里安排什么采訪，也都會找到他這里。

之所以來拜訪老袁，主要是想了解當?shù)貪O家樂的發(fā)展。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長島開始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長島縣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7年長島縣年內接待游客410萬人次，旅游收入為48.3億元，較2015年增長了16倍。長島成規(guī)模的酒店并沒有幾家，連鎖酒店也只有兩所。那么是什么來承載這來勢洶洶的游客量呢？只有一個答案：漁家樂。一組數(shù)據(jù)顯示，經(jīng)過十幾年的發(fā)展，長島縣漁家樂經(jīng)營業(yè)戶已達1000余戶，長島漁家樂旅游直接從業(yè)人員約2.2萬人，長島漁家樂旅游業(yè)全年稅收占全縣收入的69%。

我到達長島時已經(jīng)是傍晚，島上安安靜靜的，偶爾才有幾輛車駛過，路上的行人也沒有幾個。島上的建筑跟陸地上無二，除了馬路上隨處可見的海產(chǎn)品店，這里就是一個山東小縣城的樣子。周遭的環(huán)境很難讓你將這一切跟一個漁家樂大縣結合在一起。老袁告訴我，這是因為旅游旺季剛過。對于長島來說，8月是游客最多的時候，有時一天進入長島的游客高達三萬人?！白咴诮稚希吹綕M街的游客，你會覺得自己像外地人?！崩显嬖V我。

老袁從2000年開始做漁家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8年。他告訴我，長島人開始做漁家樂最初也是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長島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實行“耕海牧漁”發(fā)展戰(zhàn)略，從以往單純的捕撈轉向扇貝養(yǎng)殖，這使得長島迅速致富，1992年，長島被評為“山東第一個小康縣”，全縣漁村萬元戶的比例超過80%。但到了1996年之后，由于不科學養(yǎng)殖，出現(xiàn)了扇貝大面積的死亡?！澳菚r候養(yǎng)扇貝賺錢，原本扇貝養(yǎng)殖應該有間隔，才能保證海水的流動以及餌料的充足，但當時養(yǎng)殖海域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的，扇貝死亡很正常?！币晃划?shù)厝讼蛭一貞?，“很多人將賺的錢全賠了進去，工人都請不起?！?/p>

某種程度上來說，長島是幸運的，總會在某個節(jié)點上被海洋所饋贈。此時，隨著內陸經(jīng)濟的發(fā)展，旅游開始成為一種新興產(chǎn)業(yè)。1998年，中央經(jīng)濟工作會議將旅游業(yè)確定為國民經(jīng)濟新的增長點，海島的旅游更是成為一種潮流。盡管現(xiàn)在看來，長島漁家樂的興起有些過于隨意。最早從事漁家樂的徐明（化名）向我回憶，當時，游客敲門到了家里問她能否跟他們一起吃飯，徐明沒多想，就答應了，“那時候海鮮多，給個10塊錢，隨便吃”。后來又有人希望能夠住宿。自此，長島家家戶戶就將房子隔了出來，一個房間擺兩個上下鋪，“管住，還一天包三餐飯，收60塊錢”。游客多的時候，客廳都收拾出來，擺上幾張床，“一張床意味著多收一份錢”。徐明說。

老袁覺得這樣不行，他高中畢業(yè)后開過飯店，后來又出島見識了幾年，他覺得漁家樂一定要體現(xiàn)品牌和服務意識，當時就做了一張“萬順漁家”的牌匾，掛在了家門口，還將房間里的床抽掉了幾張。后來，干漁家樂的人發(fā)現(xiàn)，游客來長島不只是吃海鮮這么簡單的需求了，他們希望有更好的住宿。整個長島的漁家樂進入“大整頓”般的競爭期，家家戶戶將房間裝修煥然一新，后來又加了空調，再高級點，就是設立獨立的衛(wèi)生間。徐明的侄子是2009年才進入漁家樂的行業(yè)。當時，他花了15萬元將家里給他結婚的房子收拾出來，隔了十幾個房間，第一年就賺了6萬多元?！拔夷菚r不懂經(jīng)營，事實上很多當時入行的人第一年就能夠收回成本的。”他告訴我。

守住過去

如果站在長島的制高點往下看，很容易看出主島的分布圖。島內只有一個大型的超市，相當于我們平常見到的中型超市的規(guī)模，旁邊是一個商城，從裝修上能夠看出有了很久的年頭。這就是長島的縣中心，也是長島人為數(shù)不多可以“逛一逛”的地方。整個長島縣城就是以這兩座挨著的建筑慢慢輻射開來。長島縣城真的很小，剛到長島的第一天傍晚，我打了出租車到賓館。送我的司機師傅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人，圓臉、眼睛很大。第二天早上打車，一揮手，發(fā)現(xiàn)又是這個師傅。

“長島出租車是不是很少？”我問師傅。

“有200輛。”師傅說。

“淡季的時候大家是不是就去干別的事情？”

“不是。”師傅告訴我，長島公共交通只有公交車，半個小時左右才會發(fā)出一輛，有時候目的地近，開自己的車也不合適，“車還沒熱起來，地方就到了，所以本地人更愿意打車。兩三百米也會招呼出租車”。

老袁只有在需要購買糧油的時候才會開車到島內的這個超市，旅游旺季時一天要來一次，淡季時則一兩個月不來一回。除非有事情要辦，老袁很少出島，他覺得不劃算。他在我面前算了一筆賬。船票游客45元一張，他是本島居民，也需要25元，來回就是50元，但出門不開車，到了蓬萊也不方便，一輛車來回需要交380元的渡船費用，加起來就是400多元?！俺鰨u費用太高了。島上物資供應都有，我們也沒必要出去?！崩显嬖V我。

到現(xiàn)在，老袁依舊采用的是包吃住的模式，他始終堅信吃好才有回頭客。所以，對于海鮮從不限量?！拔椰F(xiàn)在也不計較，只要年底算賬是賺錢就可以了?！钡显灿凶约旱奶厣?。他喜歡跟人聊天，每次住店的游客吃飯時，他都會站在旁邊跟人聊上幾句，有時是告訴客人某種特定的海鮮怎么吃，有時則是給客人普及一下長島的地理文化。有時候客人是多年的回頭客領來的，他就會很重視，會自己出馬當導游?！按蠹液?，我是老袁，袁世凱的袁。對于我們海島的人來說，你們都是大陸來的。”我跟著老袁去港口接客人時，聽到他講這句話，跟他2007年接受媒體采訪時一字不差。

總待在海島內，老袁也發(fā)現(xiàn)，自己和同齡人都與社會脫節(jié)了，盡管承認這點對他來說并不容易?！昂芏嘈畔鞯胶u會存在滯后性，一些觀念大家能夠接受，但轉變和操作真的困難?！崩显乔澳昃椭罃y程的，當時是有個住在家里的游客給他推薦的，還幫他寫了一篇推文，但他總覺得有回頭客就可以了，所以一直沒有在攜程上注冊。直到今年，還是在那個游客的催促下，他才在上面做了設置。“網(wǎng)絡這個事情，你們年輕人幾分鐘就能搞定，但我得鼓搗老半天。你們一個小時做的活兒，我可能得一兩天。但不接受就會被淘汰。”老袁舉了個例子，“過去種莊稼我們用牲口拉犁，但你牲口和犁再好，也會被拖拉機給淘汰了。”

實際上，對于旅游業(yè)的爆發(fā)式增長，不少像老袁年紀的人在應對上多少都有些手足無措。比如說海銘居的老板孫長志。這兩年，政府提出漁家樂要體現(xiàn)漁家文化，不能再走簡單的旅館住宿模式。什么是文化？孫長志在想了很久后，找當?shù)赜悬c文化的先生題了幾個字掛在了大堂里，生意相當冷清。后來，他開始琢磨著用廢舊的老船木做桌子，打撈螃蟹的漁網(wǎng)做成了燈罩，將螃蟹殼掛在墻上，將房間的風格裝修成漁家主題。

孫長志甚至還更換了穿衣的風格，以往，他總是喜歡穿著一身干活時的迷彩服在店里晃來晃去。后來有一天，有電視臺到他這里拍攝，對方一句“你就穿這件啊”把他懟了回去。后來，他專門買了一身衣服，有點像白色的練功服，穿上倒也有些仙風道骨。

這些樸素的努力后，孫長志的生意真的好了起來，每天都爆滿。這時，他隱約意識到，所謂漁家文化就是要守住過去。他想到了小時候聽父輩人唱過的漁家號子。那時，父輩們出海打魚用的是以風為動力的大型木帆船，船在海中有風靠篷，無風全憑搖櫓。當發(fā)現(xiàn)魚群或風暴來臨時，需要4人或8人同搖大櫓。漁家號子就是在這種齊心協(xié)作中形成的勞動號子。

漁家號子內容很是豐富，還有“掌篷號”“撈漁號”“豎大桅號”等20多種勞作號子。喊號有專門的號頭領號，其他人跟著答號。喊號時，漁民們全神貫注，所有力量用在一喊一腔之中。號子展現(xiàn)的其實是漁民們面對大海時的一種勇氣和竭盡全力。

《長島縣志》記載了漁家號子的爆發(fā)力?？h志聲稱，在20世紀30年代，砣磯島后口村有只木帆船，在煙臺港拋錨，適逢有只天津的船正要掌篷出海。船上十幾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把篷掌起來。砣磯島上有個號頭，即刻帶領4個伙計靠了上去，一陣“掌篷號”，硬是把沉重的篷帆叫了起來，在港的各地漁民無不欽佩，爭相學喊，“長島漁號”名聲大振。漁號鼎盛時期，從渤海叫到黃海，直至朝鮮和日本。

當時，還是孩子的孫長志，只要聽到海上傳來號聲，他就知道父親安全出?；貋砹?，會連忙從家里跑到海邊迎接。后來，木帆船換成了動力船，漁號就逐漸消失了。隨著老一輩漁民的去世，眼見著就要失傳。孫長志想著將漁號拾掇起來，他有時候會在客人面前表演上一段，沒想到反應挺熱烈，這也漸漸成為他漁家樂的一大特色。然而，守住過去的只有號子了，大風浪里的木帆船已經(jīng)不在了。

消失的木帆船

大風停船，一停就是三天，這是我們的行程沒有估計到的事情。停航并不是因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天氣不好，比如說遇到了臺風或者大霧。在長島，只要天氣預報預告第二天海上風超過7級，整個長島之間往來的船只就會停行，包括漁船。當?shù)厝烁嬖V我們，這并不是因為船舶抗風等級小，而是因為海上風大的話，救援很難實施。他提到了10年前的一次海難。當時，一艘開往煙臺的船突然起火，船上載有300余人，客船最終傾覆?！爱敃r也請求了直升機和軍艦的救援，但因為海上風太大，直升機和軍艦均無法發(fā)揮作用。”我也去查了這次海難的調查報告，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

在島上等待的時間是焦慮的。畢竟，按照我們的安排，我們要先去廟島，再去萬鳥島、大黑山島、砣磯島。廟島有顯應宮，是供奉海神娘娘的地方。海神娘娘又稱媽祖，是從福建一帶傳來的一種信仰。顯應宮建立于北宋宣和四年，因為廟島上有很好的避風港，所以來往的船只都會在這里停泊。船民們相信海神娘娘能夠保他們平安，所以紛紛上香祈求和感謝海神娘娘的保佑。為了海神能認出他們的船只，他們往往要造一只一米多長、跟自家船只一模一樣的船模放在那里供奉。因為香火旺盛，整個長山群島一度被稱為廟島群島。后來船舶有了動力后，船的規(guī)模增大，廟島的港口也就不再適合停泊的需要，南北長山島才發(fā)展起來。

大黑山則位于鳥類遷徙線上，每年9月開始，大批最遠自西伯利亞、阿拉斯加的鳥群會路過長島，飛往南方越冬。經(jīng)行的鳥類以猛禽為主，這是我國最主要的猛禽遷徙路線。位于大黑山的長島環(huán)志站每年環(huán)志到的猛禽種類占到我國猛禽種類的44.3%，占國內遷徙猛禽總量的81.2%。據(jù)說，如果運氣好，風向合適，能夠看到“遮天蔽日”的鳥群從頭上經(jīng)過。孤峰凸起，四壁如刀斧一樣陡峭的龍爪山也位于大黑山的最北邊。砣磯島則有著名砣磯硯，硯臺在陽光照射下能夠看出波光粼粼之感。而且，由于成分特別，在砣磯硯上磨墨能夠迅速出墨，在古代，就不需要書童伺候研墨。

不過，這些最初關于長島的探索之旅都被突然的停航給攪亂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焦慮這些行程何時能夠成行。我們四處詢問島上的人什么時候能出發(fā)，他們反而覺得我們有些大驚小怪?！斑@在我們長島是常事?！庇幸粋€還提到自己曾經(jīng)到北邊的一個小島辦個事情，本來一天就可以處理完，但遇到大風，停航了半個月，“著急也沒用”。長島宣傳部的一個工作人員則跟我說，在長島，很多人想請假回其他島上的家都需要先看天氣預報，否則，遇到大風天，很有可能回不來。剛開始，跟我們一起住在酒店的人還在主島上等著，但等了兩天后，他們大都坐船去了蓬萊，然后回家。那天晚上，我跑步回來，抬頭看了下賓館的燈光，發(fā)現(xiàn)原本基本住滿的賓館，只有七個房間還亮著燈。

平靜下來后，我開始想，作為現(xiàn)代人，面對大風，我們尚且如此，那么在過去條件不那么好、機帆船（裝有動力機械推進設備的帆船）尚未出現(xiàn)、防風措施相對較差的時候，漁民出海怎么辦的呢？為此，我們去拜訪了曾經(jīng)的大木匠王守雙。大木匠，聽著就知道他代表的含義不只是一個木匠這么簡單。它不是修窗子的，也不是造房子的。大木匠是對造船工匠的特指，這代表的是一種敬重。王守雙告訴我，答案只有一個，還是要靠船本身。

船是海島人闖海的主要工具。長島人探海目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時期。當時，夏商時期強盛一時的族群東夷族，在西周時被齊魯兩國邊緣化，最終退到了膠東半島上。到了島上之后，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學會與大海相處。北大考古系的教授嚴文明判斷，最早的航行工具只能是獨木舟，但只能在近?；顒?，很危險的，因為太容易傾覆。他認為，所以人們很早就建造一個平衡架，單邊造架的叫邊架艇，兩邊造架的叫雙架艇。有了這類設施就不至于擔心翻船了。至于動力問題的解決，則要依靠自然風力，借助于帆，但在當時，帆可能只是芭蕉葉一類的東西。

到了王守雙這一輩的時候，使用的是借助風力起航的木帆船。1990年出版的《長島縣志》，這樣記載著木帆船的歷史：“60年代以前，海洋捕撈船主要是木帆船。按船形基本可分為大船和榷子兩種。大船：載重20噸以上，船體較大，續(xù)航能力強。因船型似‘瓜簍故稱‘大瓜簍……20世紀初，砣磯島有大船300只，黑山島有28只，欽島、隍城島和北長山島各有1到2只。日偽軍侵占長島期間，漁業(yè)衰落，船主破產(chǎn)較多，大船減少。”

事實上，木帆船在長島更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300多年前。王守雙告訴我，木帆船最先出現(xiàn)在砣磯島。砣磯島一直是長島縣人口最多的島子，上世紀80年代，全縣人口兩萬多，砣磯就占了一萬?！绊却壌?，漁業(yè)相當發(fā)達?！彼犂陷叺娜酥v，木帆船的技術是從山東萊州學來的。起初砣磯只有靠小船在近海打魚，但隨著人口的增多，近海的漁業(yè)已經(jīng)養(yǎng)活不了人口。當?shù)厝司拖胫齑蟠?。他們知道山東萊州有木帆船存在，就跑到萊州請了工匠來教他們。

木帆船的出現(xiàn)給長島人帶來了富足?，F(xiàn)在島上依然還有關于“八船金”的說法——1946年春季魚汛，長島漁民在萊州灣漁場打魚，一網(wǎng)下去捕上來30萬斤黃姑魚，足足裝滿了8只船。木帆船的安全可靠與否則在于做船木匠的手藝，所以大木匠是當?shù)刈畛韵愕墓しN。王守雙一年能賺700塊錢，是村里收入最高的人?！皾O民們是把生命都交給你了。”王守雙向我解釋，“比如說同樣是七級大風，有的船就能抵抗住，保住漁民的命，有的船則就出事了?！?/p>

王守雙1962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回了位于砣磯島的家。他做大木匠跟別人有些不同，其他人都是根據(jù)老人的經(jīng)驗做船、修船，他不是，他將所有與做船相關的書籍搜到一起，一點點去研究。沒事，他就跑到海邊問漁民，哪個船好開，是櫓好用，還是帆好使。時間久了，他將這些經(jīng)驗集中在一起，造出的船安全、速度又快，“別的船去蓬萊要兩個小時，我造出的船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到?！?/p>

隨著機械船的興起，木帆船逐漸消失?！堕L島縣志》記載，1955年，砣磯鄉(xiāng)中村和井口村各一只大帆船進行裝機改造成44.16千瓦（6110型）的機帆船，大船裝機試驗成功，意味著漁船向機械化發(fā)展。大帆船的篷和櫓到這時已喪失其功能，被機械所取代。王守雙的工作這時也發(fā)生了變化，即將村里的大帆船進行改裝。到上世紀70年代，長島木帆船銳減到不足10只。1983年，全島最后一只木帆船退役?，F(xiàn)在，在長島的海邊已經(jīng)看不到這個曾經(jīng)幫助長島人闖海的工具，它已經(jīng)徹底地從長島人闖海的舞臺退出，只有在長島博物館，還能看到這些船舶的模型。

尋找砣磯硯

砣磯硯，是我們此次尋訪的目標之一。砣磯硯的石料被稱作金星雪浪石，據(jù)說，如果放在陽光下，硯臺會呈現(xiàn)出波光粼粼的質感；這種石料藏于海峽斷崖險處，開采時人需要從懸崖上吊下繩索在半山腰進洞用鋼釬捶撬，很是不易。雍正年間，砣磯硯被列為宮廷貢品。據(jù)清代內府造辦處檔案記載：“雍正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太監(jiān)張玉桂、王常桂交來花玉木匣鼉磯硯（砣磯硯）九方，傳旨養(yǎng)心殿造辦處收著。”

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就存放著這樣一塊砣磯硯，黑色中透著波光，研墨處寬平，中間刻著一條無角龍，硯底刻有乾隆皇帝手書的贊譽七言絕句：“駝基石刻五螭蟠，受墨何須夸馬肝。設以詩中例小品，謂同島瘦與郊寒?！贝笠鉃?，砣磯硯和端硯如同賈島和孟郊兩位詩人的詩作風格一樣，各具千秋，互有特長。關于砣磯硯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是清代大畫家高風翰收集硯臺成癖，家里有上千方硯臺藏品。有一次，他偶得一塊砣磯硯，愛不釋手，就連夜間睡覺都抱在懷里，以至于壓壞了右手，后來只好用左手作畫。有著這么有趣的故事，這次有機會到長島，自然是想要看上一番。

說起來有些巧合，大帆船沒落后，王守雙也改了行。那時已經(jīng)到了1978年，有一位外國客商到故宮參觀，在故宮看到了乾隆題詞的那方砣磯硯，外商覺得很是喜歡，就問故宮能不能大量購買這種硯臺。沒有人知道這塊硯臺從哪里來，后來輾轉打聽到了砣磯島?？h里面很重視，想找人來做硯臺的生產(chǎn)工作。但當時，島上并沒有人從事這項工作。島內人對砣磯硯的了解，即是誰家孩子要學寫字了，就去海灘上弄塊石頭磨一磨。砣磯石的開采制硯實際上始于北宋熙寧年間，在明清相對流行。王守雙告訴我，砣磯硯之所以好用，是因為它的構造和別的硯臺構造不一樣，它有絹云母35%、綠泥石40%，還有20%的石英，這決定了它軟硬適中，所以研墨時間短，而且研出的墨比較細。他拿出一塊端硯，一塊砣磯硯，現(xiàn)場開始研墨，砣磯硯上很快研出了黏稠的墨汁，端硯上只是剛剛有墨的痕跡出現(xiàn)。

外商提要求了，誰來生產(chǎn)這些硯臺呢？整個長島都找不到這樣的人。當時的縣長跟王守雙是同學，知道他是個木匠，平常雕刻不成問題，就將任務硬塞了給了他。就這樣，硯臺廠就成立了，王守雙是負責人，他又找來了一二十號人，組建起來了硯臺廠。我們這次行程在長島見到王守雙時，他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做船木匠的影子，穿得干干凈凈，房間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因為是外商的需求，涉及對外開放的問題，長島縣從上到下都是配合和重視的。對方要求生產(chǎn)100方硯臺，就是簡單的硯臺，沒有花紋裝飾，長18厘米，寬12厘米，高度也有要求。王守雙送了150塊過去，每塊硯臺25元錢。他覺得價格很高，在當時，一個政府工作人員一個月的工資才有28.5元。之后，對方又提出訂200方硯臺，王守雙這次生產(chǎn)了300方。這以后，外商覺得有問題了，“砣磯硯做宣傳的時候，宣傳硯臺料很難得，取料都困難。但我們每次都送多，外商覺得這個東西并沒有那么珍稀”。

盡管如此，長島砣磯硯的生產(chǎn)局面還是就此打開了。王守雙也開始去琢磨賦予硯臺新的技術。他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加工制作，開始注重外觀，根據(jù)不同的石料，刻畫不同的形象，山水、龍鳳、鳥類形神兼?zhèn)洌沟庙却壋庨_始成為精美的藝術品。對于如何取得一塊上乘的硯臺原石，他也很有心得。他說，選石頭首先要看色澤，深青色密度大的比較好，原石的色澤、質地和尺寸非常重要，可以直接決定一塊硯臺的質量?！澳阋且粔K好石頭，你哪怕是挖一個窩，那也是一塊好硯臺。作為硯臺來講第一個首先得實用。”

硯臺取料處位于砣磯島的石林處。王守雙告訴我，砣磯硯的取材地址，這幾十年來，人們遍尋了整個砣磯島，也只找到了一個地點，位于砣磯島的西側懸崖下面。不過，這些年來，由于硯石一直處于無償開采、無序開采的自由狀態(tài)，砣磯硯的原石資源已瀕臨枯竭?！斑€好當時我們廠子存了一批。現(xiàn)在不至于沒有石料使用。”

拜訪完王守雙，我們的長島之行也算告一段落。我總覺得在一個時間段或者一個區(qū)域，人物是一切故事的主角。所以在這次長島的探訪中，我試圖從通過接觸海島上不同的人來了解海島，希望能夠借助他們的眼睛來觀察這個陌生的島嶼。一個星期的探訪下來，長島給人的感覺大體上是富足和安穩(wěn)的，島上的人習慣了靠海而生，自然地接受海島對他們的贈予以及可能的風險。但外界一波波地游客或者是外來者，又將他們的生活攪起了波瀾，他們?yōu)檫@些人忙碌，又在這個過程中看到與海島不同的外界，有迷茫，有疑惑，然后又以一顆樸素之心相待。

（實習生徐亦凡、邱仲瑛、王雯清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