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他的身上有種古拙的意味。這種古拙,不是人的老去或衣著的過時,而是他有著一種比較古拙的價值觀或行為體系,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一直比較“忠于自我”。
金士杰參演的劇戲音樂劇《楊月樓》將于10月5日至7日,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劇場首輪演出。上周,他來做發(fā)布會,遠遠地,在發(fā)布會的現場瞧見他,本以為會是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其實倒并不是。沒有人搭話的時候,他是冷著臉的,頗有點嚴肅。直至采訪開始,說到他感興趣的話題,這才覺得,啊,是我們在屏幕上、舞臺上,印象中金士杰的樣子了。
在臺灣南部的屏東,金士杰是在一處眷村長大。
金士杰
眷村是很有臺灣地區(qū)文化特色的一種產物。昔日的軍官及家眷,天南海北、南腔北調的人按照軍種被安置在島上各個居民區(qū)。白先勇《臺北人》的集子,不乏對眷村生活的描寫。這個特殊的居住文化形態(tài),走出了宋楚瑜、李安、侯孝賢、鄧麗君、林青霞這些人物。金士杰記得小時候家里住的是那種日式房子,內有榻榻米。出生于1951年的他,成長過程中沒有電視的陪伴,于是童年有大量的“空白”時光。
這些空白,為他提供了大段想象的時間。有時大人經過他,發(fā)現他一個人在榻榻米上躺著,都以為睡著了,但其實只要走近他就會發(fā)現,他在不停地喃喃自語。腦子里正上山下海,神游在自己編織的“英雄救美”或“拜師學藝”中。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他畫了人生第一本故事書。那種漫畫式的,一格一格,一張紙上可以畫6格。每一格上是一個人物,然后配相應的對話,就這樣交叉講完了一個故事。那時他哪里能想到,多年后他真的從事了這樣一個靠人物對話搭建起故事、給很多人看的職業(yè)。大量的思考時光,使得這個孩子變得深沉。他很小的時候就想到生死這個問題。本以為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在孩提時代難道不該首先思考這個?后來卻漸漸發(fā)現,好像其他人并不是像他這樣。
七八歲時有過一次落水經歷。呼吸漸漸消失的一瞬間他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懼,而是:天哪,這個事情真的發(fā)生了。但對生死感觸最濃烈的畫面,卻是當年在鄉(xiāng)下,目睹滿天星星。鄉(xiāng)下的天空特別干凈,上面綴著一顆又一顆晶瑩璀璨的星。老人總跟金士杰說,死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于是他望著滿天星空,不住思考這個星是誰,那個星是誰。
眷村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氣質,是對過去的懷念,但仿佛也沒那么簡單。也像白先勇《歲除》中描述的那樣,喝著金門高粱,扒開胸膛給后輩看舊日的碗口大的槍傷。金士杰小時候聽隔壁叔伯們對于遙遠時代的回憶,不是沒有感觸的。多年后他自己主演《暗戀桃花源》,角色是因戰(zhàn)亂和初戀分別的江濱柳,流落臺灣島。江濱柳無比懷念曾和戀人在上海公園街燈下的種種,卻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時金士杰才35歲,怎么演出江濱柳那種綿延一世的對于命運、時光、追憶的感慨?于是兒時叔伯們臉上的落寞,他們拿給他看的發(fā)黃的老照片,就不由自主地在金士杰心中浮現出來,他“體悟到那種無力”。積壓了很久的長輩們的情懷,通過金士杰、通過江濱柳,在80年代的臺北,吶喊了一場重疊著時空的對話。
《暗戀桃花源》轟動一時,成為不折不扣的經典。金士杰也成為,“永遠的江濱柳”。
對于大陸觀眾來說,有些人是通過電影《剩者為王》里那段父親的獨白,認識了金士杰。鏡頭中,一個父親在很平靜地敘述,白描般的,可父愛悲愴和空洞的回響,卻透露在每一句語言中,靜靜沾濕了觀眾的眼眶。
劇戲音樂劇《楊月樓》排練照
有人評價金士杰的表演方法是“大巧若拙”?!妒U邽橥酢愤@段獨白,他接到劇本以后,大約花了兩三個月,最后讀到把每一句背后的心理狀態(tài)都找到,再從整體結構上重新把控,把起承轉合的因果關系找出來,最后形成了屏幕上“不像表演的表演”。
臺劇《我可能不會愛你》中他也是這樣。金士杰在里邊有劇中劇,表演話劇《收信快樂》的片段。那是一部簡單的劇,沒有換場。一把椅子,一個沙發(fā),一盞落地燈,劇本是一封封往來的信件。金士杰在其中年歲不小,念少年時的青澀信件時,卻要演出初戀的感覺。沒有任何化妝、服裝的輔助,他卻做到了,蒼老的外形中活靈活現地表現出小兒女剛戀愛時的神態(tài),讓人唏噓,落淚。
要說這種傳神的“演”,是怎樣形成的?聽完金士杰的敘述,只覺得那或許只能來源于天賦,以及長年累月在舞臺上實打實的磨煉、戲癡般的摸索。
27歲那年,他在屏東的農專完成了畜牧專業(yè)的學業(yè),也服完了義務兵役,覺得跟家里總算有交代了。在農專學習期間,他讀了大量的書籍,童年時充斥在腦子里的一系列問題,終于一一在書本中找到答案。突然有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知識“存款”已經夠了,是時候,該進行某種“輸出”了。那時他看了一本《黑澤明的電影藝術》,覺得自己能成為臺灣地區(qū)的黑澤明。于是,他決定去臺北,將自己的“故事”寫出來。是什么故事他不知道,他只是決定,是時候了。
在臺北,白天,他為自己找了一份體力勞動的工作,因為不想將“腦汁”浪費在朝九晚五的辦公室政治里;晚上,他在居住的簡陋小屋里寫“自己了不得的東西”。
后來,穿針引線,他先是在一個劇團里演那種沒有正式姓名的跑龍?zhí)捉巧?,漸漸演出些名氣,于是開始招兵買馬,組織自己的劇團。那時,他一個一天表演都沒學過的人,開始給別人上課了。
合作過的導演紀蔚然評價他“不藏私”?;蛟S,正是這種不藏私的表演方式,使他演技上的天賦,在任何一個作品的任何一個角色里,都藏不住。然而,在這樣的天分之下,有一個悲哀的現實是,在大多數影視劇中,他演技再好但始終不是主角。因為不是那種英俊小生類型,所以他錯失了很多做主角的機會。
金士杰說,他當導演的時候,最喜歡選的演員是一種“中間性質的面孔”。也就是說,在那個人臉上,可以看出是好人,也可以看出是壞人;看著他(她)可能覺得很搞笑,也可以很嚴肅?!叭绻麅H從外表上取舍一個演員,那么就很容易會被一種概念化框住。我是美的嗎?可以是。我是丑的嗎?也可以是。我對待面孔的感受是這樣的。”金士杰邊說邊比畫,仿佛面前是一座石膏模型,他正“捏”出理想中演員的樣子。
說到有畫面感的事件,他不自覺地用上肢體語言;描述神情或一個瞬間,他的眼睛、眉毛、鼻子也會跟著隨之顫動。似乎每一條面部肌肉,都充滿“戲”。表演的直覺性,生發(fā)在他的骨子里。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們那個年代,一個27歲的年輕人突然說要去臺北追尋“藝術”,似乎是一件很虛無縹緲的事?
金士杰:對。有時候我在想,將來我兒子、孫子長大后如果也是這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只能說一直以來,我還蠻忠于我想做的事。當年我離家,我只能努力說服父母,我不是一個要做壞事的孩子?!八囆g”這兩個字確實是空氣,摸不著的。特別是舞臺劇。舞臺劇在當時的臺灣社會不太有人聽過。我說我在搞舞臺劇,往往聽到的人都不知如何接話。
三聯生活周刊:去臺北后,怎么走上舞臺劇這條道路的?
金士杰:有一天,我正在做苦力搬東西——當時有一個同事知道,我在某一方面的談話是很嚴肅的,比如說電影,他們就知道我在這一方面是很執(zhí)著的——然后這個朋友說,另外一個朋友今天要去訪問基督教藝術團契的制作人,制作人老婆是臺灣很有名的小說家叫張曉風。朋友覺得我對這方面很感興趣,就讓我去做個陪。這個劇團,當時在臺北是一年只出現一次的,機會難得。這次采訪結束后,我接到個電話,劇團說他們當時還缺一個角色,叫村民戊。我就去演了。演完,導演覺得我還不錯,又給我了一個角色叫官員乙。再后來,第二年第三年我就開始演了幾個重要角色,我就蹦蹦蹦蹦上去了。然后我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個劇本,花了10個月寫的,叫《演出》。
三聯生活周刊:《暗戀桃花源》,最初的舞臺劇版和之后的電影版,都由你來飾演江濱柳。這出戲在你的職業(yè)生涯中,被反復不斷提及,你也被稱為“永遠的江濱柳”。談談這個角色和這部作品吧。
金士杰:上海公園,江濱柳和云之凡兩個人分手,代表的意涵很多。代表他跟青春分手了,跟愛情分手了,跟一路長大的那塊土地分手了。許多東西從此就一刀切斷,他之后孤零零在一個島上過日子。雖然他之后亦已結婚,但心境始終充滿懷念?!栋祽偬一ㄔ础肥莾刹繎虻碾s糅?!栋祽佟分v過往的戀情,《桃花源》講曾經一不小心,我們去過的一個世外美美的地方,從深處來說它們又異曲同工,即心中永遠沒有辦法用手摸得到的一個夢。對我來說,無論是話劇版還是電影版,我的表演方式其實是差不多的。如果有改變,也只是微調,比如電影中由于鏡頭可以把細微表情放得更大,很多就可以用一種更細微內斂的方式去處理。
三聯生后周刊:你說過,有時準備臺詞會把每一句話后的心理活動、因果關系都找到。這種感覺是怎樣找到的?你拍一場戲時,最好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
金士杰:這種感覺往往不是一下就能找到的,拿到臺詞,背熟,有時可能會隔兩三個星期或一個月,才突然一拍自己大腿,成了。然后到劇組,有可能我的那場戲是明天早上拍,那時我就要調整,整理自己的“火藥”。把“火藥”調成一個最適合的狀態(tài),這樣,明天我才能帶著“火藥”上場,站在鏡頭前,點燃、射出。然后早晨起來,我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昨天晚上的“火藥”是不是已經睡著啦?它們還在嗎?我不敢太用力,也不敢不喚醒它們。我把我跟我的“火藥”調成一個若即若離、剛剛好的位置,這樣就最好了。到達現場,我把它們拿出來,它們必須在,且必須保持在我想要的那個溫度。然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演員跟臺詞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
金士杰:多年來我在劇場當中喜歡摸索,語言這東西如何把它“上嘴”,如何使它說出來,帶著大量的生活訊息。我不會被一些古色古香的語法困住,我會通過我現代人的身體、舌頭、肌肉、動作,把它自然地表達出來。比如我說“我愛你”或罵一句臟話,會讓它很自在、很現場地發(fā)生,而不是像古裝戲中,一講到古裝臺詞就必須拽模拽樣、拿腔拿調。
三聯生活周刊:你參與的《楊月樓》,是以戲曲跨界融匯話劇的作品,當時為什么選擇加入這樣一部???排練這樣一種比較新的舞臺劇形式,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
金士杰:導演李寶春是我的老友,我也一直蠻尊敬他,覺得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就加入了??吹絼”竞?,我提出了我的反饋。我們不斷交流,后來也越來越弄清楚這個是有實驗氣質的一條路,像個大雜燴一樣,把好幾個東西融在一塊兒。所以這個工程不是太容易,因為這種“實驗”其實意味著要開不少會,要實驗這個、實驗那個之后,我們才能知道哪種選擇是比較好的。這部劇是一個從“編”到“導”,都需要系統(tǒng)去考慮的一部劇。比如,假如你的臺詞比較京劇,我的臺詞比較生活化,那么我們怎么對話呢?是京劇遷就生活,還是生活遷就京劇?如果臺詞書寫的方式,是比較有文字傾向的,甚至是有音樂性傾向的時候,請問,我們這個劇是要追求寫實主義,還是表現主義?這里有許多要嘗試、摸索甚至重新整理的東西,所以說這部劇是有實驗氣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