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涵
5月17日 晴
“九峰相似堪疑處,望見蒼梧不見人?!编l(xiāng)黨說話像唱山歌,尾音總是上揚,悠長悠長。“綠豆腐——”縱然身處異鄉(xiāng),熟悉的聲音把我的心糊成一片綠:綠的山,綠的草木,還有那綠豆腐。
“綠豆腐——”
那是外婆第一次呼喚。正值暑夜,炎熱難耐。只見桌子上的碗中盛著幾塊呈膠凍狀綠色的方塊,散發(fā)著幽幽青草的香味。嘗一口,頓覺清滑爽舌,暑氣頓消:外婆在一旁期待地問:“好吃不?”脖頸傳來蒲扇揚起的涼風(fēng),我只管吃,頭也不抬地說:“唔,唔,再來一碗?!贝巴庠鹿馊缦?,灑落一地清涼……
綠豆腐的主要原料是一種野生葉子,有美名“觀音葉”。也曾問過鄉(xiāng)里最有學(xué)問的會講古的爺爺,綠豆腐的葉子為什么叫“觀音葉”。正講著故事神采飛揚口沫橫飛的爺爺沉默了:早年,年景饑荒,缺衣少食,山里人不得已以綠豆腐充饑。這普通的綠葉居然是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觀音像。葉子很常見,叢生于樹林子里、溪畔河邊。
“綠——豆腐——”
年輕健壯的聲音,與賣豆腐干的蒼老沙啞的吆喝遙遙相對,都是好嗓子。推車的手雖黑卻凈,跟車把不太稱。車尾撐著一把大傘,既遮陽又防雨。聽說他老婆沒了,出攤總跟著倆臉盤黑紅女孩。車上放著兩個大桶,都裝滿了綠豆腐,桶兩旁放著一排瓶瓶罐罐裝著醋,榨菜,辣椒醬,白糖,薄荷水——種調(diào)了薄荷粉的涼白開?!熬G——豆腐——”吆喝聲一起,小推車一停,老人孩子魚貫而出,仿佛已成慣例。見生意來了,他總是先問:“酸的,甜的?”然后不疾不徐地從保冷箱中舀上綠豆腐。甜的,便先往塑料碗中加一點薄荷水,一勺白糖,再放入一塊塊綠豆腐。說是這樣可以讓香甜持久。若是酸的,則先放人綠豆腐,再在豆腐塊上撒點榨菜和醋,根據(jù)顧客要求,有時還會加些辣椒醬,不必刻意囑咐,佐料必定是足足的,滿盈的綠豆腐宛若饅頭,饅頭尖必定高出碗沿寸許。這一碗咸辣酸涼下肚,真是滋味無窮啊。我們這些小孩呢?酸的自然不吃,只鐘愛甜的,甜而不膩,清涼爽滑,既味美又解暑。硬幣,自由投放桶前的小盒子,自給自找;他只顧舀綠豆腐,頭不抬,眼不瞥。生意人,他靠誠信走天下,也贏得村夫野老孺子的誠信啊——呵,我可愛的鄉(xiāng)黨!
“綠——豆——腐——”現(xiàn)在還有人靠賣綠豆腐營生。熟悉的人聲換成了喇叭聲,卻透著一股生硬和冰冷。
驕陽似火。雖說來不及閑庭信步,鄉(xiāng)人們也不出去勞作。鄰家奶奶閑不住,端一小板凳坐下,邊上置一洗凈面盆,倒入甘甜山泉水,細(xì)細(xì)地揉搓葉子,額頭滲出密密細(xì)汗——氣定神閑宛若觀音。時間緩緩揉入葉子,綠瑩瑩的汁液從指縫慢慢流出,鄰家奶奶屏住呼吸,屋內(nèi)真寂靜。唯時間方能“釀成”晶瑩剔透的綠豆腐。輕抬腳,移步到門口,扯起嗓子,“綠——”聲音便戛然而止。入屋,奶奶神情宛若觀音入定?!傲ワL(fēng)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fēng)庭柳?!贝蠼稚希∠镏?,回應(yīng)奶奶的是那無邊的空寂……
那個夏天的傍晚,暑氣暫消,街坊四鄰圍坐榕樹下扯天扯地,常有小孩端著一碗綠豆腐。打趣問他為什么吃綠豆腐。光屁股的他學(xué)著大人的腔調(diào)幽幽地說:“沒辦法,吃上癮了。”
“綠豆腐——”依稀響起,一聲長嘆。
那個光屁股的小孩兒,哪兒去了?
浙江省新昌中學(xué)高二(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