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鵬
上小學時有過許多美好的記憶,幫馮老師挑水則最為難忘。
馮老師是我們村學校里唯一的老師,他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民辦代課教師,一人負責教全村所有的孩子。幾年下來,村里有的家庭幾個孩子幾乎都做過他的學生。
每個周末,他騎一輛自行車,后座上一個蛇皮口袋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里面滿是一些米面油鹽等生活用品。從外村趕十幾里路來到學校后,這周內(nèi)就獨自住下來,一大間平房既是宿舍,又是辦公室。
室內(nèi)陳設極為簡陋,幾件家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張老舊的、早已掉光油漆的榆木桌子被他抹得油亮油亮的,平日里上面滿是疊放整齊的作業(yè)本。那張桌子也承載著我們的歡樂和憂傷,老師教本里夾著的小紅花帶給了我們許多歡笑,但桌子上那根教鞭也讓我們吃過不少苦頭。一套鋪蓋只占了整個土炕約三分之一的地方,褥子一年四季經(jīng)常鋪開,而被子卻總是碼放得像一塊巨型豆腐。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貓著腰靜悄悄地來到老師的窗前,踮起腳尖透過玻璃看到馮老師愜意地躺在上面時,我們心中竟對那床褥子是那么的神往。于是有幾個膽大的同學便趁著馮老師外出的一小會兒功夫,急急忙忙地躺了上去,偷偷過了把癮。一口鐵鍋經(jīng)常臥在灶臺上,有時馮老師會揭起鍋蓋,拿出師母給他帶來的烙餅,給我們每人掰下一塊。之后每次進到老師的宿舍后,那個大木鍋蓋下面總藏著我們無盡的遐想。雖然那是個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年代,但馮老師隔一段時間總會變著花樣給我們一些小小的滿足。
而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口巨大的水缸,馮老師做飯、洗衣用水都來自于那口锃光瓦亮的大缸。夏季陽光暖暖的,用水量也隨之增大,每周五的午后我們通常都要隨著老師去挑一次水來。
下午上學時,有的孩子從自家拿來了扁擔,有的拿來了水桶,還有同學帶著一支水斗 (在井中取水的工具)。
在馮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兩兩為伴,分成幾個小組,一路上唱著歡快的兒歌,邁著輕盈的步伐向著村西頭進發(fā)。
村西頭那口老井中甜甜的井水滋養(yǎng)哺育了幾代村民,也藏著我們童年最難忘的回憶。
趕到 “旺季”,來挑水的,牽著騾子、牛來飲牲口的,有時要排起一列長隊。馮老師專挑午后帶我們來取水,一是因為午后一些孩子愛打瞌睡,二是可以避開取水的高峰。
馮老師走向井邊,穩(wěn)穩(wěn)地站在水井中央的青石板上。我們在離井口約兩米遠處自動排成兩列,靜靜地觀察著老師的一舉一動。他兩臂有節(jié)奏地交替向上揮動,不一會兒在我們的齊聲歡呼中,滿斗清涼的井水就露出了井面,波光粼粼,上下跳躍,涼氣逼人。馮老師從青石板上挪步下來,穩(wěn)健地將水斗提在手里,來到近前時我們便爭先恐后地搶著要來接水。
按照之前約定的 “規(guī)則”,這周生字本上紅圈最多的同學便會幸運地排在首位。馮老師先是將水提到胸前,然后瀟灑地將第一斗水穩(wěn)準地倒進桶里,水花頓時飛濺開來,擊打著桶壁發(fā)出汩汩悅耳的響聲。那位紅圈最多的“弟子”滿是得意、自豪的神色,而其余的孩子則站在那里投去羨慕的眼光,同時也在暗自起誓,下回一定要工工整整寫字,爭取自己的生字本上也能被老師多畫上幾個勻稱的紅圈。
不一會兒,我們的桶里便依次添上了水,馮老師會按照我們身高、年齡的差異靈活增減水量,牛高馬大的組合被馮老師填滿了水,但是任憑那些個小體弱的百般央求,馮老師總是 “鐵面無私”。
馮老師一聲號令,我們便出發(fā)了。他提著水斗率先走在前面,我們兩人一組,那根扁平的長扁擔厚實地壓在肩上,走起路來雖然有些顫顫巍巍,但是我們都唯恐落在其他同學身后,于是每個人都卯足了勁兒,咬牙默默地堅持,誰都不肯第一個喊累。
馮老師則不時游走在隊伍中間,暗自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粗膫€孩子急需搭把手時,他自然會將我們替下。由于與我們身高的差異,為了保持平衡,他經(jīng)常單手托舉扁擔,一邊邁著矯健輕盈的步伐,還時不時與我們一起說笑。就這樣他交替輪換著一些孩子,所以近兩里的路程我們很少停腳歇息。
但是看著那清涼的井水,我們也會偷偷趁著老師不注意,放下水桶,直接趴在桶邊大喝幾口,然后急忙挑起水桶,裝作若無其事大步流星去追趕前面的隊伍。
來到宿舍后,每次馮老師都照例親自一一接過我們的水桶,用力提起后我們便會聽到如瀑布般的聲響。
酷熱的夏天,挑水讓我們有機會走出悶熱的教室,感受室外的清涼,肩挑著冰涼的井水,一路與馮老師說笑,頭頂上那輪烈日竟也失去了夏日的威嚴。
挑水暗含著馮老師對我們的獎勵,每天生字本發(fā)下來時我們不只數(shù)著自己的紅圈,也都十分關注其他同學的紅圈數(shù),生怕別的同學超越了自己,班里便有了競爭和比拼。而一周下來,那個獲勝的同學也急切地盼望早早去挑水,到時便可以神氣、大方地接過老師的第一斗水。
在馮老師不失分寸的把控下,一次次的挑水鍛煉也是對我們體力和毅力的考驗,漸漸地,挑水竟成了我們學校生活中最享受的活動課程。
如今我繼承了老師的衣缽,在一所農(nóng)村學校任教,這里許多孩子和我們小時候一樣,一年四季都不愛午休。夏季下午第一節(jié)課上,看著一些孩子萎靡不振的樣子,我無奈之余也總會生出幾分疼惜,而馮老師帶我們一起挑水的場景則會不時地跳躍進我的腦海。
如今工作在外,逢年過節(jié)回到村里時,總習慣在那座早已挪作他用的村小旁邊駐足停留。每次我仿佛又看到了馮老師慈父般的笑容,而那些水花里的記憶也一并涌上心頭。