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夏
已經(jīng)八月,陽光是一年中最燦爛的時候。她站在陽光底下覺得自己的黑暗無處尋覓,一點一點把冰封的情感釋放。
~ 1 ~
你是不懂文字的力量的。如果懂,你怎么敢這么肆意妄用。
外頭的天是昏沉沉的,周遭的氣壓格外低。
要下雨了,現(xiàn)在回去拿傘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紀念望著天邊滾滾而來的烏云在心里想著。
“喂,紀念,你忘拿傘了。”
身后有人叫她,她回頭看見安妮剛從樓梯口蹦下來,手里拿著兩把傘,其中一把是她的。她接過對方手里的傘,然后兩個人肩并肩一起走。
路過學校門口的告示欄,安妮站住,興致盎然地看了一會兒,問:“紀念,你覺得他們之間哪個人會得冠軍???”
她側(cè)頭看了一眼貼在告示欄上的比賽進程,又看了一眼貼在旁邊花里胡哨的求票帖。這個寫作賽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不過一個星期,但是比賽儼然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程度。備受關(guān)注的幾個人在爭票方法層出不窮,原本的寫作比賽到如今幾乎要發(fā)展成文藝大比拼了。
這是學校這么多年第一次舉辦關(guān)于文學的比賽,明明只是試個水,出乎意料地得到眾人喜愛,倒是讓舉辦的老師受寵若驚了。
紀念笑笑搖頭:“不知道?!?/p>
“確實挺難選的?!卑材荼硎菊J同,突然想到什么,側(cè)頭問她:“不過,你為什么不參加???我記得你不是也喜歡寫東西嗎?”
她轉(zhuǎn)頭,繼續(xù)走:“我的文字是拿不上臺面的?!?/p>
跟在她身后的安妮不懂:“為什么?”
紀念沒有回復(fù)她。
過了一陣,天,真的下起雨了,剛開始還是風,隱隱帶著狂躁的氣息,不一會兒就傾盆大雨,猝不及防。
路上有行人一時來不及躲避,被豆大的雨點打得抱頭鼠竄。
紀念看著雨水順著傘骨滑下。她感受著雨點打落在傘上越來越重的力量,一下一下,是天空用盡全力地宣泄。
是懂得的,因為承受過,也因為曾經(jīng)是釋放者。痛苦過,也讓別人痛苦過。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 2 ~
你是不會懂的,文字能夠多么傷人。隔著屏幕,隔著時空,隔著空間與時間,一樣能夠傷人于無形。
你怕是永遠不會懂的。
什么時候你開始懂得了,那個時候,你寫出來的東西才會如愿以償讓別人喜愛吧。
“他說我的文字,不忍卒讀?!?/p>
“怕是不堪吧?!?/p>
周遭哄堂大笑起來。
林生的笑很是難堪,張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也只是跟著傻笑了兩聲。
不忍卒讀。不忍心一下子看完。
不堪卒讀。文章水平低劣,讓人讀不下去。
一字之差,意思卻千差萬別。有些人不會知道的,她們用自己引以為豪的東西,在傷人。
紀念看著自己的筆尖,鋼筆尖抵著紙,任墨水沿著那個點在紙上暈染開來。
鯰魚牌的墨水,什么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貴。用這么貴的東西因為情緒起伏而渲染白紙實在是太奢侈了。
昨天去便利店購買新出的彩墨時遇見了老徐,他端坐在收銀臺和老板談天說地。
老徐饒有興致地拿起她看中的墨水仔細看了下,說:“很張揚啊這個顏色?!?/p>
她低頭看,是了,太陽一樣的色彩。夕燒,名字也美。
確實是不適合寫在作業(yè)本上的墨水,卻適合獨自宣泄,所以在看見的第一眼就想買下。
反正是給我自己看,張揚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想。
下午送作業(yè)去辦公室,被老徐叫住。她回頭,他正拿著她的作文本笑:“怎么,感覺你最近文章里頭的戾氣沒了?!?/p>
她沉默地看著他,想了想,偏頭回復(fù):“那個時候年少無知的瘋言瘋語罷了?!?/p>
“挺好的,有時候我看著你收斂鋒芒覺得欣慰,但因此看到你也沒有畢露又不知道該怎么想才好?!崩闲旄锌?。
她沉默不語。
現(xiàn)在的語文老師端著白開水走過:“喲,什么風言風語,我怎么不知道?!?/p>
老徐笑瞇瞇:“我這個學生可是有才得緊呢?!?/p>
“確實是,作文寫得挺好,好好發(fā)展沒準能出個名堂。”
“唉,我教她的時候可沒想過以后會有老師這么說她。就怕她把以后的老師給氣著?!崩闲煺{(diào)侃。
她瞥一眼過去,沒憋住,笑了。
~ 3 ~
高二時,她的作文分數(shù)從來都是兩極分化。
老徐看著她脫題脫得嚴重的作文笑得喘不過氣。
“你這孩子真的一定要這么直白嗎?不能改改這脾氣?”
她假裝沉思:“可能是因為我有文人風骨吧?!?/p>
“文人風骨讓你語文差點不及格?紀念,不管怎么說,你這個25分的作文分可不怎么好看啊?!?/p>
老徐笑瞇瞇看著她:“魯迅為什么棄醫(yī)從文?”
“我不知道?!?/p>
“你不知道?”音調(diào)提高了。
“我不知道。”依舊平淡。
“那真是奇了怪了,一個連魯迅為什么棄醫(yī)從文都不知道的學生總是考第一名,你說這是我的成功還是我的失?。俊崩闲鞗]有絲毫生氣,依舊笑瞇瞇。
她但笑不語。
為什么?因為運用得好,筆比刀要更加入骨三分。刀只能插進血肉,筆卻可以滲透到骨子里。
那些人說她低調(diào)內(nèi)斂,其實不是的。她有著屬于自己的囂張和放肆,心里驕傲到不行。就像是現(xiàn)在,她仗著老師對她的欣賞和喜愛肆無忌憚。
老徐再一次因為她大逆不道的文章?lián)u頭,“魯迅寫錯字可以是魯迅體。你不可以,在你還什么都不是的時候,你就什么都不是?!?/p>
她沉默,然后點頭。這個道理沒有人會比她更懂。
就像是老徐第一次看見她的文,對她說,“你筆下有猛獸?!?/p>
她抬起頭緊緊盯著他,放肆又滿不在乎:“傷到你了嗎?”
他一愣,笑了,點頭:“是的,傷到我了?!?/p>
他以為這是一個有些許才氣的姑娘慣有的不羈,其實這只是她的武器。
~ 4 ~
你知道什么叫妙筆生花么。
那你知道什么是一筆抹殺嗎?
她是在那個時候感受到文字的力量的。比語言還要犀利,還要入骨三分,讓周遭的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是第一次,她躲在家中,看見母親哭得悄無聲息,她的繼父拍打著她母親的后背,皺著眉頭在輕聲安慰。
她想起來那個戴著眼鏡的胖胖的老師,笑瞇瞇地摸著她的頭說,“你的文字會傷人。”
母親問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無辜抬頭,心里卻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的。那些不能言說的,她用文字表達出來,達到一樣的效果,讓對方痛不欲生。
你看過《死亡筆記》嗎?
寫上誰的名字就代表著誰要死亡。
這是語言以文字表達的最殘酷的方式。
她的日記就是她的武器。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刻意給她想給的人看,一擊中的,達成目的。
終于,她的母親來到她房間強顏歡笑面對著她:“念念,你想回去看看嗎?”
她看著母親眼角泛紅明顯哭了很久的眼睛,沒有說話緩緩點頭。
~ 5 ~
她去老徐家玩,整個裝修風格就是簡單,除了必需品沒有什么多余的裝飾東西。如果不是茶幾上明顯時常動用的茶壺,幾乎讓人覺得沒有什么人氣。
她問老徐,老徐笑笑:“一個孤家寡人沒什么需要的?!?/p>
然后她看見書架上的幾個相框。
一個三歲的小姑娘抱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熊站在草坪上笑得眼睛都睜不開。
再下一張是五歲時候,小姑娘已經(jīng)開始變得冷淡了,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沉穩(wěn),她自己背著書包站在校門口,微微皺著眉頭,氣鼓鼓的兩腮。
許久,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她是誰啊?”
“啊,我姑娘,好久不見了,現(xiàn)在也有你這么大了?!崩闲烀χ莶铔]抬頭。
“好久是多久?”她追問,迫切的口吻帶點不明不白的埋怨。
“嗯?”老徐愣了下。
“不好意思?!彼磻?yīng)過來自己的魯莽。
“啊,也沒什么,就是她五歲和她媽媽去了美國,后來就再沒見到了。”是很含蓄的說法,紀念知道自己不該問下去,卻依然忍不住。
“你不想她嗎?”
“我的女兒我清楚,就算我不在她身邊她也會好好的?!崩闲齑鸱撬鶈?。
不,你不清楚。紀念笑著搖頭。
你不清楚,五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會分辨自己為什么只有媽媽而不見爸爸了,她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是不是被遺棄這件事。
老徐沒買菜,說好的隨便吃吃就是隨便吃。他炒了一盤蛋炒飯,另外煎了一個荷包蛋放在上頭。
蛋包飯里有蔥花。一碗蛋炒飯放了至少3個蛋,是很奢侈的吃法了。
她吃了一口,終于露出微笑??此?,他嘿嘿笑:“我家姑娘原來就喜歡這么吃。蛋炒飯得放蔥花,然后還得另外煎一個荷包蛋?!?/p>
原來,是多久的原來。
而你還記得。
~ 6 ~
你有執(zhí)念嗎?
什么?
執(zhí)念。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事。
那念念不忘也沒有回響的是什么呢?
她沉默良久,是奢望。
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奢望。
文字傷人的力度往往大于任何兵刃。它的力量在于,每看一次,便入骨一分,且難以愈合。
她很會利用文字傷人,比肉體帶來的痛苦更傷及精神層次的自尊。曾經(jīng)有人譴責她,這樣評論她的文字:以最為平淡的口吻給予了對方重要的一擊,逼到崩潰。
她有時候也會想,何必呢,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當筆尖觸到紙張時,卻又控制不住言語的犀利。
有人說她躲在幕后看幕前的人啼血。
文學比賽以最荒唐的局面結(jié)束,學校在白熱階段終于出手干預(yù)了。在高三,課業(yè)如此繁重的情況下,不允許有過度多的會引起分心的東西出來。而這場比賽已經(jīng)開始讓人不得不注意了。
是不了了之的結(jié)局,好像沒有誰贏也沒有誰輸。
只是熱潮依舊沒有下去,班上討論最后的冠軍得主依舊熱烈且積極。
紀念路過,看見林生的桌子上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名著小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化學生物題庫。
她淡淡瞥一眼默不作聲,舉起手上的茶喝了一口。誰說沒有輸贏,有些東西即便不到最后也足夠了,誰贏誰輸一看便知。
過去的那些又怎么會突然就消失,宛如了無痕跡。
就像是她早已不是徐年,這么多年,她一直是紀念,在五歲移民改姓時。
像名字一樣,沒有留下一個字,她也變得徹底。
十年的距離,足以讓她的父親忘記她的樣子。
可是,心里知道不會忘記。
他會做蛋炒飯,會記得放蔥花,會記得那是我家姑娘愛吃的。
而她,任性荒唐多年只為了這兩年能夠獨自回來看看,看看那個以為把自己遺棄的執(zhí)念。
~ 7 ~
高考結(jié)束,她出校門看見了林生。他好像考得還不錯,臉上掛著笑,看見紀念也伸手打了一聲招呼。紀念看著他的背影,叫住他然后朝他走過去。
林生回頭看她,一臉驚訝卻也沒有說什么,靜靜等著,然后兩個人一起慢慢走。
“你為什么沒有繼續(xù)寫了?!弊吡艘欢尉嚯x,紀念開口問。
“什么?”林生有點茫然。
“公眾號。”
“咦?”對方的臉以可見的速度變紅,直紅到耳朵尖,“你怎么知道?我,我,我寫得不好,讓你見笑了?!?/p>
“很好啊,嗯,我覺得比很多人都好?!彼怪垌?,微微抬起一點頭看向林生,“堅持下去吧,我覺得很好?!?/p>
林生驚訝地看著她。
對方眼里的受寵若驚讓她忍不住想笑,但還是克制住了,打了聲招呼走了。
晚上,打開手機看見林生的公眾號更新了。
她用手心捧著溫熱的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輕輕哈出一口白氣來。
~ 8 ~
接到電話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在機場了。
她說:“我來帶你看看他吧?!?/p>
她“嗯”了一聲沒有做多的解釋。多年的國外生活讓她的母親習慣了放養(yǎng)制,她連她回國是在什么學校遇見哪些人也沒有做過多的了解。
母親說帶著她去見十多年未見的父親。
咖啡館內(nèi),她看著她十多年未見的父親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然后看著他大抵是聽見有人走過來,緩緩抬起頭。
她站在他面前,所以可以很清晰地看著他的臉色變化,困惑迷茫,驚訝,惶恐,一秒幾變。
她第一次在心里得意地笑,你看驚訝惶恐的只有你。
母親帶著她徑直走到那桌面前,沖眼前的男人打招呼:“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是最可氣的口吻,明明曾經(jīng)是最親密的人,如今卻用最客套的語氣。
老徐依舊是一副猶在夢中的姿態(tài),他不敢置信地望著紀念,眼睛里透出的是明明白白的呆滯。
“老徐,過兩天她就要回去上大學了,你和她聊聊?”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眼里亮晶晶,好像下一秒就有什么東西溢出來。
紀念沒有看他,垂頭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咖啡。
好半晌她才緩緩開口:“我其實挺不理解的,一個把學生看得那么重要的人怎么會絲毫不管自己的女兒呢?沒關(guān)系,你不要女兒我就做你的學生。謝謝你陪我度過的兩年高中時光。我沒有什么遺憾了?!?/p>
眼睛漸漸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人,她想著,老徐和西裝革履這幾個字真的是不搭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化解了心里的那股氣,也許是看到母親哭的時候,也許是看見他偷偷去看她、并且拍照妥善安放的照片,也許是他不知道她是誰卻依然把她當成女兒的陪伴,也許是因為那盤好吃的蛋炒飯。
又也許,是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依舊把她的小細節(jié)安放在心里念念不忘。這么多年,痛苦的不是只有她自己。
八月的離別,咖啡館里的人詫異地看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大男人捂著臉哭得像個孩子。
已經(jīng)八月,陽光是一年中最燦爛的時候。
她站在陽光底下覺得自己的黑暗無處尋覓,一點一點把冰封的情感釋放。
她終于能寫出溫暖的文章。
她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如今已不再重要。
八月驕陽,陽光正好。
所以可以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