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 尹喬 陳風

他曾多次強調，自己“非常不情愿”再次競選總理，但不得不這么做。確實，為應對及扳倒一個“不肖門徒”，他不惜與另一個早被他送進監(jiān)獄的門徒“化敵為友”。這狗血的劇情看似確實不太適合他的年齡了，但不可否認，這位老人依然玩得轉。

5月9日晚，守在電視機旁的數(shù)萬馬來西亞人注定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直到10日近凌晨3點，苦候著的人群等來一項歷史性結果：馬來西亞迎來自1957年脫離英國獨立后首次政黨輪替。前總理馬哈蒂爾領導的在野黨聯(lián)盟“希望聯(lián)盟”（希盟）及其政黨伙伴以多數(shù)國會議席獲得執(zhí)政權，納吉布所屬執(zhí)政黨聯(lián)盟“國民陣線”（國陣）敗北。

這位執(zhí)政時間曾長達22年，創(chuàng)下大馬總理在位時長之最的政治強人，為扳倒“徒弟”在鮐背之年出走國陣、另立門戶，甚至打開與其敵對多年反對黨聯(lián)盟的合作之門并獲得出人意料的“最終勝利”。

上任之后，他立馬開始執(zhí)行自己的待辦清單，包括：砍掉“不必要”的基礎設施項目；將解雇17000名政治委任官員；把部長的薪水降低10%，以削減成本。此舉背后也是納吉布敗北的背景——馬來西亞近年經濟發(fā)展陷入困境。

“他認為自己當總理時留下的政治工程在納吉布的治下被一塊一塊地拆除了?！毙录悠聡⒋髮W政治系學者莊嘉穎分析。

2018年5月16日上午，馬來西亞吉隆坡一家名為“切拉康復醫(yī)院”的醫(yī)療機構門前擠滿了群眾。人們已經等候多時，有人甚至提前一晚在這兒露營，只為見證一個重要的時刻。11時30分，馬來西亞前副總理安瓦爾終于從里面走出來，引起一陣騷動，“安瓦爾萬歲！安瓦爾萬歲……”支持者大聲喊著。

從這刻起，入獄3年的安瓦爾終于重獲自由身份。獲釋前，自去年11月肩部動手術后，他一直在這里接受康復治療。但隨后，他沒有多作停留，便鉆進了汽車。在國家皇宮接受國王的赦免儀式前，他要先謁見自己的“老師”——6天前贏得大選的馬來西亞新總理馬哈蒂爾，這位曾經把他推入牢獄的92歲高齡的領導人聲稱在一兩年內會把總理的位置讓給他。

同一時刻，同為馬哈蒂爾“政治門徒”出身的馬來西亞前總理納吉布已經被移民局禁止出境。納吉布涉及幾年前的一起貪腐案，馬哈蒂爾上任后便宣布重啟調查。在通往納吉布私邸的道路上，警察駐守在各個路口，仔細檢查欲進入的車輛及人士。當天晚上，當安瓦爾與他的支持者在Amcorp商場舉行集會時，警察局出動了更多的警力包圍了私邸，并進入私邸展開搜查。

自5月9日馬來西亞大選結果揭曉的那刻起，兩位“門徒”就展開了各自不同的命運——一個得到提攜，一個遭到清算。馬哈蒂爾已經開始著手鏟除納吉布遺留下來的政治工程，正如多年前納吉布曾對他那樣。到了5月28日，馬哈蒂爾宣布，他將取消耗費巨額的新馬高鐵項目，這是納吉布遺留下來的工程。此前，他剛上臺就廢除了納吉布政府于2015年設立的商品與服務稅。

“糾正錯誤”

大選日前幾天，馬哈蒂爾曾前往大馬西北部的小鄉(xiāng)村耶倫拉票，這里位于納吉布的“票倉”彭亨州。

深入國陣得票率頗高的鄉(xiāng)村地區(qū)是他的重要競選策略之一。在5月初接受《時代周刊》專訪時，他如此解釋：“在鄉(xiāng)村，人們受教育程度不高。他們只知道投‘巫統(tǒng)，不知道還有什么黨派可以信任。我需要打破這種慣性?！彼谥械摹拔捉y(tǒng)”即馬來民族統(tǒng)一機構，是國陣的主要政黨之一。60多年來，巫統(tǒng)長期占據(jù)國會多數(shù)議席，馬來西亞前六任總理皆為巫統(tǒng)黨員，其至今仍是馬來西亞國內最大的黨派。

結果證明，他數(shù)月來奔走于遠離城市、馬來族聚集的地區(qū)為希盟爭取到重要得票——反對黨不僅拿下柔佛、吉打等關鍵州，還動搖國陣在其長年穩(wěn)定“票倉”沙撈越州中的優(yōu)勢。

泥濘的道路中，數(shù)千名水稻種植者、出租車司機手肘相碰，一邊吃著炸花生和玉米，一邊拍打停在皮膚上的蚊子。晚上10點多，馬哈蒂爾到了。支持者向他乘坐的黑色寶馬車涌去，車窗里馬哈蒂爾向人群揮手致意，剛一張嘴，他的問候頃刻之間淹沒在一片“敦馬哈蒂爾醫(yī)生萬歲”的頌聲中——“敦”是他在卸任總理后國家元首授予他的勛銜，為平民最高榮譽；在年輕時有著數(shù)十年從醫(yī)經驗的他，在自己的諸多頭銜中，最喜歡他人稱呼自己“醫(yī)生”。

從車上緩緩走下的馬哈蒂爾步伐已有些不穩(wěn)。他有心臟病史，近年來屢屢傳出身體不佳的消息。在大選前3個月，他因肺部受感染而住進馬來西亞國家心臟中心就醫(yī)，一度引起外界對其是否會繼續(xù)參選的猜測。馬哈蒂爾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加掩飾，接受媒體采訪時，只笑言自己正在“與時間賽跑”。

他仍然保持初次參選時的勤奮。搭載著他的黑色寶馬車穿梭在各州，與選民親近地握手、聊天。出現(xiàn)在媒體鏡頭中時，他看起來總是精神矍鑠，毫無疲憊之意。他的社交媒體賬號保持著頗為頻繁的更新頻率，在評論區(qū)，滿是支持者對他的祝福之詞——其中大多數(shù)是未曾投票過的年輕選民。

面對守候多時的聽眾，馬哈蒂爾低下頭，身體微屈著致歉：“我必須道歉，因為我已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推選納吉布替代巴達威擔任總理?！比巳褐饾u安靜下來，聽取他進一步的坦白：“我?guī)椭{吉布成為總理，皆因拉扎克（即納吉布的父親，馬來西亞第二任總理）。他對這個國家，尤其對鄉(xiāng)區(qū)和墾殖民區(qū)貢獻巨大。他那么受人愛戴，而納吉布卻一點都不具備他的優(yōu)點，只相信金錢能買到一切！”

這并不是他首次表示將時任總理納吉布視作“人生中最大的錯誤”。自從加入希盟以來，他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自己“無意再次當選”，參選只是為了“糾正錯誤”。

這個“錯誤”正式出現(xiàn)在2009年3月，彼時納吉布在時任總理兼巫統(tǒng)主席巴達威的欽點下不戰(zhàn)而勝，當選新任總理兼巫統(tǒng)主席。其肇始時間或許要追溯到更早時——真正決定納吉布命運的，是馬哈蒂爾本人。

納吉布出生于政治望族，除了總理父親拉扎克，他還有一個曾擔任第三任總理的舅舅胡先翁。拉扎克對馬哈蒂爾有“知遇之恩”，在其主政時期，馬哈蒂爾迅速成長為一顆政治新星。在步入政壇后，納吉布與馬哈蒂爾關系親密，曾多次得到后者的提攜。

2003年退下總理之位后，馬哈蒂爾先是欽點其副手巴達威上臺，并許諾“不再參與政治”，但仍在許多馬來西亞知名國有企業(yè)擔任主席、資深顧問等職。不到兩年，馬哈蒂爾便因為其任職的普騰汽車公司與巴達威關系緊張。巴達威先是開除馬哈蒂爾在普騰董事會的親信，后未征詢其意見授意普騰出售一項公司資產，遭到馬哈蒂爾的激烈抨擊。2008年3月，馬哈蒂爾最終決定讓納吉布頂替巴達威，那時國陣在大選中受到重創(chuàng)，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席位。

只不過那時馬哈蒂爾并沒有預料到，這項在當時看似合理的決定讓他在6年后完全打破“退休計劃”，在90歲時，又背負起一項任務——扳倒曾經的“接班人”納吉布。

“最糟糕的盜賊統(tǒng)治”

2015年7月初，《華爾街日報》刊發(fā)報道，指納吉布私吞國有投資公司一個馬來西亞發(fā)展公司（1MDB）資金，并公布部分相關轉賬記錄以證明報道真實性。該公司在納吉布倡議之下由2009年成立，其顧問團主席正是納吉布本人。

為回應國內外指責，大馬當局派出由多個機構組成的調查組，就《華爾街日報》指控，對納吉布在阿馬伊斯蘭銀行所開賬戶的轉賬情況進行調查，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有6個不屬于納吉布相關賬戶已凍結，但拒絕透露開戶人姓名。

自這樁丑聞爆發(fā)以來，馬哈蒂爾再度活躍起來。與時任副總理穆希丁及來自巫統(tǒng)內部、對納吉布處理《華爾街日報》指控不滿的數(shù)名黨員一道，馬哈蒂爾站在反對納吉布的前方陣線上。他通過國際媒體批評納吉布，與妻子及二十余萬參與者一起走向街頭，游行反對納吉布。納吉布隨后將穆希丁在內的數(shù)名聯(lián)邦政府高官撤換，美其名曰“建立更團結的團隊”。

這樁震驚世界的丑聞在2016年1月底暫時“了結”。丑聞發(fā)酵期間，馬來西亞總檢察長阿班迪“臨危受命”，替代被當局以健康問題為由突然解職的前任阿卜杜勒·干尼，帶領反貪會重新展開調查，最終以一個與美媒報道完全不同的結論宣布此案調查結束——納吉布未涉嫌貪腐，亦不存在觸犯刑事法律一說。他表示，匯入納吉布私人銀行賬戶的6.81億美元并非來自1MDB，而是沙特阿拉伯王室交付的“政治獻金”，且納吉布早在2013年已將6.2億美元歸還至沙特王室，但未明確剩余6100萬美元去向何處。不過，沙特王室否定此事。

馬哈蒂爾并未就此罷休。在調查結束一個月后，因不滿黨內對納吉布的包庇，受挫的馬哈蒂爾憤而退出巫統(tǒng)。3月23日，其律師發(fā)布聲明稱，馬哈蒂爾對納吉布提起刑事訴訟，指控其貪污腐敗、干預司法。

自2016年7月起，美國司法部多次啟動訴訟程序，在全球范圍內追查利用一馬公司資金購置的資產。首份訴訟文件中未直接提名納吉布，而是以“一號馬來西亞官員”化名，控訴重要政府官員通過操縱1MDB獲取6.81億美元后，將其中大部分資金歸還。國陣宣傳策略局主任阿卜杜勒·拉赫曼達蘭在兩個月后確認，“一號馬來西亞官員”代指的正是納吉布。美國司法部長杰夫·塞申斯在看過相關文件后感嘆：“這是我見過最糟糕的盜賊統(tǒng)治——高階官員這樣任意占有、揮霍國有資產。”

在美國司法部初次介入1MDB案后不久，馬哈蒂爾與穆希丁等從巫統(tǒng)“出走”的政治家共同創(chuàng)立土著團結黨，并在次年宣布加入反對黨聯(lián)盟希盟。

盡管如此，馬哈蒂爾和幾十萬抗議者并未能直接撼動大權在握的納吉布。直到馬哈蒂爾當選前，馬來西亞坊間仍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馬哈蒂爾向其他政治家發(fā)起的挑戰(zhàn)無一失敗，但唯有納吉布讓他無可奈何?！?h3>“遺忘過去”

與馬哈蒂爾一同就職的副總理旺阿茲莎除了公正黨主席這一稱號外，還有另一重身份——馬來西亞傳奇政客、反對派主要人物安瓦爾的妻子。對于馬哈蒂爾來說，決定與希盟合作，首先要爭取安瓦爾的接受。

安瓦爾曾是馬哈蒂爾“接班人”名單上的重要人選。他的政途起于馬哈蒂爾，亦終于馬哈蒂爾。在學生時代曾作為學生領袖參加反政府示威的安瓦爾，在被判20個月監(jiān)禁的同時獲得了時任巫統(tǒng)主席馬哈蒂爾的關注。

出獄后，安瓦爾應馬哈蒂爾之邀，加入巫統(tǒng)。在巫統(tǒng)于1987年發(fā)生黨爭之時，安瓦爾堅定地站在馬哈蒂爾一邊，在黨內很快升至副主席。與馬哈蒂爾關系“親如父子”的他，此后平步青云，46歲便出任副總理一職。

然而，在1997年席卷整個東南亞的經濟危機加速這對“父子”間親密的終結。時任財政部長的安瓦爾與馬哈蒂爾在經濟政策上持相反意見，同時要求對政府內部存在的貪腐問題和官員間的裙帶關系進行嚴查，打擊目標囊括馬哈蒂爾之子，這讓馬哈蒂爾怨其“不知感恩”，心生不滿。

一年后，安瓦爾被解除公職、驅除出黨——這僅是噩夢開始。不久后，他被警方指控“雞奸罪”——在伊斯蘭教為主要宗教的馬來西亞，同性性行為是一項不可原諒的罪行。由于受害人證詞經不起推敲，安瓦爾在獄中服刑8年后，于2004年獲釋。

入獄經歷使安瓦爾更堅信改革的重要性。盡管當時身處獄中、被禁止參政5年，安瓦爾的妻子旺阿茲莎成為他與外界聯(lián)系、領導反對黨派國民公正黨的橋梁。2008年國陣所遭到的重創(chuàng)，離不開在禁令到期后重返政壇、領導反對派聯(lián)盟的安瓦爾造成的沖擊。

2008年大選結束后不久，安瓦爾再次因雞奸罪重陷囹圄。這場歷經4年的審判以缺乏證據(jù)、無罪釋放告終。然而，行將開始施展拳腳，安瓦爾再次獲刑——馬來西亞上訴法院推翻吉隆坡高級法院于2012年最初的無罪裁決，判處安瓦爾有期徒刑5年，其下議院議員資格亦被剝奪。安瓦爾沒有屈服，提起上訴。2015年，聯(lián)邦法院做出維持上訴法庭原判的終審裁決，他再度入獄。

出走巫統(tǒng)后，馬哈蒂爾嘗試與旺阿茲莎接觸，希望安瓦爾能“放下成見，以大局為重，攜手‘救國”。事實上，對于現(xiàn)在的希盟來說，其內部目前并沒有與擁有“馬來西亞現(xiàn)代化之父”美稱的前總理馬哈蒂爾一般有能力為反對派聯(lián)盟拉取墾殖民、鄉(xiāng)區(qū)選票的人。

2018年1月7日，希盟大會推選出馬哈蒂爾和旺阿茲莎分別為正、副候選人。若希盟成功執(zhí)政，馬哈蒂爾將擔任總理，旺阿茲莎則為其副手。知情人士透露，希盟正籌劃與馬哈蒂爾達成新的協(xié)議——在兩年后讓位于安瓦爾。

馬哈蒂爾承認安瓦爾曾因自己而入獄，再三表露虧欠之心：“對于安瓦爾來說，接受我、與我攜手不是件易事……忘掉過去的一切不容易，但你們選擇放下18年來的恩怨，以抗爭作為首要之務。為此，我由衷感謝安瓦爾?！迸_下的旺阿茲莎及其與安瓦爾之女努魯依莎神情動容，雙目發(fā)紅，馬哈蒂爾的妻子西蒂哈斯瑪則幾番拂拭不斷掉落的淚珠。

對于舊日“恩師”的倒戈，納吉布表露出不屑，嘲諷馬哈蒂爾為“馬來西亞首席演員”：“看他那些伎倆，我覺得難以置信，只能搖搖頭?！?/p>

馬哈蒂爾的“戲”，隨著他的再次當選繼續(xù)“上演”。

上任次日，馬哈蒂爾實現(xiàn)了自己的第一個承諾：國家元首穆罕默德五世已諭令特赦安瓦爾。這意味著，希盟能夠正式啟動釋放安瓦爾的相關程序。他告知記者：“特赦是完全赦免，安瓦爾將獲得立即釋放，并且在這之后能自由參政?！辈贿^，該說法被安瓦爾的律師西華拉沙否定。按照程序，安瓦爾距離釋放還有數(shù)周。

在組建由10名部長組成的小型內閣之時，馬哈蒂爾欲實現(xiàn)其另一項承諾——據(jù)知情人士稱，馬哈蒂爾將任命一名財政部顧問以重新調查1MDB案。同時，馬來西亞移民局已將前總理納吉布及其妻子列入黑名單，禁止他們出國。

“我尊重這個決定，將會與家人留在國內。”已辭去國陣巫統(tǒng)主席職務的納吉布在其個人推特賬號上如此回應。

“人們真的那么討厭我嗎？”5月9日晚上大選開票后，各地傳來兵敗如山倒的選情時，納吉布身邊的兩位親信都聽見他說了這句話。

隨后，他給安瓦爾總共打了兩次電話，問他怎么辦。第一次通電話時，安瓦爾“以朋友身份勸他認輸并放下”。第二次通電話時，根據(jù)安瓦爾的描述，納吉布“已經徹底崩潰了”。因為這與納吉布此前對大選預測的結果相差甚遠。

（綜合摘編自《看天下》《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